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唯唯诺诺地应允着,心里却骂道:“你什么时候用这么温暖的目光看过我!”
“帕蒂,有些事情,我是不能告诉你的。”父亲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帕蒂随口应着,把皮囊里灌满了水,向外走去:“我去给奶奶采些野果。”
“去吧!”父亲赞许地笑着。
“帕蒂是个好孩子。”奶奶空荡荡的眼中满是慈祥的笑意。
来到山洞前,罗山留下的几个奇怪符号早已不见,帕蒂略略松了口气,在头发上别了一根驱邪的艾草,硬着头皮钻进了洞中。
今天,正是最后一颗黄连木养成鸡血紫檀的日子。
整整十八颗,和奶奶手中的念珠数是一样的。
“奶奶,父亲,虽然我恨你们,但是我不会害你们。我只想得到那串紫檀念珠,换取更尊贵的种姓身份。妈妈,保佑我吧。”出了山洞,血淋淋沾满尸液尸虫的帕蒂虔诚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对着雄伟的喜马拉雅山默默祈祷着。
六
夜晚,帕蒂做了几道咖喱饭菜,奶奶和父亲吃得赞不绝口,又忍不住喝了几杯帕蒂酿制的果酒,不多时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帕蒂蹑手蹑脚摸进奶奶的屋子,苍白的月光笼着奶奶枯瘦的身体,如同一具腐朽的干尸,可是偏偏还死不了。她轻轻褪下奶奶手腕上的紫檀念珠,换上了黄连木制成的假念珠……
清晨,奶奶醒来,习惯性地摸着紫檀念珠,忽然全身抖了一下,苦笑着:“帕蒂是个好孩子。”
几声鸡鸣,薄雾在村庄上空悠然飘浮,炊烟冉冉,被钉在广场上的人柱如同麦田里的稻草人,死气沉沉地注视着破败的村庄。
“帕蒂!帕蒂!”父亲使劲砸着门,声音中透着哭腔,“你的奶奶……”
作为最低贱的首陀罗,死后是不能在圣洁的恒河中水葬的,只能抛到山顶任由山鹰啄食,实行天葬。
天葬之前,亲人子女要诵经三天三夜,为亡者超度。葬礼很简单,村里的人在灵前诵着经文,祈祷来生转世不再转世轮回到首陀罗种姓,便纷纷告辞了。深夜时,灵堂里只剩下被麻布覆盖的尸体,还有跪在灵堂里的父女俩。
父亲哭了一整天,眼睛肿成了两条缝。帕蒂心里虽然后悔难过,但是很快就自我安慰地想:奶奶早该死了,脱离苦海,往生极乐,还给我留下了念珠。早知道这样,就不用费这么多力气制作假的紫檀念珠了。
父亲哽咽着,沙哑着嗓子:“帕蒂,我给你讲一件事。从我的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就知道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秘密。黄连木制成的珠子,缝进活人后腰,靠近肾脏的位置整整十个月,可以制成最名贵的‘佛血小叶紫檀’,取出后将刮木花放在白酒中,木花立刻散入酒中变成粉红色,酒变得黏稠,倾倒时能连成线。如果放入死人的肾脏里,只能制成以假乱真的鸡血紫檀……我记得有一次喝酒时和你说过。”
帕蒂僵硬地点了点头,心里暗自寻思父亲说这件事的用意。难道父亲已经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了?想到这里,她悄悄把弯刀别在腰后……
父亲没有注意帕蒂的举动,低着头自顾自地说着:“所以,我们家族世代都在培养‘佛血小叶紫檀’,到了我和你母亲这一代,整整培养了十八颗。只要把这些珠子串起来制成佛珠上交到孔雀王城,就可以摆脱首陀罗的低贱种姓,这是家族历代追求的目标。
“但是出现了一个意外。你母亲在体内种上黄连木珠的时候,恰恰怀上了你。我不懂这里面的原因,可是你和黄连木珠都是靠她身体的精血养成,我曾经劝过她把你打掉,只要连喝三天香炉灰就可以。她却说你和木珠同时孕养,这不是巧合,你一定是佛祖赐予的至宝,坚持要把你生下来。我拗不过她,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把你留下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对不起你。”
帕蒂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张着嘴,完全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这样一段离奇的身世。
“可是你的母亲却日渐消瘦,到了临盆时,已经瘦得像具骷髅,根本生不出你。我急得一点办法没有,你母亲突然对我说,她实在太渴了,想喝点井水。我昏了头,急忙出去打水,回来时听到屋子里有婴儿的啼哭,我高兴地冲进屋子,却……却……”
父亲嘴唇哆嗦着,双眼瞪着房顶,仿佛在回忆多年前恐怖的一幕,许久才说道:“床边掉了一把沾满血的猎刀,你的母亲把自己的肚子剖开,取出了你。呵呵,她的表情很安详,很快乐,我从未见到她有这么快乐的时候。你在她的怀里,用力吮着她干瘪的乳房,手里拿着那颗木珠。
“我以为你是恶鬼投胎,把母亲养在体内的木珠抠了出来,悲怒之下想摔死你!这时你的奶奶赶过来,拦住了我。我这才发现,你的母亲后腰上,还有一道刀口。她知道自己活不了,把你和木珠都取了出来。
“那个场面实在是太恐怖,但是却很温暖。帕蒂,你能体会到么?”
