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天子大行,他们立即就能拉起一套完整的行政班子。
裕王府中的主要人物高拱刚升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李春芳更是直接入了内阁成为武英殿大学士,宰执天下。
如今,裕王一系已经从幕后走上前台,深度介入朝堂,成为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廷新老交接已初现端倪。
相比起裕王府浩大的声势,景王惨得多,平日里严格地受到王府官吏的约束,轻易不敢出府一步。遇到事,随便一个礼部仪制清吏司的官员就敢指着他的鼻子训斥半天。最近他更是连连被朝廷重臣催促离京去安陆,看样子不走也不成了。
这样的人也配觊觎大宝,也配和有着高拱、李春芳、张居正这一群人杰班底的裕王争位?
景王就是个隐形人,也因为这样,知道他名字的人并不多,搞得周楠很长一段时间以为裕王是嘉靖的独子。
李家父子虽然粗鲁狂妄,可却不笨,朝中权力结构他们比一般人更清楚。
景王手头半点势力也无,难道他还想效法李二郎玄武门之变,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
听到周楠的话,仔细一想,觉得这事说起来甚是荒唐。
父子二人的心中怎么想周楠自然清楚,他轻轻地吹着茶水上的浮沫,淡淡道:“李伟李高,你们稍安勿躁,听本官把话说完。”
他接着说道:“皇位继承有两个重要因素,一是法统,二是力量,我先跟你们分析裕王和景王继位所需的法统。”
周楠:“从古到今,皇子继位不外是立长还是立贤。”
李高看不惯周楠这大剌剌的态度,哼了一声:“裕王年长于景王,是皇长子。裕王从小就又大贤名儒教授学业,道德文章可是得了天下人交口称赞的。王爷为人谦和,难道不贤?无论是立长还是立贤,都是上上之选。你这厮当我父子是傻瓜吗,休要大言欺人。”
周楠:“可是,陛下到现在还没有立太子啊!”
李高:“那是因为二龙不相见,天子怕立太子妨了圣驾。”
周楠点点头:“天子是真龙,储君是未来的真龙,二龙确实不方便见面。可景王从来都不是皇位继承人啊,为什么陛下不肯见他?难道说,天子也将景王作为未来的储君看待?事情不到最后,一切都存在变数。”
古代的皇位交接,继承人选择从来都是关系着江山社稷的稳定和亿万生民的大事,得慎重看待。后世有一句话说得对:不要将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裕王是被嘉靖当成储君培养不假,可皇帝并不是没有留后手的。
在皇权面前,从来都没有父子亲情一说。
嘉靖是在大力培养裕王班底不假,可未必没有加以限制的心思。若裕王系尾大不掉,甚至脱离他的掌握,搞不好自己就要变成如李渊那样的太上皇了,这事不能不防。
景王就是备份。
李伟李高父子出身低层不假,可自从李妃做了王妃之后,接触的都是上层建筑,基本的政治素养和见识还是有的。
听周楠这么一说,顿觉有理,同时色变。
周楠:“无论是立长还是立贤,只是一个说法,说得过来,也说得过去,怎么都能套上去。在没有真正到立储君的那一日,任何法统都没有用处。好了,我再继续说第二点,力量,这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第298章 周楠的分析()
李伟:“你说,景王的力量从何而来,难不成还大过王府?”
李高插嘴:“是不是严嵩?对,一定是他。李春芳已经入了内阁。高拱现在是国子监祭酒,声望卓著,迟早是要入阁的。张居正庶吉士出身,现在又是翰林学士,将来也是要入阁的。未来,内阁只怕没有他严阁老的立足之地。”
周楠突然哈哈一笑:“你却想错了。”
李伟:“难道不是吗?”
“年龄是个宝,文凭少不了。”周楠悠悠地说。
李高怒道:“少故弄玄虚,把话说清楚些。
周楠:“别忘记了,严嵩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他还能在内阁干几年。至于小阁老,他不是进士出身,别说入阁,即便是做部院大臣也没资格。之所以有今日风光,还不是因为老严。所以,年龄限制了老严,文凭限制了小严。陛下龙体一日不如一日,严党现在想的只怕是皇帝千秋万岁之后的退路吧!君子当三思,思危,思退,思变。思危,思考之前做的事不对的地方,危险的地方;思退,知道危险的地方,就要退到安全的地方等待机会;思变,一旦有机会,就要努力抓住去改变当前的处境。帮景王夺嫡,可能吗?”
李高冷笑:“严党如果能够扶植景王,那就是从龙功臣,难道不值得他们冒险吗?”
