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微微颔首,两人目光碰在一起。
良久,徐阶才道:“云卿太年轻了,他吃了许多苦,也可以理解。”
这话传递出一个很明显的意味:皇帝拿下严嵩的意思动摇了。
作为一个穿越者,周楠已经笃定严党要完。嘉靖的动摇也可以理解,没有了严阁老,将来谁来顶替他这个角色,维持已经穷得厉害的超堂这个烂摊子,谁又来为他筹钱?
当然,在真实历史上,嘉靖也就是动摇了一个多月,才最后动手。
严嵩的命运已经注定,等就是了。
周楠:“恩相,下官下去后再劝劝云卿。”
徐阶:“可以。”
他自然知道周楠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图,这小子还真是机灵,不像是邹应龙遇事一味冲动。老夫心思他一猜就中,果然了得。
周楠:“恩相,学生突然想起一事。九小姐不是许给严阁老的孙子做妾吗,如今严阁老估计也没有这个心思。再说了,毕竟是堂堂相府千金,给人做妾也是委屈,传出去对恩相的名声有损。既如此,不妨将聘礼退还严家。想来,严阁老也会同意的。”
如今严嵩被言官门弹劾得满头是包,急需徐阶做退让姿态。如果用这桩婚事做交易,严家自然会肯。
徐阶:“不然,这婚事还得办,老夫打算再择个吉日把阿九送到严家去。”
倒严已经到了要紧关头,如果皇帝心意改变,以严嵩的手段自可轻易将局面反转过来。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尽快成亲,以慢严首辅之心。
徐家子孙众多,一个小小的妾生女对徐阁老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牺牲就牺牲了。
“什么?”周楠低呼:“恩相”
“你不用再多说了,老夫的身子乏了,你回去吧!”
昏头转向从徐府出来,回头看了看巍巍楼宇,周楠忍不住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悲愤得想长啸。
直娘贼,这才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这龟相,隐忍隐忍,都隐忍得没有人性了。
为了让严嵩信以为真,不惜牺牲阿九。
早知道如此,自己就不该在他面前提起这门亲事;早知道如此,方才邹应龙劝节徐阶的时候,自己就应该极力帮腔,促成他下决定和严嵩彻底翻脸。而不是为了讨好徐老头,对他大加称颂。
还说什么“恩相德行高洁,若岭上皑皑千年冰,下官深感敬佩。”
我敬佩你个屁!
周楠气得一口血都要吐出来了。
阿九现在如何了,她被关在府中两月,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以她刚烈的性子,若是嫁去严家究竟会经历什么?
还有,严嵩一旦倒台,徐阶为了同严党划清界限会逼她自杀的。
周楠不敢想象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
美人计固然是一条好计,可一旦用到自己头上,就不那么美妙了。
“这个老不死的,草泥马!”周楠忍不住破口大骂。
不行,不能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
回到通政司之后,周楠低头沉思。
徐阶之所以向严嵩示好,除了要让严党放松警惕之外,最关键的原因是皇帝对是否拿掉严首辅这个大管家心怀犹豫。
那么,唯一的破局之道就是加快倒严进程,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铲除严党。
只要严嵩马上完蛋,徐阶就没有道理将阿九送去严家。
对的。
周楠兴奋起来,脑子飞快转动,结合着自己以前所阅读过的史料,仔细推敲。
不过,他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却把握不住。
在这个时候,通政司邹应龙判事厅的活儿突然多起来。
老邹已经两天没有来司来,他耍态度撂挑子了。
所有的政务都压到周楠肩上,让他没有余力去运筹倒严的事情。
不能再这样下去,周楠决定还是要去邹应龙那里走一趟,说服他回来主持工作。这也是徐阶的命令,让他负责调解他们师生的矛盾。
第331章 风向好象有所转变()
嘉靖四十一年的夏初对于严党来说可谓是风雨飘摇。
鄢懋卿私卖盐引为福建前线筹措军费一事案发,皇帝龙颜大怒,着有司逮捕入狱。
严嵩病休,在家中已经呆了一个月,任旧看不到起复的迹象。
不过,天气一热,就有好消息传来—小阁老已经能够下地走动,可以视事了。
严世蕃可是严党的智囊、主心骨,有他坐镇,大家都有强烈的信心将这险恶的局面彻底板过来。
果然,如大家所预想的那样。
小严下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他所领衔的工部,说笑间,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将积压了一个季度的公务处理得清爽,并顺便处置了十来个怠政的官员。
下午,他马不停蹄将下面的各大制造局走了一遍,累瘫了四匹快马。
到了申时,严世蕃还不肯歇气。又召集了十来个官员到工部,一边吃工作餐,一边议事,直到子时方歇。
其间,小严一口气吃了三碗干饭,啃了一个一斤重的卤肘子,喝了一斤黄酒,笑曰:“当年司马懿谈及诸葛武侯,道:食少事烦,必不久矣!当初某病卧在床,每餐只用薄粥一碗,诸君可否做此想?”
大笑中,他摔杯于地,意气风发。
我严东楼又回来了!
