邹应龙:“平伯,天气热,这京城不同于你那山清水秀的福建,风沙大得很,还请进寒舍一叙,难不成叫愚弟在外面吃灰。”
徐乾继续发出爽朗的大笑:“正要进云卿家认个门,日后进京也有个落脚的地儿。”
很快,四人就进了院子,到书房分宾主坐定,各自寒暄几句。
原来,徐乾这次进京除了述职外,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对帐。他在福建任上已经三年,任期已满,将来无论是连任还是调去他处,手头的帐目都要给朝廷有个交代。毕竟东南前线打了那么多年帐,每年都是上百万两银子的军用物资往来,异常繁杂。
而福建前线所需的军用物资需要先发到福建布政使司之后,再统一分配到一线各大作战部队。
明朝的布政使虽然名义上是一省的民政长官,可职权却被巡抚彻底剥夺,形同虚设。不过,福建那边因为是前线,比较特殊。当初朝廷为了集中力量做大事,让胡宗宪挂了个浙闽总督的头衔,把福建巡抚兼了。
为了制约胡汝贞,皇帝特意加强了福建布政使的职权,同样的情形还有负责辽东军用物资供应的山东布政使司。
福建负责所有军用物资,整日和钱粮打交道,布政使准一个技术官员。
周楠对那边也非常好奇,比如民族英雄戚继光,比如另外一个大英雄俞大猷。这二人在后来并称为俞龙戚虎,是嘉靖、万历两朝的一代名将,就不断地问军中情形。
徐乾一一耐心回答,给足了周楠面子,也让周行人大觉过瘾。
从头到尾徐养大都不发一言,只气恼地看着周楠。
各自聊了几句,很快进入正题。
徐乾又标志性地哈哈一笑,对邹应龙道:“云卿,你也知道我这人也是读书人出身,当年科举的时候得了二甲二十六名,可惜后来却没有考中庶吉士,外放做官。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你别看我这在贵州的时候剿灭山贼,到福建又和倭寇作战,准一个武夫,可我骨子里还是个书生,每日都是手不释卷,这次进京诉职,难免和往日老由诗酒雅集。一问起如今京城文坛之士,就听得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徐阁老家的女公子,另外一人则是周子木。人都说,此二人乃今世李易安和温八叉。”
“今日见到子木,果然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啊!”
“尤其是那句西风多少恨,吹不断眉弯,简直就是写到我心坎里头去了。心中顿觉好奇,究竟是哪里的一方水土才滋养出如此风流人物;究竟是哪位名师才调教出这样的弟子。这一访问,才知道,周子木原来是徐相的门人,和云卿你系出同门。而我和云卿又有过命交情,你说这事巧不巧?”
邹应龙也笑着说:“确实是缘分啊!”
徐乾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看着周楠,亲切地说:“子木,既然你和云卿是同门,我和他又是兄弟相称,就唤你一声小老弟吧!哈哈,听说你和养大有些误会,如果他有得罪之处,还望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听到伯父喊周楠是小老弟,如此算了,自己岂不平白矮了姓周的一辈?徐养大听得两眼喷火,可当着徐乾的面却不敢发作。
是的,自从输了赌约之后,他也再没脸去参加今年的秋闱。
可功名一事何等要紧,徐家上下皆是震怒,以家法处置了他两次,打得徐公子死去活来。
没办法,徐家只能托密云诸生向周楠求情。
本以为自己徐家也算是官宦世家,你周楠一个小小的秀才,杂流行人,怎么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却不想,周楠半点面子也不给。
第333章 狠心拒绝()
到这个时候,徐家才感觉到不对。
周楠如此软硬不吃,似有依仗。
于是,徐家人这才开始调查起周行人。这一调查,便吃了一惊。
原来这姓周的以前竟然是唐顺之的幕僚,如今又是徐阶的心腹门人。听说,他和裕王府还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周楠打交道的不是六部尚书,就是内阁辅臣和未来的皇储,这样的人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这个时候,徐家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已经不是请密云的秀才们帮这说几句好话就能搞定的事情了。
恰好徐乾进京,听到此事,想起自己和邹应龙交情不浅,今日就带着徐养大来了邹家,正好碰到周楠。
徐乾笑声响亮,满书屋都是回音。
不等周楠说话,邹应龙笑道:“平伯兄言重了,人少年时热血冲动,意气之争在所难免。当年在贵州时,因为见解不同,我不也和平伯拍了桌子红了脸?事后,不也成一生知己?”
徐乾:“小侄和子木口角,当初是他过错,这次也算是给他个教训。”
邹应龙大包大揽:“些须小事,何足挂齿,相逢一笑泯恩仇。过得两日我家恩师会家府中讲学,介时不但心学门人,在京的博学鸿儒都会出席。可让子木去贵府接令侄一道出席,不知平伯意下如何?”
