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见了史知县,说不好要即兴赋诗一首,拍一拍县尊的马屁。淮安是个大地方,这年头做官的不就图个名吗,只要有了名声,将来也好升迁。你既然有这种需求,我也有这个能力,大家合作愉快。
要说写诗这事也难不倒周楠,当年在大学读中文的时候,别的同学研究唐诗宋词,至不济也是元散曲。但他觉得这种人人都在读的大路货逼格不高,糊不了人,于是不走寻常路,将明诗别裁集和清诗别裁集反反复复阅读,倒是记了一肚子,等下随意抄一首应景的对付了事。
今次年考关系到史知县的仕途,这位史大人就算做官再糊涂也知道此事甚为要紧。若是这一关过不了,被上司评个下下,只能卷了铺盖回家种田去了。他这次来淮安城带了不少随员,四个书吏,六个衙役,满满地占了驿馆的一座小院儿。
周楠刚进院子,就看到李班头从里面出来。
李班头一楞:“周楠,你不是补了快班的缺进衙门当差了吗,怎么跑淮安城里来了?”
周楠:“李班头,此事说来话长,县尊可在,在下有要事禀告。”
这个时候,旁边一间屋子传来史杰人的声音:“什么事,是周楠吗,进来说话?”
周楠忙走进屋去,却见史人杰正坐在椅子上和两个书吏说话。他行完礼,将梅家媳妇失踪案的始末详细说了一遍。
最后道:“大老爷,在下不过刚进衙门几日,暂时代替李班头的职务,等到班头回到县衙,依旧去做我的普通差役。你也是知道的,小的以前不过是一个读书人,如何懂得刑侦。出了如此大案,衙门里有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公人,什么时候轮得到我?分明就是归县丞不忿老爷让小人顶替了这个衙役的差使,欲要打击报复。大老爷,国朝自有制度,衙门职司乃是公器,用谁不用谁自有掌印官做主,什么时候轮得到佐二。归县丞公器私用,当以予惩戒。”
归元这次搞得他有家回不得,只能逃到百里之外的淮安,周楠心中恼怒,直接来个上纲上线。这违反国家用人制度的一棍子打下去,就看归县丞承受得起吗?
此言一出,屋中众书吏都是愕然,然后都小声笑起来。什么公器私用,什么国朝用人制度,说的乃是选官。单听周楠这番话,不明就里的还以为说的是吏部天官和待选的新科进士。你一小小的衙役给从七品的县丞扣这么一顶大帽子,是不是有点滑稽啊?
唯一没笑的是史知县,他一反上次见周楠时的和颜悦色,面上带着厌恶。厉声喝道:“周楠,本官之所以答应你岳丈的求恳让进补了县衙的差使,不外是念在你也读过十年书,有几分才学,乃是县中可用之人。可你进衙之后又做了什么,县丞让你办案,那是对你的信重。你不思任事,却跑到本官这里来诋毁上司,真真不知道好歹的刁滑小人。来人”
“在!”
“把这个胥吏给我叉出去,罚站一个时辰。下来好生看管,等本官办完手头的公务,解送回安东论罪。”
“等等这是怎么了?”周楠愕然地张开嘴
史知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在下,小的”
“叉出去!”
被李班头提着领子扔出门去,虽然摔得不痛,可当着衙门里这么多人的面,周楠这张脸可说是丢尽了。他赤红着脸站在门口,听到史人杰冷淡的声音传来:“不知礼,不识体统的无耻小人,给点教训也好。”
周楠面红耳赤,脑袋里嗡嗡乱响,悲愤莫名:怎么变成这样,我好象也是写了两诗绝妙诗词,如今大概在县中也是声名鹊起的大才子一个。史杰人应该视我为不世出的人才,好生笼络依为臂膀才是,那些穿越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那天我在公堂上献诗的时候,姓史的不就非常满意吗,怎么这厮今日竟然变成这样?当初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直娘贼,可恶!
将他叉出门去罚站之后,史杰人也懒得理睬,继续和三个书吏议事,不外是说如何应付这次朝廷的岁考。
在门口喝了半天西北风,周楠逐渐冷静下来,心头一动,忍不住想抽自己一记耳光:“是啊,我也是糊涂了,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没错,当初的他靠着一首好诗是投了史知县所好,可是那时候的自己虽然是刑满释放的囚徒,可以前好歹也有秀才功名,算是混知识分子圈的,和史杰人是同类。
自从嘉靖皇帝登基以来,这个世宗皇帝一改从前仁宗、宣宗、正德为政宽厚的风格,做事手段极为狠辣。大礼议就一口气打死了十几个进谏的大臣;杀夏言;斩仇鸾,这三十多年来落马的公卿大夫车载斗量,给大家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朝登天子堂,暮为阶下囚。
所以,文人被判刑流放也不算是很丢人的事情。比如大名士杨慎,现在就不在云南当苦役吗?
