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装出痛心疾首样:“其实,我已经早做决断的,提前几月休了那母老虎就好了。现在完了,一辈子也逃脱不了她的魔爪。”
朱聪浸也觉得惋惜:“时也,命也,运也。”
周楠顿了顿:“其实,我若是一意要休那恶妇也是可以的,如果我现在还在老家的话,那是一天也忍不了。当然,我现在已经逃到京城来,彻底自由了,也懒得费这个精神。”
朱聪浸大为奇怪:“你家夫人以前是不能生育,要休了她,别人也不好说什么。现在都有孩子了,如何休得了?”
周楠哈哈笑道:“朱兄你这就不知道了,按照我朝礼制和律法,一个妇女犯了七出之罪就可以休弃妻子。七出者:无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
“我浑家常为我去青楼应酬而心中嫉妒,甚至打上门去,犯了妒忌之恶,当去;在家拨弄是非,甚至请娘家人欺压自家丈夫,犯口舌,当去。况,她经常打骂丈夫,颠倒纲常,光这一条,就必须赶出家门。”
周楠心中又默默念叨:云娘,实在对不起,我也是没办法,只能委屈你了。
“只需一封休书,就能将她撵走,很容易的事情,关键是你要能下这个决心。”
“决心,决心,决心。”朱聪浸喃喃说了几句,突然满面潮红:“我要休了家中那个河东狮。”
周楠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朱兄慎言,你是宗室子弟,嫂夫人可是有诰命的淑人,怎么能说休就休。算了算了,别冲动。大不了忍了,人生也就那短短几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家和万事兴,还是忍了吧,最多让宗室中人笑话你夫纲不振,就当没听到。”
他不说还好,一说,朱聪浸就忿忿地将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人生于世,还有什么比一张脸更要紧的?我已沦为天家笑柄,如何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子木你说得对,人生只不过短短几十年。愚兄现在已经三十有余,还能几年好活。现在这日子过得,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啊!明日一早,我当上书礼部,请朝廷为我做主,免去那母老虎的淑人诰命,让她滚回娘家去!”
明朝初年管理宗室的机构叫宗人府,宗人府的主管叫大宗正,正一品,一般由皇族里德高望重的亲王担任。
靖难之后,成祖皇帝觉得这个机构的设置有些不妥当。大宗正的威望实在太高,又掌管整个皇族,那不就是民间的族长吗?天家的皇权和宗族权必然发生冲突,也埋下了不安定的种子。
于是,成祖就裁掉了宗人府,让礼部礼部仪制清吏司负责宗室日常事务。礼部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不过是一个正五品的官员,符合大明朝以小制大的政治原则。
后来清朝又恢复了宗人府。
不过,清朝的情况比较特殊。在进入中原建立政权之初,满清只不过是一个奴隶社会,实行的是八旗议政制度。国家但有事,王公贵族们会坐在一起商量。
谈不拢,开打。
因此,无论是谁做大宗正都是个摆设,难不成你还管得了八旗的旗主?
所以,朱聪浸这次要想离婚,得先报礼部免去妻子的诰命。
说完,他就兴奋地走到长案前,提起笔写了一封折子,用了印鉴。
然后意气风发地将笔往桌子上狠狠一拍。
发出时代最强音:“不自由,毋宁死!”
第192章 叩阕上书()
这是男权的觉醒,这是人性的觉醒。
有压迫的地方就有反抗。
权力不能等别人的施舍,权力需要你自己去争取。
全世界受压迫的男人们,联合起来!
在明朝中后期有一种独特的悍妻文化,随着商品经济的进一步繁荣,民间富庶。特别是城市居民在嫁女儿的时候,通常都会陪上大笔嫁妆。
这笔嫁妆是妇人的私产,没她点头,即便是丈夫也不能动用。
如果这个女子去世,有儿女的可以继承遗产。若是没有子女,则要退还娘家。
马恩有一句话说得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经济基础也决定了你的家庭地位,无关男女。
因此,明朝中后期是女权萌芽正在苏醒,掌握了经济大权的妻子必然想要拿到整个家庭的话语权,必然和传统的道德观念发生剧烈冲突。
这一点在明朝中都有体现,比如三言二拍比如醒世姻缘,都创造出许多强悍独立的女性形象。
以前读书的时候,周楠就曾经想过。如果明朝的资本主义萌芽不被辽东女真的入侵扼杀,而是不断发展壮大。随着女人不断参与社会生活,说不定还真会颠覆有着五千年传统的男权体系。
喝了一夜酒,说了许多话,两人自去睡觉,不表。
第二日一大早,朱聪浸宿醉未醒,只觉得脑袋一阵发涨。周楠对他说:“朱兄头可疼,要想解酒,就得再喝一点,血脉通了,通则不痛,这叫沉头酒。”
于是,又是半斤黄酒下肚。
所谓酒壮怂人胆,在周楠热情的鼓励或者说怂恿下,我们的朱奉国将军揣了奏折,坐了轿子直奔礼部。
话说,明朝中央六部中以掌管人事权的吏部为首,别的部院也是服气。明朝的文官系统的权力机构中有三大块。分别是内阁、科道和吏部。吏部尚书也被人称之为天官,那是可以和四大阁老抗衡的一大山头。
不过,礼部一向不服吏部,觉得我朝以忠孝治天下。我礼部掌管意识形态,才算是六部第一。
因为六部中,吏部官员跋扈,而礼部则飞扬。
相比起其他五部,礼部就是个尊贵而清闲的地方。
不过,最近礼部仪制清吏司的郎中王世传却斗大如斗,已经小半年没有好心情。
事情是这样,自天子命沈阳和张大中清丈京畿皇产之后,必然触动了宗室的利益。尤其是那些旁系的在宫中已经没有情分的皇族,正是朝廷这一新政策的受害者。
这些吃铁杆庄稼的贵胄们虽然没有权势,可人家好歹也是朱家人,大多有爵位再身,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们受了委屈,又没资格觐见天子告状,怎么办?
