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置好周围的防御军事后,感觉到足够安全的张狂,第一反应,便是觉察浑身上下都是腰酸背痛。回想起刚才的激战中,自身所冒的风险,张狂依然后怕不已。如果情形再来一次,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依然能向刚才那样,坚持死战不退?
“这些该死的匈奴子,到底是从哪个窟窿里冒出来的?”
吕布身份特殊,在刚才又与太行军并肩作战,齐抗匈奴,是以太行军诸将,对吕布的感官,也大有改善。其他人碍于上下尊卑,对这些突然出现的匈奴人,不好随意开口。只有吕布,才方便问出这句话。
当然,吕布问了也是白问。因为,到目前为止,包括张狂在内,诸人对于夫罗所部的突袭,依然是一头雾水。
不过,数目高达一千的突袭者,必然会留下大量的线索。也许太行军没办法事先预料他们的来袭。可是事后要想调查出具体些的信息,倒也并不困难。
“抓到一个大头目了!”
宋果粗豪的声音,猛然响起。话说当初协助太行军奇袭王庭的那一千多并州游骑兵,如今依然呆在美稷的,不过只有半数。杨奉、韩暹、宋果三位最有威信的大首领中,如今也只留下一个对太行军极为亲近的宋果还在。
杨奉不说,对韩暹此人,张狂直觉的感到,必然与匈奴人的奇袭有关联。不过,这种基于修炼《遁甲天书》而产生的个人感觉,张狂是不能将其当做理由,摆到明面上来说的。
“这个匈奴子,额认得。原来是羌渠手下的‘大当户’1,现在在于夫罗这个空头‘单于’手下,必然地位更高!”
宋果一把将手中拖着的匈奴俘虏,向张狂面前一掼,对张狂介绍道。
“没错,这是左大当户。”
吕布提起这人的发辫,看了一眼,确认道。
“吕赤那,你这个汉狗!”
匈奴大当户虽然摔断了一条腿,无法站立,可是他一看见吕布,依然愤恨的用手支起身体,恨恨的骂道。
“竟敢无礼!”
吕布面色一变,飞起一脚,将大当户踢了一个跟斗。
“吕从事,何必与一介俘虏计较?”
张狂脸上笑了笑,对吕布说道。接着,他转头对大当户说道:
“既然足下汉话说得不错,那我就开门见山的问了。我太行军不惜甘冒奇险,奔袭千里,斩杀你主人的杀父仇人。说起来,你我两家,应当是友非敌。可是你的主人,为何却要突袭我军呢?”
“是友非敌?”
大当户倔强的支起身体,抬起头来,布满络腮胡子的脸上,似笑非笑:
“岂不闻‘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2?须卜与单于之争,本是自家兄弟夺位,我大匈奴常见之事。何时轮得到你等汉人插手了?”
张狂冷笑:
“好一个‘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你既然饱读诗书,也应当知道,大汉,天之元子;匈奴,天之骄子3。如今你这个骄子家里不宁,我大汉身为元子,当然要尽一尽兄长的责任,替你们管一管不听话的孩子。”
大当户冷笑连连,突然又长叹一声:
“也罢,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汉人早就说过了,我却与你争辩什么……”
不等张狂接口,大当户昂起头来,沉声说道:
“你等必然是要问,我家单于是如何悄无声息的奇袭你部。给我上好酒好肉来,等我吃饱喝足了,一一说与你听!”
虽然身为臣虏,这个大当户的言谈行为,却让张狂心中,暗暗升起不少好感。张狂悄悄运用《遁甲天书》人之卷的技法,查探了一下此人的敌意,对此人表现出来的行为,心中算是有了底。他对亲卫一点头,亲卫立刻搬出刚才酒宴剩下的酒肉饮食,摆在大当户面前。
“请……”
张狂面无表情的吐出一个字。
酒肉摆在面前,大当户毫不拘泥,两腿张开,箕坐在案几前,对旁边的亲卫大腿上一指:
“刀来!”