听到在他这么说,徐乾心中欢喜。
邹应龙这个安排确实妥当,如果周楠亲自登门去请徐养大,二人很自然就成为不打不相识的士林好友。既然是好朋友,那个赌约也就不着数了。
徐养大时文工夫了得,又年轻,未来进士功名把握极大。徐家乃是官宦世家,他一旦进了仕途,未来的前程不可限量,自然要力保。
这事大家互相卖个面子,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徐家承了周楠的面子,将来在官场上自然会互为奥援,同气连枝。而对于徐家来说,如今的首辅严嵩年纪已高,就算没有现在这场倒严风潮也干不了几年。未来的首辅一职必将落到徐阶的头上,徐养大和徐门还有心学搭上了线,将来也会得到徐阁老提携。
不过是赔几句好话,对徐家来说怎么看都是赚。
徐乾忙对侄子说:“养大,你还不向子木赔罪?”
徐养大非常不甘心地站起来,一作揖,喉咙含糊了几声,应付了事。
事情到了这一步,应该说已经是圆满解决了。
周楠突然一笑:“徐公子,你在说什么?听不清楚啊,能否再说一遍。”
这已经是调戏了,徐养大涨红着脸提高声气:“那日是我不对,还请周兄谅解。”
邹应龙发现不对,忙喝道:“子木,大度些。”
周楠突然用高亢的语气凛然道:“那日科场上,徐公子对我诸多羞辱。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君子当以直报怨。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徐家想靠两句话就揭开过节,世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对不起,徐公子的道歉我不能接受,还请回去吧!”
邹应龙瞠目结舌,这周楠失心疯了吗?冤家宜解不宜结,在官场上多一个朋友总是好事。
更何况,徐乾和自己私交甚好。
周楠此举不但是不给徐家面子,甚至是直接打他邹应龙的脸了。
看到邹应龙呆滞的表情,周楠心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处理,你越俎代庖个什么劲,真当你是我的师长还是同门大师兄?
“你周楠,好个贼子!”徐公子感觉受到了极大的屈辱,拳头捏得咯吱响。若不是伯父在场,只怕立即就要扑上去和周楠厮打。
徐乾也冷了脸:“周大人要什么样的诚意,难道我叔侄今天的诚意还不够?”
周楠一伸手:“话不投机,徐大人请吧!”
徐乾点点头:“很好,云卿,你我交情尚在,不要为这事伤了和气。养大,既然人家不留客,咱们走。”
等到二人气愤地离开,邹应龙才回过神来,怒道:“子木,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见人就掐,这是何必?”
他彻底地愤怒了。
周楠突然一笑:“云卿,周楠行事你是知道的,你觉得我是个疯子吗?”
邹应龙:“我你看”他突然心中一动,这个徐门的小师弟他是非常了解的,可说是算无遗策。做事的风格是谋定而后动,一动就绝不留手。
他一言一行都不会无的放失,绝不做无用功。
而且,周子木这人说难听点是彻底的利益至上,好好儿的,怎么会去得罪徐家,得罪一个布政使?
“难道子木此举另有深意?”
“自然。”周楠点点头:“三个问题想请教云卿。首先,徐藩台在何处任职?”
邹应龙:“福建布政使司布政使。”
周楠:“第二个问题,福建前线的军务是谁在主持,又是什么背景?”
邹应龙:“浙闽总督胡宗宪,严嵩得意门生。”
周楠第三个问题:“福建布政使和闽浙总督是什么关系?”
“福建布政使负责胡宗宪粮草转运。”邹应龙眼睛亮了:“子木,你就别买关子了,有话直说。”
“这关子还得卖。”周楠微微一笑:“云卿,我问你,小阁老这次出山,朝堂人心浮动。试问,如果拿掉小严,是否能够将这个局面彻底板过来?”
“自然,小阁老的手段甚是毒辣。如果能够让他如老严那样被罢官在家休养,严党在场面上就没人了,断了念想,风流云散只是早晚的事情。”
周楠:“如果能够以国法斩了严世蕃又如何?”
邹应龙目瞪口呆:“斩了小严咝怎么可能?小严若死,大快人心,严党奸佞就是彻底翻不了身啦!子木,快说快说,应该给严东楼按一个什么罪名?”
