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太快了些。虽然心绪不佳,然后咽下的是美酒,并无想像中的刺喉呛鼻之感,这让我多少好受了一些,暗道,如今我还只是个新手,遇到难题理所当然,难道要等到熬成了白骨精再遇上难题,才叫幸运?
不,所谓倒啃甘蔗,先苦后甜,我把苦吃在前头,多积累些经验,这是好事,并非坏事。
磨练,这是磨练。我暗暗地对自己说,又将一杯美酒倒入了口中。
一杯又一杯,皇后所饮的酒,向来没有份例一说,想喝多少就有多少。但是春桃急了:“娘娘,您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醉了。”
醉?我倒是想,可你也不看看这酒精浓度,大概还比不上一瓶啤酒,我想醉容易吗?我气恼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碧玉荷叶杯,将其执于地上,宝座之下铺有红线毯,因此碧玉荷叶杯没有当时就碎,而是滴溜溜打了个转,朝台阶下滚去,一路滚到未铺地衣的金砖之上,才呯地一声裂作了数片。
声音清脆,然而殿中乐声更大,并没有人受到影响,弹琴的依旧弹琴,跳舞的依旧跳舞。很好,大家都处事不惊,当得起到甘泉宫来献艺,我满意地朝下环视一圈,道了声:“赏。”
赏赐流水般地端出来,满殿乐人俯地谢恩,皆大欢喜。
宴罢席散,我仍记得吩咐春桃:“把席上皇上爱吃的几样菜和果子,送到蓬莱殿去,请皇上尝尝。”
皇上接连几日不来,春桃大概也有些着慌,建议道:“娘娘何不亲自送去?”
我侧头想了想,反正无事,而且又有甚么比讨好上级更为重要呢,于是便采纳了春桃的建议,命夏荷拾掇了一只食盒,坐上腰舆朝蓬莱殿去。
第四十七章 冷遇
蓬莱殿离我的甘泉宫有些远,但中间并无其他宫殿相隔,因此腰舆才转过一片小小的梅花林,就能望见蓬莱殿那金黄色的庑殿式屋顶了。蓬莱殿的结构很是奇特,与其他诸宫都有不同——前殿属于前廷;后殿却在后/宫的范围之类,而且大门有两扇,一扇开在前殿,供文武大臣进殿奏事;另一扇则开在后殿,面向后/宫,供诸妃进殿侍寝。
我在后殿门前下轿,早有内侍通传了进去,待走到廊下时,便有皇上跟前的迟公公,手持拂尘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请我进去。我不知是皇上命他出迎,还是他自己要来讨好我这位中宫皇后,想问一声,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微笑着点一点头,抬步朝里走去。
迟公公在前引路,穿过后殿,步下台阶,脚步没有停歇,直朝前殿御书房而去。这是皇后的特权,能涉足的范围,不仅限于后殿,更能进入前殿,甚至在大臣来觐见时,除非军机要务,可不作回避,同皇上一起接受臣子的俯拜。
御书房在前殿东侧,阳光透过蛟丝纱窗透射进来,既明亮,又不刺眼。皇上头戴白玉龙冠,身着一件浅紫色游麟花式的罗袍,在窗前的楠木雕花书案上奋笔疾书。迟公公笑着,在书房门前止步,我放轻了脚步,走到皇上身后,探头看去,原来皇上是在批阅奏折。虽然本朝并无后/宫不得干政的条律,但皇上也并没有予我议论朝政的权力,于是我马上把目光收了回来,转到书案左侧,盈盈下拜:“臣妾见过皇上。”
“梓童来了?快起来。”皇上看到我,面带微笑,语调中除了愉悦,还夹杂着一丝欣慰。他在愉悦甚么?又是在欣慰甚么?