虽然周楠是个杀人犯,但史知县在看到他才学之后,内心中未免不报以同情。
只是现在的情形却又不同,周楠好好的良民不做,却进衙门当衙役,无疑是自敢堕落。再说,大家现在名为上下级,自然没有什么好客气的。
归县丞是朝廷官,又是史知县的助手。史杰人和他周楠非亲非故,自然也没有为他得罪县丞的道理。
周楠心中一阵晦气,自己丢了这个大人不要紧,将来被解送回县衙,那一顿板子怎么办?自己这次是彻底地得罪了归元,被人当场打死的可能性极大。
难道这次来淮安白跑一趟?
不甘心啊!
第28章 外察考成(求推荐票)()
正郁闷着,里面的史知县又对几个师爷说起话来:“本官自三年前来安东出任亲民官,在任上栉风沐雨,想民之所想,忧民之所忧。所思所想,不外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报效君父和朝廷。无奈安东地处偏远,物产不丰,百姓困苦,每年朝廷赋税都不能尽数交纳。本官为政宽厚,不肯催逼。无奈朝廷三年外察之期已至,各位今日得为本官拿个章程出来,又好对上司有个交代。”
听到他这番话,周楠心中嗤笑,还栉风沐雨,纯粹就是无为而治嘛!这个史知县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庸官,整天就知道在衙门里高卧酣睡。现在好了,火烧到眉毛,只怕这官儿也干不成了。说安东地处偏远物产不丰,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地方若是穷,全大明朝只怕除了苏杭就没富裕地方了。
原来,明朝的官员任免有严格的制度。无论你是靠中进士在六部观政三年下派到地方做七品知县,还是由举人选官,任期都只有三年。三年期满,朝廷会让上司对你进行考评,并送六部和内阁审核,审核合格,你还可以继续干上三年。三年后,再次考核。
三年一次的考核叫小考,六年一次的则叫大考。另外,到第九年则还有一次通考。
另外这种考核又要分为京官的京察,和地方官的外察。
史杰人这次面临的就是外察中的三年一次的小考,周楠是个文科生,所谓文理不分家。在平日里,他对历史也有浓厚的兴趣。听到里面正在议论此事,这可是就近研究明朝历史的活史料啊,顿时来了兴趣,定睛朝里面看去。
听到史知县问,一个师爷苦着脸道:“县尊,无论是京察还是外察,对于地方官员任上政绩的考评不外是四格、八法,以此为官员的升降标准。”
“所谓四格,乃守、政、才、年。每格列为称职、勤职、供职三等。三项皆为一等者,可得有限提拔使用。”守,就是地方治安状况。县令百里侯,代天子牧民,自有守土之责。政就是为政是否妥当;才,就是是否是有处理地方政务的能力;年,则是在任上年限,以年功叙位。到一定年限之后,你得给人家升职,总不能让人家一辈子干知县不让人进步吧?
“八法则是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考察之后,分为平常、称职、不称职三等,不称职者则要被免去官职。”这八法指的是不适合当官的人,贪污、为政酷烈、碌碌无为、做事不谨慎,年纪实在太大,怎么也没办法续上几秒、浮躁冲动、没有做官的官能,都好理解。
这可是新鲜知识,周楠听得津津有味。可惜,这东西对于史知县这个古人来说乃是常识。
史杰人顿时不满:“王典吏,本官问你该如何应付这次岁考,说这些无用的做甚?”
王师爷是个老腐儒,没看出史知县面上的不快。依旧摸着下颌的山羊胡子,智珠在握模样侃侃而谈:“昔,洪武朝的时候,莒州日照县知县马亮考满入觐。州上给他的考语为:‘无课农兴学之绩,而长于督运。’太祖高皇帝批示‘农桑,衣食之本。学校,风化之原。一个县令不搞农桑学校,却去搞督运,不是弃本而务末,不务正业吗?宜黜降之,使有所惩。’就这样,马知县被罢黜了知县一职。可见,亲民官的政绩得从农桑和教化两个方面着手。”
史知县点点头:“你继续说下去。”
王师爷:“三年一次的年考对于官员的前程至为要紧,因此,除非地方官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一般来说上司都会给一个过得去的考评,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话是这么说,教化先不论。单说赋税一项,我县去年的就没有收齐,如何是好?”史知县一脸的阴霾。
另外一个师爷插嘴:“县尊,要不这样,把今年未征收的夏粮并入去年,先应付过去再说,也就是动动笔改个数字。”
其他两人都微微点头,说也只能这样了。
史知县却恼了,喝道:“去年我们应交纳的税粮应该是六万石,只收了四万一千三百石,尚余一万多石。挪了未征的夏粮弥补亏空,夏秋的缺口又从哪里去想办法。如此子吃卯粮,积欠越来越多,如何弥补得了,你们欲害本官邪?”
他心中也是晦气,这皇粮过税年年都需要解送京城,路上必然有不小的消耗。加上民工的承运成本,这些都要打到当地衙门的头上开支。所以,每年都有不小的缺口,如此半年年积欠下来,就是一大笔天文数字。偏偏这些问题还是他的前几任留下来的,人家任期一满甩袖子走人了,结果却让他来掏这个烂摊子,当这个替罪羊。
听他这么说,三个师爷也是没有辙。岁考外察,如文教、治安这种事情还能有办法应付了,必须都是虚务,只要人情走到了,上面说你行你就行。可赋税却是一个个没有转圜余地的数字,你交不够钱粮就要拿话出来说。
良久,王师爷叹息一声:“县尊的运势也是太差,不如上一任知县啊!”
