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新化这事不大,他也不放在心上。
第二日一大早,周大人照例去通政司坐班。今日无事,无聊,就琢磨着到那个单位去调研将光阴打发了。
对了,大兴知县前天上书说县中水利设施荒废,恐桃花汛下来冲毁农田,请朝廷拨款。倒是可以去他那里看看,随便会会大兴的老朋友。
刚和两个书办出了皇城,就听得“biu”一声,从墙根处射出一人,拱手施:“可是周行人。”
周楠一看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就问:“你如何识得本官,什么事?”
“小人是漕运衙门京师督粮道通州水关差役李丁,昨夜水关捉了个犯人,据他说姓郭。”
周楠心中一紧:“可是个秃子?”
李丁:“正是,看来是找对人了,大老爷请借一步说话。”
周楠对手下两个书办说:“今日不去大兴,你们回衙门吧!”就带着李丁走了一段路,进了一家茶社坐定:“李丁,说吧,什么事?”
李丁:“郭大人昨夜犯了事被水关郑提举给捉了,说是要解送有司。”
说着话,他就将老郭为什么犯事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老郭昨天赶去通州之后天已经黑了,就径直到码头和武员外他们会合。
吃过饭之后,老郭就提议去青楼寻欢作乐。
武新化他们又要装船,又要准备一大早启程出发,实在太忙。就为难地说,郭大人实在不好意思,这事实在耽误不得,你老还是忍忍,等出了京城地盘,到天津卫之后,我等做东。再说了,周行人叮嘱过叫我等不得下船一步,我们还是呆船舱里吧!
老郭以前在白各庄的时候花天酒地惯了,赋闲在家整日被娘子管束,都快憋出病来。此番终于得了自由,顿时荡漾起来。
他如何按捺得住心中的饥渴,当即就翻了脸,说,尔等在船上呆着好了,本官自去逍遥,明日卯时再来和你们做一道就是了。
接着他就独身一人去了青楼,然后就被漕运通州水关的郑提举给捉了,准备移交有司法办。
周楠听完,心中奇怪:“李丁,郭大人去青楼也不是什么事,水关又有什么权力抓人?”
李丁:“回大老爷的话,郭大人并没有去青楼,而是上了水上的私娼船,那地方归水关管。按照国家律法,可是犯法的。”
周楠闻言,一张脸气得铁青,猛一拍桌子:“姓郭的还真是饥不择食啊,直娘贼他就是个朴昌范!”
没错,明朝娼妓是合法,可前提条件是妓家要依法纳税。私娼可是官府严厉打击的目标,一旦查到,不但娼妓,连嫖客也要受罚。嘉靖朝廷爱财,对逃税一向是严厉打击零容忍。
老郭娘子管家极严,他经常是腰中半文钱没有。
又在家待差多日,穷得厉害。
这次到通州,本有心让武新化他们请客。可惜这四个商贾却走不脱,而正经青楼里的消费他又承受不起。
索性找了家私娼船发泄,反正也就一两钱银子的事情,还承受得了。
老郭这次被捉,那不是坏我的事吗?周楠发泄了半天,问李丁:“郭大人没同你们水关表明身份吗?”官场上的事情都讲究人情,朋友多了路好走。
李丁:“怎么没说,可郑提举却是不依,说朝廷有规定官员不得嫖妓,要将他转交有司。”
他犹豫了一下,道:“咱们那个郑提举对于功名最是热中。”
周楠立即明白,郑提举这是要从老郭身上拿政绩。
第311章 铁证如山()
如果老郭是普通百姓,说不好交点罚款就放了。
事情恰恰就在他是官身上面,而且,见到郑提举还打出了行人司的牌子,甩出了自己的告身官照。
郑大人一看,哈哈,原来是行人司的人,你们行人司不是清流吗,将来也专门弹劾人为生,今日本官就叫你尝尝被人整的滋味。堂堂行人司吏员朴娼被捉,倒是可以把事情搞大。
官场上的人不怕事,就怕事小。
李丁本是水关的衙役,恰好看守被羁押在班房里的老郭。
老郭就许以重利,让他带信给周楠。
李丁本有些不相信这个穷得厉害的小官儿,直到他找到武员外等人,拿到脚钱之后,这才急忙跑到京城里来。
李丁:“周行人,武员外他们说了,还请大老爷你尽快去通州捞人,他们都在码头等着。小人只有一天假,还得赶回去。”
周楠气道:“捞什么人,姓郭的自作孽不可活,本大人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罢了,你先回去吧,我自有主张。”
以周楠的脾气,这次还真想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也好叫那鸟人分个轻重缓急。至于武新化他们,不要管老郭了,船照样回淮安。
想了想,这里是京师,别的不多,就是衙门多官多。河上那么多职能部门,任谁伸一伸手,就是一桩麻烦,还是得让老郭这个官员押到天津才能放心。
罢,本大人就跑一趟通县吧,这事也不难。
周楠心中不觉感慨:本大人手下怎么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啊,难道就没有君子?