不及细想,夏荷在身后轻触我的胳膊,我连忙接过朱漆描金的镂空食盒,捧到书案角上打开来,道:“今日设宴,皇上无暇光临,臣妾特意挑了几个您爱吃的菜,送来给您尝尝。”
皇上脸上的笑容,马上隐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的冷峻,开口时,连语调也变得冷冰冰了:“梓童来朕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这话的意思是……他其实在期盼着甚么?怪不得才刚见到我时,那般的愉快,满面微笑以对。但我确实不知他想要甚么,而他又不明示,真真是伤脑筋。
我傻傻地呆愣着,皇上看了我一会儿,兴趣索然,不再理睬于我,继续埋首批阅奏折了。
我看看食盒中尚未来得及端出来的几样菜,尴尬不已,寻思着是不是做点甚么,以缓解此时僵化的局面。做甚么好呢?扒了皇上的衣裳,将他推倒在案?不,不,不,这里是御书房,不是甘泉宫寝室,若在这里将他推倒,不成了那甚么办公室那啥了,就算我放得开,满朝的文武大臣不见得就看得惯,若因此被参一笔,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这里是办公室,皇上正在专心致力于公务,对,公务,公务,我也是有公务可以汇报的嘛,不至于没有话讲。我终于寻到了突破口,内心一阵激动,连忙敛衣俯首,毕恭毕敬地道:“启禀皇上,臣妾有事禀报。”
“说。”皇上的语气,依旧冰冷,同洒在楠木雕花书案上的灿烂阳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努力忽略领导不待见的情绪,继续保持恭敬的姿势,道:“皇上,新册封的牛才人和马才人,臣妾已令她们迁至淑景院,并着太医每日请平安脉,如今她二人胎像平稳……”
“朕知道了。”皇上打断我的话,仍旧满面冷峻不说,甚至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我心下一凛,突然想起,这位领导从来就没有喜爱过牛、马二人,又怎会为她们的事关一份心?
是我鲁莽了,我暗暗自责,另换了话题:“皇上,邵采女所中之毒,臣妾已着人细细查探,相信不久便会有结果。”
邵采女可是宫中最得皇上青睐的人儿,这下他总该不会继续冷漠了罢?然而,皇上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来,语调也冷淡一如方才:“嗯。”
只有一个“嗯”字?比先前更吝啬词句?我心下一片茫然,恰似一叶漂泊在汪洋之中的小扁舟,惶惶然寻不到方向。
“梓童还有事?”皇上冷清的语调响起在耳畔,令我回过神来。这是在赶我了罢?我只得垂眉跪安——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既然大BOSS对我不满意,我又何苦继续在他面前碍眼。
出得殿来,心情不好——能好才怪,一路闷闷无语,直到回到甘泉宫,我才想起来,食盒落在了御书房的楠木雕花书案上,但此时要再回去拿,显得有些小家子气,算了,不要了,就当便宜他了。
我回到寝室,懒懒地歪在填漆戗金凤纹罗汉床上,夏荷取了个装满茉莉花的大迎枕垫到我脑后,轻声安慰我道:“娘娘,许是皇上今日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也是因为我罢,作甚么讲些假话来安慰我,我不需要。我不满地看了夏荷一眼,没有作声。
夏荷忙道:“皇上今日确是奇怪,看到娘娘拿出食盒时,脸上明明是带笑的,但转眼又压了下去,真不知是为甚么。”
我也不知道是为甚么,或许是我这个下属不讨喜罢。我依旧默然不语,侧身把脸转到了里面去。
然而没过多大会儿,居然有蓬莱殿的人来还食盒。难道皇上竟已厌恶我到如此地步,连甘泉宫的食盒都不愿意留,特特地要送还回来?我惊讶起身,命秋菊把送食盒的人带起来。
第四十八章 来临
进来的却是迟公公。
我更为诧异了,迟公公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一只食盒,能劳动他的大驾?难道是皇上有些责骂我的话,要他来带给我?
但迟公公行过礼抬起头来时,脸上却是带着笑的,他笑容可掬地拍了拍手中的朱漆描金镂空食盒,道:“娘娘刚走,皇上就把娘娘送去的饭菜吃光了,我这是给娘娘还食盒来的。”
吃光了?我一走他就吃光了?这样地迫不及待?我不信甘泉宫的厨子,就比蓬莱殿的强过多少。皇上这是甚么意思?