亲卫看了一眼张狂,得到示意,这才接下贴身的拍髀短刀,递给大当户。大当户用手理了理唇边的胡须,一手割肉,一手举杯,大吃大喝,旁若无人。
一旁的太行军将士为此人的豪气所感染,尽皆默然。唯有吕布看见这番做派,低声骂了一句:
“装模作样!”
吃喝了一通,大当户将拍髀短刀丢在案几上,拍了拍有些鼓起的肚子,大声道:
“吃饱了,喝足了,我这就把你们想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
这时,太阳已经西斜。亲卫点起火把,照得大当户的脸上忽明忽暗。张狂知道眼前之人,怕是已经心存死志,也就由得他去摆谱。
一切的起源,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当初的“左贤王”于夫罗,响应汉室征兵的号召,带领南匈奴部族挑选出来的两千精锐骑士,前往北疆一带,去平定渔阳张举张纯之乱。然而,突然在一夜之间,匈奴内部爆发政变,于夫罗之父,“羌渠单于”被杀,叛逆们又推举“须卜骨都侯”继任,自称“单于”。
这个噩耗,直接导致了在前线奋战的“匈奴义从”军心大哗。数以百计的匈奴人,从前线叛逃回自家部落,让于夫罗的部下,完全失去了战斗意志。而于夫罗失去了自己的根基,自然如同丧家之犬,心里惶惶不可终日。
遇到这种事情,统帅北疆平叛军的汉军主将,身为中郎将的孟益,不得不将军中的匈奴人抽离出来,让于夫罗统领,返回帝都雒阳暂时屯驻,等待汉家天子的发落。
于夫罗身为“左贤王”,按照匈奴惯例,是单于的第一继承人。如今羌渠单于亡故,于夫罗自然就有理由自称为单于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于夫罗到了雒阳,多次上表,请求汉室天子的正式册封,都被汉室朝廷以“天子身体有恙”的理由,拖延过去。
没有得到汉室天子的正式册封,于夫罗的“单于”之位,就算不上名正言顺。外加上“须卜骨都侯”被匈奴贵人拥立为“单于”,每过上一天,“须卜骨都侯”的地位就牢固了一点儿。面临这等局面,于夫罗的日子,自然是极为难熬的。
为了摆脱困境,于夫罗在汉室朝廷中大肆活动,四处拜访求助。不过,汉室的暧昧态度,让朝中的重臣们对此事冷眼相待。于夫罗此次出战,又不可能携带多少财货,无法重金贿赂十常侍一伙,除了干等以外,别无他法。
更何况,在大汉士人的眼中,已经被汉军打断了脊梁的南匈奴,不过是一条用来看门的狗。不管这只狗是白皮还是黑皮,只要能帮助大汉隔离北边的鲜卑人,就是好狗。至于单于是谁,属于什么人的血脉,那其实不是一个问题。
钻营一番之后,一无所获的于夫罗,也算是摸清了汉室目前的一些困难。
汉室精锐部队,被西凉叛乱的羌人部落,牢牢的拖在西边。原本可以调动的北疆边军,又必须用于平定张举、张纯的叛乱。目前的汉室,除了镇守皇家宫室的南军,已经没有了可抽调的部队。
但是,直接保卫天子的南军,可能被抽调走吗?
所以,北疆和西疆的叛乱不得平息,汉室就不可能有余力发兵,为于夫罗复国。可问题是想要快速平定北疆和西疆的叛乱,汉室都不得不从南匈奴多次抽调兵力了。
如今本来被计算在平叛军队伍里的南匈奴骑士,突然从汉军的战斗序列中消失,自然会影响北疆的平叛过程。这又反过来让于夫罗的等待时间,越发的被拉长。
失望之极的于夫罗,只得掩留在汉地,每隔一段时间,便向汉室朝廷上一道表,请求朝廷出兵平定南匈奴之乱,以显示自己的存在。
不过,大半个月之前,前任豫州刺史王允的突然来访,却给于夫罗的复国大计,带来了新的希望。
从王允那里,于夫罗得到一个消息:
一支叫做“太行军”的汉军,正准备突袭匈奴王庭。若是于夫罗利用好这个机会,说不定,就能够乘机一举克复王庭!