要养君子,至少也得是一省督抚。周楠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行人,自然不会有人才来投
所谓,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儿——夹袋里只有阿猫阿狗三五只,不用老郭还能用谁?
当即,周楠就乘了车去了通州。
通州距离京城也就六十几里地,走得慢一日,加快速度半日即到。
到了水关,周楠按照明朝的组织程序,下了通政司的公函,说是要问行人司官员郭某嫖妓一案,做个调研。
郑提举接到公函,有点莫名其妙,这官员嫖妓又有什么好调研考察的。你通政司既不是教坊司,又不是户部税务机关,研究这个做甚?
一看落款是行人司行人暂代通政司知事周楠,就明白了。
周楠既然是行人,郭某也是行人司出身,这二人想必有关系。这次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定然是来求人情的。
郑提举心中冷笑:行人司行人,好大来头,吓唬人吗,我又认得你周某是谁,凭什么要本官卖你人情?本大人正要拿姓郭的开刀,怎么能单凭你三言两语就放人?
郑大人最近前程看好,有风声说上头有意提拔他更重要的领导岗位,现在缺的只是拿得出手的成绩。郭某落网,这才是瞌睡来了遇到枕头。
他是铁了心要整老郭,自然不肯和周楠多说废话,就对手下下令:“把犯官提到堂上,本官要亲自审讯。对了,请周行人旁听。”
法律不外人情,他要直接走法律程序,断了周楠说项的机会。
周楠本打算和郑提举好好沟通,卖他一个人情,日后如果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还他就是。
被兵丁带到大堂上,看到两排面目狰狞的衙役和高座在大案后的郑提举,不觉一楞,感觉到一丝不好。
周楠微微一拱手:“行人司行人,暂代通政司知事周楠见过郑提举。”
郑提举点点头,也拱手回礼,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久仰,看座。”道:“周大人,本官今日正在审讯一桩案子,若有公务,先等我将案子审结之后再说。带人犯!”
“是!”衙役应了一声,就带着满面悲愤的老郭进来。
老郭是举人出身,又是官员,水关的人自然不敢虐待。可被人关了一夜,天气又冷,他还是显得憔悴。
看到周楠,忙叫道:“周行人,救我!”
“啪!”郑提举狠狠一拍惊堂木:“郭某,你身为朝廷官员却狎妓,可知罪?”
听到这话,周楠眉毛一样,双眼满是怒火。好个郑大人,原来你给我搞的是公事公办这一出啊!既然你不给我面子,就别怪本大人等下也不给你面子。
“老郭,你好生回郑大人的话。若是有违反了朝廷律令,本官须饶你不得。但若是清白的,任何人也诬陷不了你。”说完话,周楠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老郭叫道:“郑提举,本官冤枉啊!”
“进了我这里的都喊冤枉,没一个肯老实认罪的。”郑提举冷冷一笑:“带人证物证。”
很快,又有衙役将一群人带了进来,正是老郭昨天晚上谁的私娼和老鸨并船夫。
水关对这几人可没客气,昨夜已经毒打了一顿。他们自然是供认不讳,不但写了供状,画了押,还当庭指证了老郭。
除了人证,物证也全,乃是一条亵裤,上面还带着犯罪痕迹,不用问来是老郭的遗留物。
周楠忍不住朝那娼妓看去,却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粗手大脚的妇人,面上都长满了皱纹。敷了厚实的脂粉,脸皮一动就扑簌朝下落。
他气得几乎笑出声来:这姓郭的什么品味?
“这下人证物证齐全,看你如何抵赖?我看你这官儿是当到头了。”郑提举得意洋洋地问,这下,就算是做成铁案了,谁也保不了这姓郭的。
老郭不服,喝道:“姓郑的,这通州城里的青楼楚馆多了,你信不信现在带人去查,保准会捉到几个大人,怎么只针对本官?不就是进了青楼吗,就要治罪,笑话了?”
郑提举冷笑:“好个郭大人,通州城里的事本官管不着,可这水上却是我漕运水关的地盘。本官有查缉不法之徒的职责。大远河通州段可没有画舫花船。郭大人,你狎的可是私娼啊!”
听到他这话,郭大人面色变得苍白。
按照朝廷的制度,官员嫖娼那可是要罢官免职的。
只不过,官员们进青楼应酬也是常事,也没有人当真。否则,这大明朝的官儿从上到下要被撸个遍。再说了,正经的青楼可不是一般人就能开的,谁没有个背景。
如此,这条律令也就流于形式,正因为有官员出了这种事告上去,上头多半也不会理睬。
但老郭去的是私窑子,碰了私娼这条红线,最要命的是官府和官员的体面被他丧尽,死定了。
“狎妓,嫖私娼,谁说的?”周楠突然悠悠插嘴:“这可是不小的罪名啊,郭大人你不要乱往自己头上扣。”
郑提举:“不是狎妓又是什么,周行人,本官倒要请教。”
周楠:“郭大人这是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郑提举看周楠的目光好象是在看一个白痴,眠花宿柳和见义勇为可挨不上边。
周楠点点头,用肯定的语气说:“对,就是见义勇为,不但无罪,还要大力表彰。”
第312章 见义勇为郭大人()
郑提举冷笑:“任你说得天花乱坠,郭某违制之罪都洗不脱,本官今天到要开开眼界。听说周大人诗词甚好,最近更是声名远扬,倒不知你竟口才了得。”
周楠:“好,郑大人。本官且问你,什么是狎妓,若是要定罪需符合什么条件?”