“不值得。”周楠道:“别忘记了,严党可不只严家父子二人。他们门生故吏遍天下,都是既得利益者。大伙儿富贵日子过得久了,现在只想的是保住自己的身家。如何肯陪严阁老、小阁老干这种凶险之事。反正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严阁老倒台,咱们大不了回家做富家翁好了。”
“或者,直接改庭易帜,另寻门路就是。”
这就是周楠以前说过的血酬定律,一无所有的人能够豁出去一切。严党什么都有了,自然不肯拿命去拼。再说,就算去拼又如何,老严已经活不了几天。小严先天不足,连个部院大臣都做了,扛不起这面大旗。严党实际上已经是明日黄花,人心离散。就算严家父子再有雄心,也带不动队伍了。
现在整个严党就好象是将要退休的老干部,只想着如何平安着陆。
周楠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心中叹息:也只有胡宗宪这个正人君子铁了心效忠恩师严嵩,可惜了这个英雄了呀!
李高神色继续大动:“不是严嵩,又是谁?”
周楠:“司礼监首席秉笔,东厂提督陈洪。他手头有兵,又位居中枢。一旦宫中有事,立即就能隔绝内外,有这个能力。至于动机,很简单。裕王一旦王上加白。按照宫中的规矩,只怕内宫的管事牌子都要换个遍。太监不同于文官依靠科举入仕,他们的权力来自皇帝信任。失去了皇帝信任,那就是零落于地碾做尘,如何肯甘心?再说,司礼监掌印的权势只怕还要大过首辅,是个人都抵抗不住这种诱惑。”
这可是东厂提督啊,就问你们怕不怕?
李家父子自然识得其中厉害。
李高继续问:“你说陈洪要扶植景王,有何凭据,又怎么想着要寻我父子的晦气?”
“证据嘛,简单。外面那人就是陈洪的心腹,姓汪名连,你们记住他的模样,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周楠指着远处月门边上的汪连,道:“陈洪知道我和你们父子有过节,让太监汪连押着本官过来挑衅你们,想的就是让我死在你们手头,或者身负重伤,好剑指裕王。”
两人同时转头朝汪连看去。
古代没有高楼大厦,视线没有遮挡,加上这两人又不用读书,都是飞行员视力。这一看,这才发现随周楠而来的那人面白无须,且没有喉结,不是太监又是什么人?
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也好查,紫禁城就那么大一点,找人一访就访到了。
他们二人已经信了九成。
不过,李高还是看周楠模样不顺眼,冷哼道:“姓周的,我把你打了也打了,但有事劳资一肩担了,还能扯到王爷哪里去?”
“真是愚蠢啊!”周楠轻叹。
李高:“你!”
李伟喝住儿子:“周楠,把话说完。”
周楠:“不是本官自吹自擂,顺天府加试之后,名声也算是起来了,未来中举人中进士不在话下。本官现在是行人司行人,我的恩师是王世贞,以前又给唐公效力过,前程看好。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舆论必然哗然。到时候,御使必然上折子弹劾你们父子,告你俩横行不法。只要陈洪有心做妖,这事未必就不能扯到裕王头上去。说王爷纵容外戚残害官吏,视王法如无物。”
“王爷还没有继位,外戚就如此专横,将来得登大宝,又会是什么情形?朝廷历来对外戚专权极为警惕,难保万岁不记在心里去。”
“没错,我若是有个意外,李伟、李高你们或许不会有事。但陈洪这么一闹,只要能让景王就藩的事情朝后拖一拖,说不定就黄了。景王就这么赖在京城里,你说,王爷会安心吗?”
是的,嘉靖皇帝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制衡。
就拿现在的朝堂来说,司礼监和内阁、严党和裕王党就互相监视互相扯皮。现在严党隐约已经失势,国家又没立太子,难保皇帝不会默许景王和陈勾结自成一派留在京城制衡裕王党。
如果这样问题就严重了,若是让裕王知道这事是自己搞出来的,后来要责怪。不但他和父亲要吃挂落,只怕姐姐也要失宠。李高想到这里,一张脸变得苍白起来。
李伟却不明就里,他拿起一把玉如意指着周楠,喝道:“周楠,景王是亲王,按照朝廷制度年满二十就要去就藩,这是礼制,怎能违背。难道朝中的衮衮诸公肯依”
周楠冷冷道:“景王是亲王,裕王不也是?景王按照制度要去就藩,难道裕王就不该去?要走大家一起走。”
“啊!”父子二人同时低呼,额上冷汗淋漓。
玉如意掉在地上,摔做两截。
周楠站起身来:“好了,这事我已经说清楚了,倒是忘记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了。我已经被陈洪胁迫到贵府,今天必须要死在你们这里。就算不死,也得身负重伤。否则,不但自己姓命不保,还要祸及妻儿。不好意思,周某先走一步。”
说着,头一低,继续要朝墙上撞去。
“不要!”李高大叫。
“不许死,你敢死在我这里,老子整死你!”李伟声嘶力竭大吼。
第299章 我要见张太岳()
听到李伟这话,周楠差点笑场。
我敢死在这里,你就整死我。我都不怕死了,你还威胁要整死我?
周楠:“要想让本官打消死的念头也可以,只需依了我一件事。”
李伟:“周楠,你说要怎么才不讹诈老夫?”