ps:1大当户,匈奴官名,分左、右两人。单于的重要辅臣,位在大都尉之下,其号世袭,各有分地。分别统军,指挥作战。为“万骑长”之一。
2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出自《诗经·小雅·棠棣》。意思是兄弟们虽然在家里争吵,但能一致抵御外人的欺侮。
3元子,骄子:“元子”是一般家庭的长子,在完备的宗法制下,则是嫡长子也就是世子。“骄子”,指为父母溺爱、放肆不受管束的儿子。
元子,骄子一说,出自《汉书》《匈奴传》: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
张狂整句话语里的意思,就是:我大汉是老天爷的嫡长子,你匈奴只是个受到宠爱的小儿子。小儿子出了事,嫡长子当然有权利来管一管。
又ps:于夫罗最出名的一件事情,便是抢了蔡文姬做老婆,生下了两个儿子。他其中一个儿子的儿子,据说便是推翻西晋后第一个建立胡人政权的汉赵皇帝刘渊。如今于夫罗被干掉了,各位书友感觉如何?
第48节 友军藏敌意
王允是并州的大名士,人称“一日千里,王佐之才”,所代表的王氏一族,又是太原郡的名门望族。于夫罗原本就与此人打过一次交道,知道此人性情刚硬,即使对上当前权势滔天的宦官十常侍,也绝不低头。
拥有这种性情的人,通常是不屑于大言欺人的。于夫罗此时,又正值人生际遇的低谷期,身上可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王允这样的大名士图谋的。所以,当于夫罗得到王允表示,愿意支持自己复国的承诺之后,就将自己如今所拥有的军事实力,全力动员了起来。
为了应对汉室的巡视,也由于王允应允提供的粮秣数量限制,于夫罗从依然追随自己的一千余部众里,挑选了五百精锐,一人配上三马,用于此次出征。在其余留守部众的掩护下,他对外称病,自己却领这支精锐骑士大军,潜入了并州。
一进入并州,于夫罗便感受到王允这位并州首屈一指的大名士,能够动员起来的强大潜势力。不但沿途的豪强大族,主动为匈奴骑兵准备好了足够的粮秣补给,就连并州州师,也暗中掩护他们的行迹。从天井关到汾阳县城,这上千里的路途,于夫罗率军,居然只花了六天。
不过,当于夫罗率军进入了草原之后,王允的势力,就显得鞭长莫及了。念及这一点,于夫罗既感到欣慰,又难免有些失落。
好在草原本就是南匈奴的地盘。于夫罗来到西河郡的广阔草原上,就如同鱼入大海那样自在。
不得不说,“栾提”家族【于夫罗的姓氏】的威信,在匈奴人当中,还是相当好使的。虽然不少上层的匈奴贵人,对“栾提”家族很是不满,可是那些小部落的牧民,对这位“名正言顺”的“单于”,还是心怀敬仰。
如果让于夫罗一路慢慢收罗部众,他在一个月之内,至少可以拉出一支,人数达到两、三万人的“大军”。饶是于夫罗选择全力突进,手下的精锐数量,依然在缓慢增加。当他到达美稷城外二十里的地方时,部下的精锐骑士,数量已经突破了一千!