皇上是甚么意思,我暂时猜不出来,但迟公公是甚么意思,我却是明了的,遂命春桃拿出一支玉石嘴的金烟杆,递到他手中,笑道:“迟公公爱好此物,本宫是知道的。”
迟公公也不推辞,当即就别到了腰带上,躬身道谢,然后退下去了。
我望着春桃自迟公公手中接过来的朱漆描金镂空食盒,发呆。
夏荷是知道事情原委的,也看着食盒发怔,道:“皇上今日……好生奇怪。”
是,的确很奇怪,难道这又是一出大棒加胡萝卜的戏码?那未免也太过时了。不管是不是这出戏,皇上没过来解释,我也就只能猜测,不过这种猜测没持续很久,就被另一件事给打断了——第二日给太后请过安后不久,承香宫来人传话:太妃有请。
来了,终于来了,虽然明白交易胁迫在即,我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命春桃为我看过装扮,确认端庄娴雅无误,便登上腰舆,朝承香宫而去,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
承香宫比不得长乐宫的沉稳大气,但却胜在富丽堂皇,想来当初的丁贵妃,应是荣宠冠满后/宫。可怜太妃,虽亦有皇子傍身,却碍于出身,始终屈于正五品才人之位,且郁郁不得先皇宠爱,直至亲子登基,才依仗权势,将这承香宫夺了过来,这其中,除了对优渥生活的向往,恐怕更多的,是对昔日敌手的嫉恨罢。——我站在承香宫门前,暗自嗟叹几声。
袁嬷嬷今日未出来迎接,让我很是奇怪,照说这样重大的时刻,该是她出迎才对,但太妃仅派了一名小宫女,立在门前,向我行礼问安。我跟着这名小宫女,缓步朝内走去,同上回一样,过正殿而不入,径直转入东暖阁。
应是我给太妃多分的十缸冰发挥了功效,一踏上东暖阁平整光洁的细墁地面,便有丝丝凉意袭来,藤纹飞罩内,太妃盘腿坐于大炕之上,炕上仍旧铺着细篾福寿纹花席,摆着紫檀卷云纹炕桌,阳光透过炕后的小格窗户,在席上、炕桌上,和太妃身上,洒下点点光斑,让人看了有些炫目。
“臣妾见过太妃,给太妃请安。”我于炕前五步远的距离停下,俯身下拜。
“皇后平身,快上炕来。”太妃和蔼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来,看见她正朝我招手,遂近前几步,踏上束腰黑漆脚踏,脱去五色履,同太妃一样,盘腿上炕。
太妃笑着问我:“这样早叫皇后过来,还不曾用过早膳罢?”
我连忙垂首,歉然道:“臣妾惭愧,该主动过来向太妃请安的。”
太妃叹道:“这怎能怪你,乃是祖制使然,谁让哀家只是个连徽号也无的太妃呢?”
这话的语调,听起来极为哀怨,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还好马上有袁嬷嬷带了小宫女端上食盘,让我寻到话讲:“臣妾还真没用早膳,看来要叨扰太妃了。”
太妃笑道:“皇后不嫌弃就好,谈甚么叨扰。”
太妃早膳,按照份例,有两道凉盘,一荤一素;五道热菜,其中荤菜三道,素菜两道;两道汤品,咸甜各一道;三道主食,其中干品两道,汤面一道。这些饭菜,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比后/宫其他妃嫔好上许多,但却无法同太后相比,甚至连皇后的也比不上。
袁嬷嬷给炕上又加了一方炕桌,将所有的菜上齐,然后退至一旁。
太妃挥退上来布菜的小宫女,自拿起一块松花饼,招呼我道:“皇后,随意用些,别嫌哀家这里的饭菜寒酸。”
“怎会?臣妾……”该说甚么好?我又一次词穷了。赞一赞这顿早膳?可这菜色的确不怎么样,顶多算个普通官宦人家的等级。顺着太妃的话讲?那更是不能够,我还不至于这般蠢头蠢脑。
许是我的窘态太过明显,太妃笑着道:“瞧哀家,又在皇后面前抱怨了。”
抱怨?太妃是在抱怨么?唔,是的,我暗自点了点头。
此时我确是饿了,便夹起一块太妃才刚伸过筷子的葫芦鸡尝了尝——太妃不用布菜的小宫女,我自然也就不好用了,赞道:“臣妾宫中亦有葫芦鸡,却不如太妃这里的美味。”
太妃却道:“甚么美味,一样是御膳房做了端过来的,只不过是哀家这里其他的菜色太过普通,衬得它出众罢了。”她也夹起一块葫芦鸡,看了看,又扔回盘子里,道:“这样的东西,太后怕是看也不会看的。”
这话让我怎么接?只能装作对满桌子的饭菜极感兴趣,吃完了这个又吃那个。两张炕桌上的盘子,都极为小巧,没等我动几下筷子,菜就少了大半,于是我更显窘态,连忙放缓了进食的速度。
第四十九章 相帮
太妃看着我的动作,又感叹起来:“皇后是否觉得,哀家这里不但菜色寻常,连份量都少上许多?”