两人一口一个“大人”显然是撕破脸了。
郑提举:“听问周大人也是老公门出身,刑狱上的事情想来比本官更清楚。狎妓之罪要符合三个条件。其一,犯人去l了青楼楚馆;其二,一男一女行了苟且之事,有人证物证;三,有钱财上的交易。”
周楠点点头:“说得好,那么,本官就一条一条挨个问郑大人。我先从第二条问起,真的是一男一女吗?”
郑提举很不耐烦:“周大人这话问得毫无缘由,苟且之事不就是发生在男女之间吗?”
周楠:“哦,一男一女啊。那么,如果是两男,又或者是两女呢?”
这问题问得奇怪,大堂中众人都是一脸的古怪神情。是啊,这如果是男男或者女女呢,这就不好界定了。
明朝风气开化,对这种事情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传为雅话。毕竟,取向乃是天生。老天爷这么安排,能有什么办法。可以理解,不鼓励也不评价。存在就是合理,存而不论乃是圣人大道。
郑提举竟有点说不出话来:“这个,这个”
“那么,我再问郑大人。如果是一男两女,或者反之呢?”周楠说到这里,回头故意呵斥老郭:“郭大人你可真是个笨蛋,如果昨天一口气叫上三五个姑娘,不就没这事了吗?国法上定罪量刑上说的是一男一女行苟且之事,你也是老吏员了,连这都想不明白。若如此,谁也定不了你的罪。”
还有这么个说法?众人都想笑,只是畏惧郑提举,憋得难受。可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大明律上的条款就这么写的,官员判案要对照着条文来,如果周大人要一字一句地抠,如果真遇到男男女女,或者一男数女,一女数男,还真拿人家没办法。
看来,这大明律里的漏洞还真不少。
也对,这部法律制订于洪武年,迄今已经快一百年。当初估计也没想到社会发展得这么快,会礼崩乐坏成现在这个样子。
问题是祖宗家法不可废,谁也不敢修改其中的条文给自己找麻烦。
“巧言令色,哗众取宠!”郑提举大怒:“周大人,你的体面呢?”
周楠:“好,我说第三条。”
他走到那个妇女面前,强忍着恶心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妇人磕了一个头:“回大老爷的话,民妇姓金。”
周楠:“不要害怕,本大人问你话,你照实回答就是了。金氏,我问你,你一个女子本该相夫教子,怎么跑水上来抛头露面,可是家中生活困苦,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金氏不知道周楠想拿自己怎么样,心中畏惧,颤声道:“回大老爷的话,民妇本是蓟镇人,家乡受了兵灾,一家老小都死在战火里。实在没有个着落,只得操此营生。民妇也是求一日两顿嚼裹,苟活于世。”
她在水上这么多年,阅人无数,本就是个人精。也知道自己就是芥子般的人物,官府要想弄死她就好象踩一只蚂蚁。遇到事,一味卖惨就对了。
回着话,金氏声音哽咽了,眼泪奔泻而下,冲得脸上的脂粉一塌糊涂。
看到这妇人如此乖觉,周楠知道今天的事有门了,继续诱导:“旁边这位郭大人昨天给了你多少钱?”
金氏:“回大老爷的话,给了二钱银子。完事之后,郭大人递过来一锭一两重的银锭。民妇因为找不到剪子破不开,郭老爷说余下得都当做打赏。”
突然,立在旁边的老郭骂道:“什么找不到剪子,分明是你这娼妇贪我钱财,故意推三阻四。”
众衙役都忍不住低笑起来,金氏实在太丑,也就值一钱。这郭老爷竟花了一两,亏大发了。这妇人也是恶劣,使出这种不要脸的手段,真遇上了,你堂堂一个大男人难道还同一窑姐儿厮打成一团?
见场面实在太乱,郑提举气得又拍了几记惊堂木,这才让秩序好了些。他已经有些觉察到不妥,这周楠分明就是要通过插科打诨将好好一场审讯搅黄。
正要喝止,周楠提气道:“郑大人,此案的情形已然问得分明。昨天晚上郭大人心血来潮,夜不能寐,在运河边散步。路过金氏的船,见其形状可怜,就上前询问她缘何面有菜色,神色悲苦?”
“在得知金氏生活困苦之后,郭大人心生怜悯,施舍于她。金氏感念郭大人恩德,请他上船看茶以为答谢。二人暗生情愫,以至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没错,郭大人和金氏是行了苟且之事,可也就是德行有亏。金氏丈夫早亡,通奸之罪却是说不上的。至于狎妓这一条更谈不上,狎妓之罪的判定是有钱财交易,他们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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