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心中腻歪,上次我打着心学门人的牌子找你说锁厅读书的事情,好你个徐老头却食言反悔,连宰辅的脸面都不要了。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个芥子般的人物,真求到你这里来,肯定会吃闭门羹。
现在你又装着亲热的样子,还不是因为我出的那个主意帮了你一个大忙。
徐阶装出厉声呵斥的鬼样子,估计是要打一棍子给个枣,胡萝卜加大棒。
其实,换成别人是他周楠,吃徐阶这一通训斥,只怕会感动得泪流满面,立即拜倒在地。官场中人,尤其是徐阁老这种大人物若是对你客客气气,怕不是什么好事。现在这番做派,形同师长教训晚辈,是拿你不当外人。
可惜周楠这个穿越者实在太明白徐老头是个什么人了,自然不会被他区区几句话就感动得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老大人日理万机,下官如何敢来叨扰。再说,这也就是两件小事,下官和邹云卿也是不打不相识。”
预料中的感激涕淋没有出现,徐阶微微失望:“过去了就好,过去了就好。毕竟都是同门,你若因此和云卿有了芥蒂,却是不美。”
周楠:“不知道老大人深夜唤下官过来有何吩咐?”
徐阶:“昨天夜里云卿来我这里说起你所建言的重建仁寿宫一事,可是你想出来的?”
“下官胡言乱语,还请阁老治罪。”揣摩君父意思,这可罪名真要追究起来可不小。
“无须担心,不过是同门的闲话,不用上纲上线。”徐阶哈哈一笑,挥手让下人退出去,又叫周楠坐下,便说出一段话来。
今日一大早,内阁辅臣上完早朝又回到西苑后,嘉靖有来传四大辅臣过去说话,话中有意无意提起仁寿宫被烧一事,自己现在暂住玉熙宫,地方实在太小,颇为不便,暗示严嵩拿个章程出来。
原来,道家修炼讲究“道、侣、财、地”四个要素。道,就是修行的法门;侣,名师指点;修行过程中需要消耗大量天材地宝,这就是财;地,就是洞府、宫观。
修仙炼气的时候,所需的炉鼎等材料占地实在太广,又要许道人术士护法,地方小了,确实铺排不开。
严嵩现在手头实在没钱,为了维持东南胡宗宪的局面,他已经想尽了办法,现在又如何拿得出钱来?
新建宫观,开什么玩笑。皇家工程从来都是一个无底洞,外间一钱银子一块的金砖,经过几道转手,层层克扣,到铺到地上,十两银子不止。一座仁寿宫下来,五十万出去。
现在再建,那不是要老命吗?
于是,严嵩沉就道,陛下若是觉得玉熙宫实在太小,不妨搬回大内去住。
搬回大内,朕之所以长居西苑,不就是不想受人约束,嘉靖皱起了眉头,又将目光落到徐阶面上。
着一切都在徐阶的预料之中,他就按照周楠的之计。回答说,国家财政困难,再建新的宫观确实难以负担,严阁老的的建议也是正理。不过,首辅却想错了,重建仁寿宫却花不了多少银子,也用不了多长的工期。
嘉靖有些惊讶,问这事怎么说。
早已经准备好的徐阶侃侃言道,仁寿宫大火,尚余不少木料可用。另外,可在重建中大量使用石料,臣也找到了免费的石场,如此又可节省许多款子。这样算下来,也就总共花消不过十万出头。各部院挤一挤,就凑出来了。臣又算了一下,若依此法建观,半年可成。
嘉靖大喜,道,甚好,照此办理,就由徐阶你主持建造仁寿宫。
以往这种皇家工程都是由小严主持的,现在却着落到徐阶头上,可见嘉靖对严嵩的失望。
投了帝王之好,摸对了皇帝脉好处自然颇多。当日,嘉靖在打醮的时候,只传了徐阶一人过去侍侯,又赏了他一顶用香叶编成的香冠。
要知道,这可是莫大的恩遇。
徐阶何等精明之人,如何看不出天子对严嵩已有了成见,知道自己等待多年的机会到了。
听他说完,周楠本想装模做样恭喜一下徐阶,可想了想。徐、严二人堂堂阁老在天子驾前就好像是妇人争宠,这事也没有什么好光彩的,就闭口不言。
他只好奇的是徐阶今日找自己过来所为何事?
这事怕不是论功行赏那么简单,实际上邹应龙给这里一个中上的考评,已算是过得去的犒赏了。
“此计出自你手,果然甚好。”徐阶:“以老夫观之,你倒是个经世济用的干才。可叹你只有一个秀才功名,在行人司任职却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本来,锁厅回家读书才是正理。不过,老夫觉得,在各部院历练一下也是可以的。再说,有王世贞这个老师,来年的科举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他话中有话,周楠精神一振。暗想:老徐这是要给我升官吗,那感情好!