但是,太行军的戒备向来森严。尤其是张狂在当年的“黄巾之乱”中,曾多次遭到敌人奇袭。痛定思痛,张狂从此以后,对于斥候的敌情工作,便一直抓得极为严密。若光是凭借自身的实力,于夫罗是不可能成功奇袭对方的。
这个时候。于夫罗仿佛得到了后世的“猪脚光环”,缺什么就来什么。在途经的匈奴部落那里,他意外的遇到了并州太平道的“祭酒”之一,名士韩暹。
韩暹所属的太平道,历来以推翻汉室为己任。而于夫罗身为南匈奴首领之一,对汉室也是敬畏多过亲近。若是太平道能够扰乱汉室的天下,南匈奴说不定就有好处可捞。
由于这些原因,并州太平道与南匈奴部落之间,关系虽然不算亲密,却也不差。而韩暹与于夫罗,是各自所属势力里的重要人物,在原来也曾经打过几次交道,算是有些交情。
然后,故旧相逢,于夫罗就从韩暹的口中,了解了不少太行军的内情。特别是关于太行军的斥候侦查情况,被韩暹指出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产生这个漏洞的原因,当然是韩暹的作为。韩暹利用自己在并州人心中的影响力,让几名并州游骑兵,暗中调动了太行军斥候。这样一来,于夫罗这支声势浩大的匈奴骑兵,才会在迫近到离美稷大营不过几里地的时候,才被太行军察觉。
“可惜,没有料到,你这个黄巾贼手下,居然有那么多的英杰猛将!单于杀不得你,也是实力不济,怨不得别人。”
大当户的口齿甚为清楚,这些因果枝节,说的极为具体,明显是于夫罗的心腹之流。不过,对这个匈奴人的话,也不是谁都没有意见。
“奴子胡说!老韩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宋果满目狰狞,仿佛要吃人似得。
不过,大当户不为所动。他喝了一口酒,淡淡的说道:
“我一个将死之人,有何必要骗你?”
“你想挑拨额们之间的关系!”
“笑话!”
大当户骤然转头,冷笑一声:
“区区谎话,能够挑拨的动谁?獾子【傻瓜的意思】,不知道?只有实话,一查就可以确认的实话,才是最能让你们内讧的!”
说完,大当户不理满脸涨红的宋果,仰视着张狂,说道:
“谢谢校尉的美酒。可惜,校尉是没法子与单于做朋友的……”
话音落下,大当户突然一把抓起案几上的拍髀短刀,在亲卫们惊慌的扑上来之前,一刀刺进了自己的心房。
虽然已经有所预感,不过,当这一幕真的呈现在张狂面前的时候,张狂依然吃了一惊。
自刺了一刀,大当户明显活不了了。不过,他也不会立马就死。忍着胸口的心痛,大当户诡异的一笑:
“我在下面等着,看你送了多少汉人下来陪我……”
声音渐渐低去。这一刻,即使是愤怒的宋果,也不愿对此人再表示什么不恭了。唯有吕布,想了一想,突然哈哈一笑:
“想不到匈奴蛮子里,居然也有些忠信之士……”
不过,没有人理会这笑声。吕布笑了几声,自己也觉得无趣,声音也就慢慢变小,最后小到不见了。
张狂抚了抚耳边的乱发,心潮澎拜:
——区区一个匈奴,也有呼衍阏氏这样的奇女子,也有大当户这样的忠信之士。却不知,我大汉……
——不!五千年的历史,已经记载了太多华夏的忠信之士!我华夏一脉,五千年不灭的传承,却正是无数忠信之士舍身奋斗的结果啊!
想到这里,张狂来到支撑未倒的尸身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然后,他抽出宝剑,做了一件谁都没有料到的事情。
张狂长剑削出,将大当户的人头,一举斩下!
“我敬重你是个忠信之士。但是,只有死掉的匈奴人,才是好的匈奴人!”
张狂大声的宣布着自己的观点。他霍然转身,对周围的士卒们说道:
“厚葬其尸,将首级悬挂在城头!”
“诺!”
为张狂咄咄的目光所震慑,周围的士卒齐声回应。
张狂转身返回自己的大帐。一路上,无论是太行军士卒,还是并州游骑兵,或者美稷的居民,在看见他之后,神色都比原来恭谨了几分。特别是美稷居民,原本在张狂面前,他们还敢偷偷的抬头看上一眼。现在,张狂目光所及,尽是低垂的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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