邹大人都快被周楠的关子卖得快疯了,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通倭。”周楠淡淡道:“让徐乾举报严世藩,就以徐养大的功名为谈判条件。徐大人长期在福建抗倭一线,他若是举证,大事可成。”
邹应龙大吃惊,这可是死罪啊,怎么能乱说?小严堂堂宰相的儿子,工部侍郎,怎么可能里通连温饱都没有解决的倭寇,说出去要让人相信才行:“通倭谋反可行吗,有过硬的证据吗?这事未免有些叫人不敢相信。”
周楠:“云卿,你听我慢慢讲。”
第334章 白各庄有请()
邹应龙:“子木你请说。”
周楠:“云卿你也知道我以前是淮安府小吏,浙江福建受了兵火,当地百姓大量逃亡过江,就连淮安府也来了上万流民。”
邹应龙点头:“这事我自知道,当年朝廷还勒令地方妥善安置流民。淮安府邸上了个以工代赈的奏章,贪墨了不少河工银子。”
周楠:“当初安置流民的时候,我所在的安东县来了不少福建和浙江逃难百姓,听他们说过那边的事情。其中,和小阁老有瓜葛。”
他顿了一下,将前世所看过的资料在心中过了一遍,整理好思路,缓缓道:“东南战事之所以久拖未决,非是倭寇悍勇善战,而是,倭寇中大多是我大明朝的海匪、流民,甚至是地方大户豪绅。其中,真正的倭寇正在一成,九成却是海民。这些海民平日在家耕种,战时则披甲上阵。一旦战事不利,就化整为零回到家乡,官府也分不请他们是良民还是匪徒。如此,这战才打得旷日持久。”
没错,明朝中后期的倭寇之乱,说到底其实就是内乱。
福建多山,海民生活困苦,平日里在大洋那种天不管地不收的地方打鱼,又要和海盗作战,性格都极为剽悍。
这大鱼干上一年,扣除朝廷征收的各项赋税也没剩多少,怎比得抢上一条过往的商船来得痛快。
于是,忙时务农,闲时为寇蔚然成风。
刚开始只是生计无着的百姓做海盗,到后来,地方豪绅看到其中之利也参与其中。成规模,成建制的地方武装开始出现,贼焰大炽。
再后来,倭寇浪人流窜到江浙闽三省,攻州掠县。地方豪绅们一看,这明朝的地方军队实在是太弱了,恕我直言,这样的军户我一个能打十个。在海上抢劫一掉商船的财富毕竟有限,怎么比得上一城之财帛女子。
如此一来,地方豪绅就和倭寇勾结,加入到抢劫百姓的行列之中。
到明朝万历年间,东南倭寇真正的扶桑人却没有多少。
严嵩本是南方人,在官场上一辈子和南方世家大族关系密切。浙江福建那边是他的财源,每年为嘉靖筹集的款子,还有严党的活动经费都出自那边,其中不少人还是倭寇海匪。
罗龙文去福建和浙江筹款子的时候,发现金主都有倭寇嫌疑,不敢大意连忙报到小严那里。
小严为了钱,为了巩固严家的权位,只装看不见。甚至私底下还同这些土豪劣绅们暗通款曲,多予照应。
最后,严党之所以彻底垮台,就是因为严世蕃的通倭之罪。小严也被斩首弃市。
历史就是这样记载的,周楠也准备用这个方法搞掉小严。
“这”邹应龙不住地抽着冷气。
周楠:“云卿方才还在怪我为什么要得罪徐乾,那是因为我想逼他指证严世藩。你想,徐乾身为福建布政使,掌握着军队粮秣分配供给,还又谁能比他熟悉地方民情,要让他找个证据还不容易?云卿,我问你,如果小阁老被斩首,严党还有翻身的可能吗?”
他穿越到明朝之后,混迹官场,唯一的原则是不沾人血。这次为了救师公,为了救九公子,说不得要破例了。
在真实的历史上小严的死已经注定,就算没有他周楠也逃不过这一劫。再说了,通倭,那就是汉奸,死有余辜,死不足惜。杀他,是正义之举。
周楠并不觉得有任何的内疚。
邹应龙瞪大眼睛,惊呼:“妙,实在是太妙了,就这么办。我立即去见恩师,请他老人家出面找徐乾。不过,此计正能置严东楼于死地吗?”
周楠郑重地说:“必然。”
在真实历史上,严家父子倒台之后,三法司会审时,小严虽身陷囹吾但是依然坐怀不乱,毕竟严世蕃聪明绝顶,料想这御史言官顶多也就是为自己迫害死的杨继盛等人翻案,再不济就是给按个贪污的罪名。可是刑部最终结案的罪行竟是通倭,聪明一世的严世蕃知道这一消息,心都凉了,史书说世蕃闻,诧曰:“死矣。”
因为他知道,通倭这个罪名是触及到明朝中后期的政治红线了,谁碰谁死。
原来嘉靖皇帝生平虽然懒惰,十多年不上朝,但是身上流着朱元璋的血,平生最恨的两件事就是通倭和犯上。
明朝中后期倭患是每个明天子都头疼的事,本来后期的皇帝就懒。一群日本海盗不敢正面打,天天搞游击,我大明天子最烦这个。通倭的人就别说了,皇帝就一个字,必须死。
邹应龙听周楠说明其中的关键,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是啊,是的。不过,告发严世蕃一事何等要紧,可想徐藩台也要承受不小的压力,光用徐养大的功名来谈条件还不够。”
周楠:“徐大人任期已满,他在福建那边估计也就给胡宗宪打打下手,只怕已萌生去意。不然,这次干嘛要亲自跑京城来,还不是想要官。”
是的,明朝的布政使虽然是正二品大员,掌管一省民政,可封疆大吏四字还轮不到他头上。
有鉴于地方政府的腐败,中央直接派了巡抚剥夺了布政使的权力。
如此一来,布政使司形同虚设,最惨的布政使甚至被派出省城只管着可怜巴巴的一个州,
看徐乾今日那豪放爽朗的性子,只怕也是个想做事有职业追求的人,自然不甘心在福建混日子。
一直以来,邹应龙都当周楠是徐门的小师弟。
今日听他一席话,简直就是对朝廷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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