此时帕蒂已经泪流满面,缓缓地瘫坐在地上,压抑着声音抽泣着。
“你的命,是你的母亲和奶奶一起救下来的。可是你实在太瘦小了,身体很虚弱,眼看着活不了几天。奶奶把十八颗木珠穿成佛珠,天天为你诵经,你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从此天天转着念珠诵经,据说每转十万八千转,就能给你增寿一天。我曾经好几次动过把佛珠上交换取吠舍种姓的念头,都被她制止了。她说你是佛祖赐予的至宝,又是你的母亲用生命换回来的,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就算是最低贱的首陀罗种姓又有什么关系?
“你的名字——帕蒂,是奶奶给你取的。在咱们的故乡,这两个字的意思是‘宝贝’。这串念珠在她生前就说过传给你。带着念珠找一个真正爱你的男人,去换取吠舍种姓吧,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不用管我……”
父亲用尽全身力气站起,走出灵堂:“我这辈子就在这里陪着她们俩。念珠就在你的奶奶的手腕上,自己取下来吧。”
七
夜已深,冰冷的夜风从山上吹来,浸透了帕蒂全身的血液。父亲在屋外发出长长的叹息,帕蒂看着覆着一层白布的奶奶尸体,心头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着。
“母亲,奶奶,你们为了我这么做,不值得。”帕蒂咬着嘴唇,几缕鲜血顺着嘴角流出,“父亲,我对不起你。”
她从怀中掏出了那串浸蘸着历代家族鲜血的“佛血小叶紫檀”念珠,在昏黄的油灯中,厚厚一层包浆的念珠如同十八颗血红的玛瑙,在手中烁烁生辉。
又是一阵阴风吹过,油灯恍惚不定,她慢慢走近奶奶的尸体,跳忽的影子倒映在尸布上,就像奶奶没有死,正在尸布里挣扎着。
“奶奶,这串念珠我承不起,我把它还给您。”帕蒂把念珠放在掌心,双手合十,虔诚地默念着佛号,掀开尸布,抬起奶奶已经僵硬的手臂,取下了那串假的黄连木念珠。
突然,奶奶枯瘦的手猛地伸出,举在帕蒂面前,似乎在等着戴上紫檀念珠!
帕蒂“啊”的一声惊叫,向后躲去!慌乱间念珠落在尸布上,那只手机械地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念珠,居然又开始转动念珠,而且转得飞快!
只不过,这一次是由手心向手背反着转的!