确实,他现在这个行人当得尴尬,成天在行人司晃荡也没滋味得紧。不拿到进士功名,总归是一场空。
可老实说,对于明年的科举,他是一成把握也没有。
如果能够以杂流官入试,借老徐的门路转去其他衙门,直接变成正七品倒是条好出路。
徐阶却不直接说这事,反转了话题:“今日,吕本吕阁老上折请辞回乡丁忧,朝堂有大臣推太子左春坊李春芳入直内阁,出任武英殿大学士一职,子木,你怎么看。”
这话表面上看问得没头没脑的,可如徐阶这种大人物所说的每一句都有着深刻的含义,如何能够乱答。
周楠略一思索,立即就品出其中的滋味。
李春芳,嘉靖二十六年状元,可张居正同科,翰林院编撰,经常进西苑给天子撰写青词,很得皇帝看重。自出仕以来平步青云,先是做太常少卿,后任礼部右侍郎,仍兼翰林学士,像之前一样到西苑值班。
再后来后来升任礼部左侍郎,最近又挂了吏部侍郎衔任太子左春坊一职。
这样的履历简直就是闪瞎人的氪金狗眼,由此来看,李大人从一进入官场,就是直奔入阁为相去的。
可是,现在徐阶既不称他为李翰林,又不称李侍郎,却单提太子左春坊这个职务,就值得人玩味了。
所谓太子左春坊,分左又庶子各一,正四品,掌侍从,赞相礼仪,驳正启奏,监省封题,掌东宫讲读笺奏。
简单说来,就是管理太子东宫,督促太子读书,乃是帝王师。
另外一个庶子,则是李春芳的同年张居正。
身为帝王师,入阁是必须的。不但李春芳,就连张居正后来也因为这个经历做了首辅。
徐阶这么说,应该是问周楠对东宫这一系官员的态度。
周楠如何不明白,老徐这是让自己选队站。因为,他当初般倒淮安知府借的就是裕王府的东风,额头上已经印着“太子系外围的外围的外围”一行字。
周楠心道:自己和裕王系可没有多大关系,唯一的联系就是詹通。他和詹通之间,也只是私人交情,和政见派系无关。
就算自己想投靠王府,一是没有门路,而是人家还看不上呢!你不是翰林院编撰、编修不是庶吉士,就算想上东宫这条大船,也买不到船票。
裕王是什么,对不起,不认识。倒是和老徐这里,我还能说得上话,而且人家又能给我实际的好处。
周楠非常干脆:“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百无一用是书生。”
对于他这个表态,徐次辅非常满意。
第238章 老徐头你这是在玩我吗()
如果是不明白朝堂政局的人听到周楠和徐阶这一句对话,说不定还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但落到熟悉大明朝权力结构和人事制度的人耳朵里,却是惊雷闪电,因为这涉及到明朝核心决策层的新旧换代。
嘉靖天子龙体一向不好,据说他因为常年服用所谓的仙丹,身上已经起了淤斑,估计也活不了几年。
皇帝一但大行,他虽然因为二龙不相见不立太子,但作为唯一的继承人,裕王登基没有任何争议。
而为了让裕王将来顺利接位,嘉靖也预先做了布置,将李春芳、高拱、张居正等一批人尖子充实东宫,教导裕王。这些人就是未来的内阁班底,将来王爷一登基,立即就能使用。不但内阁,就连司礼监嘉靖也考虑到了。服侍小王子的大伴冯保,也是宫中一等一的人才。
也就是说,王府那边已经组成了一套完整的班子,是另外一个中央。
一朝天子一朝臣,未来新人走上前台,必然伴随着老人的黯然离场,也必然伴随着一场激烈的斗争。
徐阶现在已经初步获取了皇帝信任,行情看好,欲有所作为,他也考虑到将来裕王系这个潜在的竞争对手。顾虑到周楠和王府的瓜葛,故有此一问。
周楠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徐阶。
他也知道,未来老徐虽然做了首辅,得意一时,却很快被王府系的高拱给干倒,灰溜溜地跑回松江养老。自己投到他门下,简直是疯了,简直就是穿越者之耻。可他有得选吗,答案是没有?
自己自从献上仁寿宫重建之计之后,就已经湿了脚。
他这个时候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身不由自,也理解了历史上许多看起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瓜。
道理很简单,一个历史人物,其实代表的是一个集团的利益,根本就行不得快意之事。
比如严嵩,今年都八十一岁了。在人均寿命很断的古代,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也到了该退休的年龄。实际上,到他这个年龄,身份地位财富该有的都有了,人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换他周楠是严阁老,一过六十只怕就回老家享受生活,又何必每天朝四晚五受这个苦?