周楠:“我想见张太岳,今天晚上,在我家。”
张太岳就是张居正。
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翰林院庶吉士,太子左春坊左庶子,裕王府的侍读学士。
王府的谋主,小王子,也就是未来的万历皇帝的老师。
李伟一脸的警惕:“什么,你想见张先生,你想干什么?”
周楠:“你们别管。”
李高:“张先生日理万机,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着的。再说,我们就算带话给张先生,人家未必肯见你这小人。”
周楠:“我想李先生和李大人应该应该能够办成的,只需将景王有不轨之心这事说给张叔大听,他必来见本官。若你们不肯,本官今日既然来了你们家,就没打算完整囫囵地出去。后会无期!”
说罢,头一低,又要去撞墙。
“快,拦住他!”李伟急忙让儿子抱住周楠,急道:“话我可以带给张先生,他见不见你老夫却不敢打包票。”
这个周楠,这已经是第三次要在自己家中触墙自尽,虽说他恨姓周的入骨,可人若死在自己家中,那麻烦就大了,偏生只能好生求告。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招式,姓周的一口气玩三次,简直把老夫都快玩残了。
这口气憋在心中,让李伟吐不出又咽不下。
这鸟人,简直就是把我父子当猴耍。
周楠大喜:“君子一言。”
李伟恨恨地回答:“驷马难追。”
周楠:“那好,本官就静侯佳音了。”他眼珠子一转,挽住李高的手:“李兄,你不送送我吗,走走走,你也去认识认识那位汪连公公。”
天气尚冷,周楠的手在外面放了半天已经变得冰凉。被他的手抓住,李高感觉想是被一一条毒蛇缠住,说不出的腻味。
他也想将汪连的模样看仔细,也要派人进宫求证,无奈之下只得和周楠一道出去。
周楠一边走一边同李高道:“李副使,本官现在交卸了大使一职,看来这个担子要交到你肩上了,恭喜恭喜。”
李高哼了一声,冷着脸不说话。
周楠:“景王就藩一事若是黄了,金银器皿打造这笔生发看来你是弄不成的。对了,前番我有一个淮安老乡进京活动,说是今年的盐引鄢懋卿都收回了衙门要重新发排,以往的盐商都要换,若李副使有门路不妨活动活动。”
“没错,李兄是外戚。按照朝廷制度,外戚是不能经商的。小打小闹还成,但动静大了,未必不能引起没必要的风波。周楠乃是江淮人,地方上也熟,你我不妨联起手来。你出门路,我出人手。一年下来,十几万两银子还是看得到的。对了,詹通不是在长芦盐司吗,想来也熟悉盐司里的情形。”
“长芦地处京畿,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确实不好插手。但江淮山高皇帝远,南方又是天下财富重地,倒是可以动动心思。”
李高听到有十几万两的好处,神色一动。周楠这个提议倒是不错,听人说这厮在淮安的时候,以衙役而吏员,又做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命官。最后,甚至还将府衙上上下下的官员一网打尽。
手段高妙,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典型的能量惊人的土豪缙绅。让他和淮安乡党做自己的合伙人,却是个合适的人选。
可想起自己和周楠之间的过节,李高还是心气不顺冷冷道:“周大人,你觉得你我还有合作的余地吗?”
“李大人还是记恨本官啊?其实想了想,你我之间之所以弄成这样,不外是两件事情。一,清丈你家田宅,那是朝廷的旨意,我也是职责所在,你要恨自去恨沈阳、张大中,也恨不到我头上来啊;二,军器局那些破事说到底还不是为一个钱字,又没有什么深仇。”周楠最后道:“没有永远的仇敌,只有永恒的利益。我想,李大人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没有永远的仇敌,只有永恒的利益。”李高听到这话,突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是的,他将来是要做外戚的,当不了官,在政治上也没有任何指望,只能退而求其次求财。
为了弄钱,李高什么都敢干,甚至接下了严党的生意。要知道,王府和严党如今已是势成水火了。
可那又怎么样,也不妨碍大家合作不是?
没有永远的仇敌,只有永恒的利益,实际上他李高一直在饯行啊!
突然间,李高看周楠就好象看到了同类,大起知己之感。
就笑道:“盐引一事我和爹爹下来去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走通鄢懋卿的路。周行人,咱们是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啊!”
周楠:“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且说,汪连自周楠进李家书房之后一直翘首朝那边张望。
因为隔得实在太远,又是在屋中,也看不清楚具体情形。只听得里面隐约传来李家父子高一声低一声的怒啸。
他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狞笑:“事成也,本公公可算是可以向干爹交差了。周大人,自求多福吧?这事也怨不得咱家,要怨就怨你为什么考第一,如今又有这么大名气。”
汪公公今天主要是做个见证,等下周楠是死是伤,他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哭天喊地,然后将浑身伤痕半死不活的周大人拉回家去。
接下来,就是大人物们的角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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