严世蕃的厉害大家都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严阁老之所以圣眷不坠,靠的就是他捉刀的青词和过人的理财手段;靠得就是他多智近乎妖的智谋。
这人做事手段毒辣,是个没底限的。
想起这一点,朝臣心中凛然。本打算跟进弹劾的人犹豫了,以前跳得厉害的言官们又开始有些后悔。
接下来,飞去内阁的弹劾表章开始变少。
倒严之势开始缓和。
“简单、粗暴,以力碾压。朝堂政争,说到底就是力量的格斗。”是夜,小严回到府中,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的不适,趴在痰盂前面,“哇”一声就将今天晚上所吃的酒肉尽数吐了出来。
他病体未愈,暴食暴饮,又都是大油大腻,如何受用得了。
这一吐,只吐得满眼是泪,浑身大汗,再没有丝毫的力气。
严嵩忙将他扶上胡床,伤感地说:“庆儿,庆儿啊,你又何必如此糟践自己啊!爹爹这个首辅不做也罢,回到分宜老家,啸傲山林,了此残身,也不失为一富家翁。宦海沉浮一生,为父也累了,倦了,也是到回家的时候了。你不是进士,不是翰林,就算再争又能如何?”
说着话,他用湿巾爱惜地擦着儿子额上的汗水。
严世蕃苦笑:“君子当三思,思危、思退、思变。这其中,思退一事最难。爹爹要退,却是退不了的,这十多年来,我们父子杀夏言,斩沈炼、杨继盛,被我们流放、免去官职的人车载斗量。退上一步,那就是墙倒众人推,死无葬身之地也!”
严嵩叹息一声:“是啊,这世界上的事情最难的就是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严世蕃休息了片刻,恢复了力气,愤怒地叫道:“还有一句话,世界上的事情最难的是去做。所谓做多错多,我父子为了朝廷为了君父操劳辛苦,背负无数骂名,要被人弹劾要被人挑罪名还不容易。可是,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除了能够指摘实心用事的人,还能做什么,对国家又有什么益处?”
“让那些只懂得读四书五经板起脸教训人的君子每年为福建前线筹措百万两军费,为天子筹措几十万两,可能吗?”
发泄了一通,严世蕃最后道:“父亲,陛下还是离不得你的。天子圣明,天心难测,雷霆之后必然雨露,这一点从先前徐阶来咱们家示好就看出出来。儿子笃定,不日父亲就能起复。”
严嵩精神一振:“可真?”
严世蕃分析道:“父亲大人,天子这次之所以雷霆镇怒,主要是气恼鄢懋卿他们贪墨了大笔贩卖盐引的银子。试想,如果赚得的钱除解送胡汝贞那里充做军需之外,尽数进献内帑,不就没这事了?天子要免去父亲首辅一职容易,可谁来顶替这个位置却值得思量?”
“试问,谁敢大言能掏出大笔开销维持福建战局,谁敢大言为陛下筹集那么多建造宫观的款子?徐阶可以吗,李春芳腐儒尔。”
听到儿子这话,严嵩眼睛大亮。世界上的事情,脱不过一个利字。拿掉他父子,对于皇帝只有害而没有一分利,确实没有必要啊!
严世蕃:“徐阶如今正当红,整日侍侯驾前,相必也揣摩出陛下的心思,故尔前来我们父子这里讨好。陛下还是眷恋我们父子的,父亲大人不必担心。”
严嵩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来,果然如此了。徐阶我自然是不相信的,不过,少他一人在背后搞鬼也是好的。”
他接着叹息:“鄢懋卿他们闹得实在不象话,听人说他赚的钱有一百万两之巨,却只送到京城二十万。剩余的都被他们给私分了哎,他手下人多,都需要安抚好,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小严也是默然,作为一个庞大利益集团的领袖,你最大的责任就是要养活所有人。不给钱,谁肯为你效力。要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世界上哪里有这么美的事?
以往严家父子派手下在地方敛财的时候,一笔款子最后到他们手只余二三成,其他都被大家瓜分了。他们也没办法,只能装看不见。
如今,竟在这上面出了个大纰漏。
这事也怪不得他们。
严嵩面上露出微笑:“庆儿这么一开解,为父的心情好了许多。你现在大病尚未痊愈,不可太操劳,工部那边也不要去。”
严世藩叹息:“不去不成,儿子有个想法。仁寿宫重建不是由徐阶负责吗,儿子想抢过来。毕竟,如今咱们给了陛下二十万两银子,出力甚大。我工部又负责这一块儿,到时候父亲可借这个机会重新侍侯驾前,毕竟事到最后,还得看天子的心意。”
严嵩点头:“此计大妙。”
第332章 布政使求情()
周楠去了邹应龙家,两人也没有什么好客套的。
他就径直说:“云卿,你可是误会阁老了。恩相做事一向慎密,且不喜欢将路子走绝,以免未来少了转圜的余地。严东楼复出,朝臣中的软弱之人颇多畏惧。再加上陛下态度转变,徐相也有所顾虑。”
“严分宜做首辅十多年,朝野尽是他的耳目,有些话恩相也不可能对你明言。不过,他老人家倒严之心却没有丝毫的动摇。”
劝慰了半天,邹应龙的心情才好些,说:“天地君亲师,师恩重于山,我自然不敢有丝毫埋怨的。只是,恩师他行事实在是太怯懦了些。现在他就算想退让,还能退吗?严东楼何等狡诈之人,恩师的输城如何瞒得了他?”