于是,管辖宗室的礼部仪制清吏司就成了他们的娘家人和倾诉对象。
这小半年里,王世传每天只要一到礼部,就得接见一个前来告状的宗室子弟。这些爷们儿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很多人全靠每年那点微薄的俸禄过日子,混得连狗都不如。可大多有爵位在身,架子端在那里,见到王郎中,一严不合都拍案痛骂王大人是个奸佞小人,仿佛这清丈皇田的事情就是他弄出来一样。
王世传委屈啊!这事明明是天子的旨意,你们有火向皇帝撒去,找我有用吗?我不过就是一个五品官,连上早朝的资格都没有,冤枉啊!
这礼部仪制清吏司的郎中,直他娘是天底下最难当的官儿,随便来一个人爵位都比你高,派头都比你大,态度还都非常蛮横。
所谓穷凶极恶,指的就是远房老朱家的人。这些混帐东西,一来礼部不是扯皮就是要俸禄,不是叫苦就是喊穷,从早到晚纠缠,就连上茅房也有人盯梢。
纠缠到散衙,有人甚至直接抢了礼部的办公用品,说用来抵所欠的俸禄,或者变卖了买米过日子。
王郎中昨天才被一个过来理论的皇族子弟抢了一柄铜如意。
说到这里,或许有人会奇怪地问,这些天家子弟如此胡闹,你大可以报上去啊!朝廷自有制度,依惩处除肇事分子就好。
能够问出这句话的人就算不是笨蛋,智商也不在线。什么叫法律,法律是一个阶级镇压另外一个阶级的暴力机器,体现的是统治者的意志。统治阶级的意志必然会影响到法律的制订和实施,而不是反过来。
而且,中国古代有一句是这么说的:法律不过人情。
真报上去,毕竟是天家血脉,代表的是皇帝的脸面。上头不但不会责罚宗室,反会怪他王郎中办事不利,激发矛盾,维稳工作不利,他的官帽子还想不想戴了?
因此,遇到这种事情,王世传忍无可忍,尚须再忍。你们要打我左脸,那好,我把右脸伸出来。
靠着委曲求全,他勉强稳住宗室的人心。
不过,王郎中有种预感,此举只不过是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现在来闹的都是低品的皇家人,最大的也就是镇国中尉、奉国中尉和郡君、县君,还能温言安抚。
如果来几个高食秩的朱家人,那就不是几句话就能打发掉的。
“老天保佑,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每天去礼部之前王世传都会在心中默默祈祷,都快得抑郁症了。
大约是他每天的祈祷弄烦了老天爷,今天王世传刚到礼部,坐下还没喝上一口热茶,就看到一个满面青肿浑身酒气的狂徒闯了进来。
王世传大怒,正要叫人把他打出去。定睛一看,却认出此人是老熟人讨薪专业户朱聪浸。
王郎中心中奇怪,这个朱奉国将军怎么弄成这样,究竟是谁把他打成这样?
王大人成天和皇帝家人打交道,也知道这是个烫手活路,历来就是“关你屁事”“关我屁事”的处世态度,自然不会好奇这打听他怎么弄成这样。
朱聪浸可是奉国将军,高阶皇族,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要帐的来了!”今天又会是一个倒霉的日子,王世传忙提起精神请他坐下,赔笑道:“朱大人,你俸禄的事情我已经禀告上司。你也知道,天家的俸禄都由太仓开支。太仓每年的俸禄银子都有定数,一早就发完了,你再扭着本官也没有用”
“马上就是冬至,按照朝廷制度,来年的各部开销会在冬至前确定出一个数字。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向春官大老爷陈情,看能否补上一些所欠的俸禄。”
礼部尚书又被人称之为春官。
六部尚书中,吏部尚书掌人事和考功,为六部之首,与周天官冢宰相似;户部掌财赋、户籍、山林盐泽产出等,为地官。
礼部主要祭祀在春天,故称之为春官;夏季农闲,常出兵,故兵部为夏官;处决犯人在秋天,春生秋杀,故刑部为秋官;冬天农闲多工程,故工部为冬官。
朱聪浸:“王郎中,我今日来并不为讨俸禄。”
王郎中:“朱大人请讲。”
朱聪浸将一份奏折递过去。
王世传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开始口吃:“这这这你这是求朝廷剥去尊夫人的诰命,这个不妥当吧,你还是再想想。”
“不用想,我要休了那悍妇!从今天起,有我无她,有她无我。”朱聪浸恨恨地说。
“休妻!”王郎中大惊,这不是开玩笑吗?堂堂奉国将军,宗室封爵第十一级,食秩六百石,代表的是天家的体面。你的婚姻可不属于你自己,是属于国家,属于朝廷的,怎么能说离婚就离婚?