帕蒂觉得腰间一阵刺痛,伸手一摸,潮湿的热血正不停地涌出。在她刚才后退撞到墙上时,别在腰间的弯刀刺入了她的肾脏。
“报应……”帕蒂凄然笑着,呕出几口鲜血,闭上了眼睛……
八
帕蒂坐在纳拉因庙旁的快餐店,要了一份咖喱鸡,喝着姜茶,心里有些不高兴。
好不容易挤地铁到了纳拉因庙,结果摩拉却联系不上了。手机是关机状态,约好见面的餐馆也没有人,帕蒂又怕四处乱找错过了摩拉来餐馆,只好忍着不快等着。
更让她觉得丧气的是,祖传的紫檀念珠不见了,左手腕上只留下一串昨晚睡觉没有把念珠摘下压出来的印子。
“可能是洗澡的时候摘下来了。”帕蒂自我安慰道。
这几年由于紫檀木、黄花梨这些名贵木材在中国被炒得价格飙升,产木材的山里面突然多了数不清的砍伐者,几乎在一夜之间,树被砍了个干净。奇货可居,帕蒂那串由十八颗小叶紫檀串成的念珠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更何况在穿绳连接处还有一颗老三眼天珠做的佛头,更让这串紫檀念珠身价倍增。
每次摩拉见到这串珠子,都眼睛放光,嚷嚷着要借去戴几天。虽然两人关系很好,但是帕蒂牢牢记着祖母临终前把念珠交给她时交代的那句话:“有灵性的东西戴在身上,就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绝对不能丢失,也不能给别人,那样就等于把命交了出去。”
等了半个多小时,摩拉的手机依然没有开,帕蒂再也没有耐心,想到她或许是和哪个陌生男人逛街或者干别的去了,心里微微有些酸意。
结了账,匆匆喝完剩下的半杯姜茶,帕蒂出了快餐店。店门口匍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额头压着手背,乱蓬蓬的头发纠缠在一起,背上几个留着脓水的烂疮还没长出肉芽,苍蝇乱飞。
“不知道会不会长出蛆。”帕蒂虽然心里这么想着,还是从钱包里掏出卢布,塞进乞丐手里。
尽管很小心,帕蒂的手还是碰到乞丐的手,一股冰冷的寒意让帕蒂又收回了钱。
乞丐已经死了。
在乞丐几乎成为独特文化标志的印度,无家可归的乞丐横死街头不是什么新闻,随时都会像垃圾被拖进运尸车送去火化。不过也听说有些人会偷抓乞丐,摘除有用的器官进行非法交易。
“给了死人的钱再收回,可是要受到诅咒的啊。”有人冷冰冰地说道。
帕蒂心里一惊,发现人群中站着一个赤裸上身、穿着红色长裤的印度教徒。
“既然已经收回,再放下也是无用。”教徒双手合十,隐入人群中,就像根本没有出现过。
帕蒂揉了揉眼睛,发现一件诡异的事情。当她揉左眼的时候,教徒和死去的乞丐都不见了。然而当她睁开左眼,依稀能从人群中看到教徒的身影,乞丐的尸体依然在。
还有一件事情更让她觉得无法理解,似乎除了她,所有人都没有看到尸体。有两个外国游客拿着单反相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一般,有说有笑踩着尸体走了过去。一个小孩掉了颗糖,落在尸体里突然不见了,孩子跑过来把手探进尸体,摸出那颗糖放进嘴里……
尽管天气炎热,帕蒂却觉得全身冰冷。她机械地睁闭着左眼,睁开,双眼中尸体在;闭上,右眼中尸体消失。
她想到了家乡流传已久的传说:作为印度最神圣的动物——牛,左眼是能看到灵魂的。如果人的左眼能看到灵魂,则是受到了恶鬼的诅咒。
“难道是因为刚才的钱?”帕蒂神经质地哆嗦着,把钱往地上一扔,急匆匆跑出纳拉因庙的广场,匆匆拦了辆三轮出租车,没有谈价钱,说了住址就催促着司机快开。
黑胖的司机身穿泛着汗渍的白衬衣,踩下油门“突突”地发动了车子。
狭小的空间让帕蒂有了点安全感,她紧紧蜷缩在车厢里。刚才恐怖的一幕让她仍然无法释怀,眼神散乱地四处张望。忽然,三轮车下坡前倾,从座位底下骨碌碌滚出一样东西!
九
一颗颗圆滚滚的珠子虽然沾满泥垢,但仍掩不住紫檀特有的光泽,作为华盖的三眼天珠,更是透着血一样的殷红。
是她的紫檀念珠!