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君子当三思而后行。这三思是思退,思变。思危,思考之前做的事不对的地方,危险的地方;思退,知道危险的地方,就要退到安全的地方等待机会;思变,一旦有机会,就要努力抓住去改变当前。
其中,思退这一桩最难,也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你严阁老若这么退了,你底下的门生故吏怎么办,大伙儿依附在你身上,都指望着你的提携。
再比如胡宗宪何等英雄人物,他难道不知道严嵩已经是日落西山,不知道严世蕃已经犯了众怒,想要自保唯一的办法就是脱离严党。可作为严嵩的学生,师生的情分在那里,只能尽力而为,维持这严党这条大船行一步是一步,他也没得选择。
周楠这句话的意思是,朝廷用选官,当用有实际工作经验的人。所选的宰相,都必须有主政州郡的履历。所选拔的大将都必须在沙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
李春芳就是一个四体不勤,无谷不分的书生。
他一出仕先是在翰林院观政,接着又到中央部院做官,现在又去教导储君,高屋建瓴,基层工作几乎为零,这样的人做宰相显然是不合适的。
相比之下,你徐阁老的履历就非常漂亮。先是翰林院编修,接着是延平府推官、黄州府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按察副使、国子祭酒、礼部右侍郎、吏部侍郎、礼部尚书,最后入阁为相。从地方到中央几乎都转了个遍,也只有你这样的老人才有资格执宰一个庞大帝国。
这句话,正好搔到了徐阶的痒处。
到了徐阁老这个地位,他什么样的人才没见过,能够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天之骄子。品行、才干、学识已经不是他考察一个人的必须条件,他看重的是你的政见。
周楠的政见概括下来就一句话:国家需要他徐阁老这样的老臣,徐阁老代表的是老人,李春芳代表的是新兴力量;士大夫和君王共治天下,相权和君权同等。徐阁老代表相权,李春芳代表的是未来的君权。
对于周楠的应答,徐阶非常满意。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指着几上的茶点:“子木,你司今日京察,想必尚未用饭,先垫些。”
周楠也是饿得狠了,拿起茶点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徐阶满面笑容,一副看得意门生的模样,说:“工部虞衡清吏司有个缺,不知子木可愿意去。”
听他这么说,周楠激动得手中的糕点差点落到地上。
所谓工部就是专门负责国家工程的部门,相当于后世的建设部、发改委、计划委员会、经济委员会。
其中,工部虞衡清吏司在工部四大司中排名第一,职掌度量衡制度、官用器物制造收发及各地军费、军需、军火制造、开支的核销,并采办东珠,管理熔炼铸钱,采办铜铅硝磺,任免宝源局监督等事。
简单说来,就是负责兵工厂和铸钱,这里面油大了去。
另外三司分别是负责国家工程的营缮清吏司、负责河道和治水的都水清吏司、负责帝王陵墓建设和矿山开采的屯田清吏司。
周楠脑子里飞快转动,工部虞衡清吏司有郎中、员外郎、主事、营缮所正副所正、下面几个局的大使等十来个官员,徐阁老要许我什么官职呢?
徐阶咳了一声:“郎中”
周楠两眼放光。
徐阶咳完,将一口痰吐在铜痰盂里:“那是不可能的。”
“是,下官不敢有此妄想。”周楠没好气地说。工部虞衡清吏司那可是正五品的官,又手握实权,必须是进士出身。若徐阶提拔他做郎中,必然会被御史的口水淹死。
徐阶:“员外郎也是不可能的。”
“是。”周楠点头,员外郎是从五品,是郎中的副手,也必须是进士。
那么,只有主事了。主事也不错啊,正六品,分管一个部门。相当于现代社会的正处级,前程极好。在六部中,分管具体业务的主事有的时候比员外郎还威风,你看看别人家的王若虚王主事。
自己从一个正八品一跃成为正六品,算是跨出了关键的一步。
徐阶:“主事也是不可能的。”
连主事都做不成,难道去干正七品的所正。正七品,也可以啊!
徐阶微笑摇头。
周楠急眼了,工部除了所正,就只剩下各局的大使,大使只是正九品,难不成自己还降一级使用?
果然,徐阶悠悠道:“子木,你看工部虞衡清吏司军器局怎么样?”
周楠色变。
徐阶微笑道:“老夫不是让你是去管辖军器局,其实,这个官职责任重大,也是不错的。不过,你是行人,如何能降格使用。老夫是这么想的,前番,工部行文说军器局出缺他们已有人选,报到内阁。老夫觉得他们所提的人选不太合适,军器局直接关系到东南战事,必须慎重,就压下来了。”
“你可以行人身份过去暂管军器局。”
他这么一说,周楠就明白了。
原来行人司这个部门说穿了就是个跑腿的衙门,平日里的职责就是给朝廷颁布旨意、出使外国,主持地方祭祀,慰问老臣什么的。中央各部院有时人手不够,也会从行人司借调人马过去应急,算是对行人们的一种锻炼。
简单说起来,行人司的革命同志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合着老徐阶说了半天并不是给我升官,而是叫我去跑腿,周楠心中气恼,很好,非常好,我今天就差拜伏于地,卖身投靠了,你却给我这么个活儿。
徐老头你这是在玩我吗?
不过,周楠还是装出非常欢喜的样子,说:“阁老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在下敢不用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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