周楠苦笑:“云卿,恩相的性子你我都清楚,真要让他下决心何等之难。其实,咱们做事也不用凡事汇报没。紧要关头,自己就先做了。”
这话的意思说得很露骨,老徐就是个没担待的,你我干脆抛开他单干,给他来一个生米煮成熟饭。
还有,徐阶毕竟是内阁次辅,将来扳倒严嵩是要做首辅的。
首辅阁臣得有自己的体面,脏不得手。
所以,下面那些脏活得你我去干。
邹应龙神色一动:“子木可有主张?”
周楠:“恩相的最大毛病是未算胜先算败,事情都没有做,就想到一但失败该怎么做?严党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被清算,那是因为还没有过硬的罪名。”
邹应龙一呆:“私募军饷,贪墨几十万两银子之罪还不过硬?”
“还不够。”周楠:“我现在还没有想到法子,容我在斟酌两日。”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邹应龙的门房来报:“禀大老爷,有一位徐老爷和徐公子求见。”
邹应龙:“哪个徐老爷和徐公子。”
门房:“来的人也没说,只道大老爷你看了拜贴就知道。”
邹应龙展开名刺一看,神色一惊:“快请不,开中门,我和子木亲自去迎。”
周楠好奇:“来的是什么客人,怎么连我都要去迎?”
邹应龙将名刺递给周楠,说:“如果没猜错,此二人是为子木而来,不过是叫我当说客做鲁仲连。既然你今日就在我这里,就交给你自己处置好了。”
又笑道:“来的是福建布政使司布政司徐乾和他的侄子徐养大,定然是为了徐公子参加八月初秋闱一事。子木啊子木,我该怎么说你呢?你们这些书生少年义气可以理解,也不能拿功名赌赛啊!荒唐,荒唐!”
周楠看了看名刺,笑笑:“云卿可是和徐布政使有渊源?”
邹应龙:“倒是有些渊源,当初我在行人司做行人的时候,曾经和他接触过一段日子,大家相处得倒是可以。子木,功名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无关生死,却高于生死。你坏了徐养大的功名,那就是同人家结成深仇了。”
“徐家是昌平豪门,又出自睢州徐氏。睢州人文鼎盛,牵着滕蔓带动枝叶,对你将来的仕途也甚是不利。竟然徐布政使找上门来,不妨卖个人情。”
官场上的人说话都比较讲究,若邹应龙和徐乾关系一般,周楠这一问,最多回答个“也就有个数面之缘而已”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而他却道“相处得倒是可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岂止可以,底下还有许多交易,这个面子你周楠必须给。
另外,他还提醒周楠,徐家满门都是官员,和睢州士也有瓜葛。将来你若做上一定品级高官,这些人给你捣起乱来,会有麻烦的。
周楠问清楚这关节,很大方地说:“云卿,这就是读书人之间的玩笑,如何当得了真,就依你言。”
邹应龙:“如此就好,过得几日,恩师他老人家会在府中讲学,京城中的心学门人和博学鸿儒都会到场,到时候你和徐养大可同车出席。”
周楠:“谨遵云卿之命。”
说话间,二人就到了大门口,却看到有两人立在那里。
一人自然是徐养大,他面上还带着伤痕,看周楠的目光中满是愤怒和屈辱。
另外一人大约四十出头,面庞黝黑,颇瘦,棱角分明,显然是一个刚强之人。如果没有猜错,此人就是封建布政使徐乾了。
邹应龙急忙带着周楠上前,长长一揖:“原来是徐藩台。”
徐乾一把将他扶起,皱眉喝道:“云卿,当年我在贵州做知府的时候,你正好到我辖地宣旨。当时,山贼横行,你我还联手进剿匪寇。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今日见了面就别来官场上的那一套。”
邹应龙“也是,当年你我都是少年,纵马驰骋,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平伯说得对,是我闹生分了。”
说罢,二人携手哈哈大笑。
周楠看二人如此亲热,心道,想不到这徐、邹二人的关系竟密切成这样,两人以前还一起打过仗,简直就是人生三大铁中的一起杠过枪嘛!
和邹应龙文质彬彬,谦和有礼不同,徐乾看起来颇为豪爽,简直就是个武官。
二人笑毕,徐乾笑眯眯地看着周楠,目光中全是欣赏,说:“这位可是西风多少恨,吹不断眉弯的周子木,果然一表人才。”
周楠忙道:“见过藩台。”
既然徐乾已经亲自登门,堂堂布政使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叫他心中暗爽。
邹应龙:“平伯,天气热,这京城不同于你那山清水秀的福建,风沙大得很,还请进寒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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