帕蒂怔怔地望着脚下的念珠,一连串的诡异事件让她根本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手腕上残留的念珠印痕,更让她无法相信,念珠怎么会在三轮车里出现。
帕蒂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念珠,根本没有发现司机不知不觉已经把三轮车拐进了贫民窟。狭窄的街道和昏暗的光线完全没有引起帕蒂的注意,她只是不停地睁开左眼又闭上,眉毛不受控制地跳动,把额头的皮肤挤出了汉字的“三”。
司机通过反光镜偷偷观察有些神经质的帕蒂,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挂在嘴角。他单手扶着车把,从兜里摸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好货,备钱,即到。
发完短信看向后视镜,他发现身着昂贵纱丽的女乘客摘下了面纱,把一串紫檀念珠凑在鼻端闻着。随即女乘客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望向车外,脸色苍白,青紫的嘴唇牵扯着嘴角,不停地抽搐,好像正在经历无比恐怖的事情。
笔直的鼻梁,丰厚圆润的嘴唇,微微翘起的下巴将脸廓勾勒出完美的弧线,修长的脖颈上长着一颗不显眼的红色小痣!
突然,司机眼睛睁得滚圆,几乎要凸出眼眶,眼球里瞬间爬满蜘蛛网般的血丝,整张脸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张开嘴喊出了一连串无规则的“啊啊”声。
他猛地踩下刹车,帕蒂猝不及防,额头撞到前挡玻璃上,头发披散着挡了半边脸。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多少清醒了一些,捂着额头向车外看去。
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贫民窟?
她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发现司机已经下了车,指着她跌跌撞撞地后退,一脚踩进泥坑里,整个人后仰着坐在地上,却顾不得起身,双腿蹬地,不停向后退。
帕蒂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全身,没有任何异常,为什么司机见到她的神情如同见了鬼?难道和左眼有关?慌乱间顾不得多想,帕蒂下了车,向司机走去:“怎么了?”
“啊!”司机凄惨地叫着,双手捂着脑袋,跌跌撞撞起身,向胡同口跑去,“湿婆神保佑,湿婆神保佑!我有神灵护体,我死不了……死不了……”
“嘭!”司机又一次摔倒,脸上沾满了泥水,却依然双手抓着地向前爬,指甲抠着坚硬的地面,流出了鲜血。
帕蒂这才发现幽静的胡同没有其他人,堆得如同小山的垃圾散发出腐败的臭气,隐隐还闻到了一丝丝血腥味。站在胡同里,看着如同疯子般的司机扭动着肥硕的身体,像蛆虫一样爬着,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忽然,她看到垃圾堆顶端一团团卫生纸像喷泉一样翻涌,不停地向两边滑落,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垃圾堆里爬出。
一个捏扁的牛奶盒子从垃圾顶端掉出,紧接着,一只手,猛地伸出!手指在垃圾上四处摸索,烂成黑褐色的腐败皮肉上爬满了白色的尸虫,长长的指甲里满是黑色泥垢。手指扳着垃圾边缘,用力撑着,一段指骨从烂肉里横出。终于,那只手抓住了可以使上劲的地方,一团脏兮兮的黑色头发慢慢从垃圾里向外探伸,然后另一只手伸出。
黑色长发下的脑袋也探出,头发紧紧地覆盖在那张脸上,帕蒂看到了骇异的一幕:从垃圾探出的那个人头,虽然隔着头发,但仍然能看到眼睛已经被挖掉,鼻子的位置是两个黑漆漆的孔洞,整张脸已经完全腐烂,像被踩踏的烂泥一样坑坑洼洼。
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到头顶,帕蒂牙齿不停地打战,因为她看到了更惊悚的一幕!
腐尸的手腕上,缠着一串紫檀念珠,和她手里的念珠一模一样!
十
“帕蒂,是你吗?你能看见我对吗?”腐尸抬起头,茫然地四处张望,脖子“咯噔咯噔”直响,“我是摩拉啊。”
摩拉?帕蒂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恐惧,拼命地撕扯着头发,尖叫着向外跑去。
裹身纱丽因为步伐过大被扯裂大半幅,露出浑圆性感的大腿、纤细的腰肢。胡同口急匆匆走来几个流浪汉,看到跑过来的帕蒂,哈哈一笑,并排拦住她的去路。帕蒂距离他们越来越近,流浪汉们忽然中了邪似的喊着,歪歪倒倒地向两旁让开一条路,直到帕蒂跑过去,这些人依然在不停地狂叫,有的抓着衣服撕扯起来,有的使劲捶着脑袋……
他们嘴里都在不停地念着一句话:“湿婆神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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