史知县奇问:“上一任知县怎么了,我看上一任的积欠也不少,他又是怎么过岁考这一关的?”
王师爷回答说:“县尊,在下翻看过往年的卷宗,在嘉靖三十年的时候,淮河发大水,冲了我县上万亩良田。恰好逢到岁考,上任知县就上了奏折,请朝廷减免了本县赋税。于是,那位大人就顺利地避开了当年的岁考,后又因为赈济灾民有功调去陕西做了一府的通判。”说完他继续叹息:“这样的好事怎么没轮到县尊?如果咱们县再来这么一场大水,县尊何用如此烦恼?”
这人的运气也太好了,史杰人心中大感羡慕。可你王师爷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就为气一气本官?
难不成叫人挖开淮河,放水冲地?
这
这个可怕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逝,史知县怒喝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身为一方掌印官,怎么能够盼望辖地百姓受灾?”
正要发作时,门口就传来周楠的声音:“大老爷,虽然咱们不能盼望县里遭灾,但还是可以搞点事情的。天灾大老爷等不到,不妨尽尽人事。”
“什么人,是你,你这混蛋东西,本官正在议事,你偷听什么?”
周楠苦着脸:“县尊罚我站一个时辰,大老爷刚才一番话高屋建瓴振聋发聩,在下想不听到也难。”
史知县一阵语塞,又继续骂道:“什么人事,你这个卑贱的胥吏又有什么高论?”
他骂周楠是胥吏,屋中的三个师爷大觉尴尬。他们都是本地人,虽然现在已经混成了典吏,成为大明朝体制能的吏员,可当年谁不是从身份低微的衙役混出头来的?
周楠:“小的虽然读过几年书,也行过万里路,不敢说有什么高论,可有的事情还是明白些。是的,就现在看来,县里的亏空一时也填不了。再说,大老爷为官清廉自然不肯横征暴敛加政。依小的看来,现在咱们无论怎么做都毫无用处,索性别管。干脆想一想,如何一劳永逸地将往年的积欠一笔给抹杀了永除后患。”
“你这厮又懂得什么?”史知县正要继续呵斥,心中突然一动,这周楠以前也是个读书人,还入了县学,也是个聪慧之人。他做了十年囚徒,在底层厮混,没准还有什么鬼名堂,他伙同岳丈搞掉展中成那手就玩得很漂亮:“有话快说,本官今日且听听你胡言乱语。”
“大老爷,小的以前也没在衙门里做过事,这其中的关节未必就明了。不过,当年读书的时候也上过几次考场,遇到过有考官专门出生僻的题目来刁难考生。碰到这样的题目,你就算怎么做也讨不了好,索性将卷子给撕了倒也清爽。嘉靖三十年那场大水,就好象是直接撕卷子。咱们只要做出些事来,让上司无法也无暇考核就成。”
史知县:“怎么说?”
周楠一吸气,运动穿越者先知大法,回答说:“小的这几日入衙当差,闲着无事就将往年的邸报翻出来通读了一遍,恰好看到朝廷上个月刚颁布了一个奖励农桑的旨意,上面说是地方官要鼓励百姓多种桑树多养蚕。”
史知县:“弄桑乃是国本,朝廷又有拿半年不颁布政令督促地方官勤于政务,与民休息,你这厮说的都是废话。”
“大老爷说的是,每年朝廷都会鼓励农桑,可这道政令据小的看来却不寻常。”周楠继续说道:“江浙本是赋税重地,天下财富尽出东南。江苏、浙江两地本就是粮食和蚕丝的主产地,根本就不需要特意颁布一道政令议论此事,难道县尊就不觉得奇怪吗?还有,也是在上个月,今上下了一道诏书,更改了今年六部的拨款,所拨的款项只有往年的五成,这其中就值得人玩味了。”
史知县虽然懒政,可这年头能个科举做官的人都没有笨蛋,基本的政治嗅觉还是有的,顿一楞:“这一道政令和陛下的圣旨又有什么关联?”
“先说今上的那道圣旨,六部的财政拨款比起往年少了五成,这说明什么,说明国库已经空虚了。不然,国家每年的财政计划都会在春节会内阁阁员计划好了,怎么能够轻易更改。国家没钱了怎么办,怎么从别的地方想辙。”周楠运用穿越者对历史的的预知跟周知县分析道:“这个辙怎么想,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天下财富自有定数,地里每年能打多少粮基本都差不了多少。节流之后自然要开源,去年我朝不是开海禁吗?天子这是想效法永乐先帝的办法,以生丝和红毛互市充实国库。这海禁一开,就需要大量的生丝出口。江浙靠海,这才有朝廷下旨鼓励农桑,让百姓多种桑树。”
他这么一说,史知县恍然大悟。开海禁也就罢了,反正这海开不开和大家关系不大。至于削减国家财政预算和鼓励江浙两省农桑,他当初也就看看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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