这婚一离,那就是政治事件了。
“对,休妻,还请王郎中尽快报给春官,免了那恶毒妇人的诰命,还我家一个太平盛世。”
王世传哭笑不得:“朱大人,爵位诰命封赏出自大内恩旨,可不是说剥夺就能剥夺的。况且,你家夫人又没有错,宽恕本官无能为力。”
“什么没错,你看看我这张脸,你看我这张脸。”
王世传:“朱大人,你这是?”
“没错,就是那妇人打的。我实在受够了,今天豁出去这张面皮不要,定要与她势不两立。”朱聪浸再次发出时代最强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纲常颠倒,国将不国。你今日若是执意不受理此案,某要去敲登闻鼓,请陛下为我做主。到时候,一并弹劾你这个扰乱纲常,欺凌宗室的礼部郎中。”
“朱大人啊,此事非同小可,本官真是做不了主,你再想想再想想。先喝口茶冷静一下。”朱聪浸这顶道德大帽子扣下来,王世传有些经受不住。看到这个朱同志浑身酒气,决定先不和他发生冲突,且拖着,等他清醒再说。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个书办急冲冲地跑进来。大约是事情紧急,也不顾得朱聪浸在场,就大声喊:“大老爷不好了,外面有三十多个宗室皇亲齐聚礼部门外,不住鼓噪,说是让大老爷出去说话,若今天不给个满意的答复,就要叩阕上书。”
“啊!”王世传一听,浑身冷汗如浆而出。
当今皇帝性格刚强,最见不得臣子搞联名上书一类的把戏。按照他的说法,你们这是在逼宫,是朋党。
对于所谓的群体事件,嘉靖天子也绝不容情。
大礼仪之争的时候,群臣上书,聚于宫门外,欲要冲击皇宫。皇帝就一个字“打!”活生生打死了十几个大臣。
他在位四十年,打死打残的大臣数都数不过来。
也因为知道了皇帝的历史,最近十来年,朝廷虽然风起云涌,但各山头都不过是在下面暗自较劲,从不敢聚众滋事。
今天这事一闹,那可是一桩偌大政治事件,也不知道又多少人倒霉。
到时候,别人怎么样不管他王郎中的事情,但他王大人第一个要被摘帽。
“领头的是什么人,所为何事?”王世传忙问,声音都变了,又尖又利。
书办:“领头的是奉国将军朱聪浸朱大老爷家的管家,姓唐。人也是他带来的,说是要为自家老爷讨个公道。”
王世传大怒,厉声呵斥朱聪浸:“朱大人,你要休妻自休就是,需要闹成这样吗?”就为你要离婚那点破事,就裹胁了那么多宗室,你至于吗?
朱聪浸自然知道此事的厉害,酒醒了:“不是我,不是我叫来的呀!一定是那个刁奴自作主张,这次要被他给害死了。”
“走,出去看看。”王世传大声下令:“叫上人,维持好秩序,不要乱,不要乱。”
几人匆忙跑了出去。
第193章 被双规了()
和礼部那边的喧哗热闹不同,此刻,与其隔着一个广场的都察院里却是庭院深深,甚是安静。
周楠与鸿胪寺刘寺丞、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纪大人坐在椅子上看着前边的御史沈阳。
一大早,他们又被沈阳叫来了都察院,不用问,为的还是清退自家土地和房产的事。
监察御史是正七品,按照明朝官场的规矩,官员间品级相差不过三品的,不用下跪行礼,坐着说话就是了,周楠自然懒得理睬沈阳,翘着二郎腿一脸的悠闲。
至于刘寺丞和纪大人的品级,则大过沈阳,自然不会同他客气。二人都是一脸的愤恨,看沈大人的目光中似是有熊熊烈火在燃烧。
刘大人率先开骂:“沈大人,你还真是没完没了啦!还不是为咱们新购入的产业,你要收缴上去,可以。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谁卖给咱们的你找谁去,只需将银子退还给我就是。”
纪大人:“对,沈大人真是莫名其妙。买地的银子都是本官这些年的俸禄,不偷不抢,合法所得。”
沈阳哼了一声:“真是笑话了,照你们这么说来,本官岂不是还要替你去讨要你们购地购房的款子了?按照我朝大明律购买赃物与销赃同罪,所有赃款赃物一并收缴国库。二人大人的产业需充公不说,还得追究你们的罪责。”
刘寺丞拍案而起:“沈阳,你先是上折子弹劾本官,现在又不依不饶要收我等产业。现在又拿大明律压人,嘿嘿,你们三法司的人还真厉害啊,有种今天把我们都抓起来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