这回她不等我开口,便自接自话道:“瞧哀家,又抱怨了。哀家并非意指皇后,皇后别多心。”
我不多心,我完全能明白,太妃真正想说的是:哀家这里不但菜色寻常,连份量都比太后那里少上许多。
太妃没吃几口,就将筷子放下了,只舀了碗酉羹慢慢喝着,问道:“皇后,邵采女中毒一事,可有了眉目?”
绕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了,我暗吁一口气,放下筷子,故意扯谎:“回太妃,臣妾正加紧查着,想必用不了多久便有结果了。”
太妃看了我一眼,唇角露出一丝笑意,道:“这都过去好些天了,还未有结果,是皇后遇到了难题?”
难题,不就是您给设下的么,我暗暗冷笑,回答道:“太妃神算,臣妾确是遇到了难题。”
“哦?”太妃眉头一挑,显得很感兴趣。
我作出惭愧的模样来,道:“太妃有所不知,臣妾入宫时日尚短,经手的事又不多,因此一遇到这样的事,就有些不知从何下手,这才将事情拖到了现在。”
这并非太妃想要的答案罢,不然她脸上怎么微现愕然,显得有些张口结舌。但她旋即便回复了常态,以惋惜的口吻道:“皇后的事,哀家已经听说了,本来想帮皇后一把,却奈何皇后不肯向哀家吐露实情,让哀家也没有办法。”
“不知太妃听说了甚么?臣妾竟是不知。”我马上反问道。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太后亦是耳目遍布后/宫之人,没有她那里还没动静,太妃先有了线报的道理,很显然,太妃是为了故意诱我讲话,而非甚么“听说”。
这人与人之间的气势,往往就是此消彼长,我一意坚持,太妃便开始沉不住气,终于自己把事情讲了出来:“哀家听说,邵采女中毒,乃是因为房中所燃的香烛,被掺杂了药粉,而这含有药粉的香烛,却是由皇后/宫中的内侍小罗子到司灯司领来后,再送到邵采女处的?”
敌我状态不明,我并不急于表态,不置可否道:“太妃这是听谁说的?”
太妃脸上现出笃定的笑容,道:“皇后别管哀家是从哪里听说的,只回答哀家一句,是,还是不是。”
从小格窗户中透射进来的夏日阳光,一点一点在太妃脸上闪烁,光灿灿地,让人看不清。我隔着一张紫檀卷云纹炕桌的距离,望着太妃的脸,没有回答“是”,亦没有回答“不是”。
屋内静悄悄的,短暂的沉默过后,太妃再一次按捺不住,出声道:“若皇后是真遇到了难题,哀家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我仍是没有作答,但却反问道:“太妃是否遇到了难题?”
这难题,便是她沉不住气,反复问询于我的原因罢,我暗暗想着。
然而太妃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皇后这是哪里话,难道你竟以为,哀家是因为对你有所求,才欲出手相帮?”
难道不是?难道香烛之局,并非她设下的?我的心里,本来跟明镜儿似的,但此刻听了她这话,却迷惑起来。
“哀家是感念皇后先前分发消暑物资时,对哀家颇有照顾,这才想帮皇后一把,皇后实在是多心了。”太妃似是心痛我对她的怀疑,一手搭上紫檀卷云纹炕桌,碧绿的翡翠镯子撞在桌沿上,叮当作响。
太妃这等形状,让我没有功夫去琢磨她此话是真情,还是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