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思源殿接见了司灯司的李司灯,这里地方小,且仅有一个门,不怕我们之间的对话,会传出去。
我坐在铺了彩纹凉席的卷草纹罗汉床上,李司灯则匍匐着,跪在黄花梨的脚踏前。这个姿势,让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瞧见她高梳的发髻后,簪着象征她身份的宫制海棠纹白玉梳,看来她很在意自己的地位。我对于待会儿该如何与之交涉,心里有了数。
我轻抚着手上的镶宝义甲——这是春桃偷偷给我戴上的,没有急着出声,而是以眼神示意夏荷代为开口。
夏荷会意,冲我微一点头,向李司灯发问道:“李司灯,当时的情形,请你再讲一遍罢。”
司灯是正六品女官,在宫中的地位,远高于无品无阶的宫女,虽然夏荷是甘泉宫的红人,但还是用了一个“请”字。
李司灯仍旧没有抬头,显得十分地谦恭,回答道:“半个月前,甘泉宫小罗子来司灯司领取香烛,我见他愿意按下手印为证,便让他领去了。”
夏荷对李司灯的话,表示了质疑:“既是邵采女名下的份例,甘泉宫怎会派人去领,况且还只是个洒扫上的小太监?”
李司灯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头去,道:“其实我也想不通,但却不敢为了这么点小事来问皇后娘娘。”
不敢问?这话我倒是相信,恐怕她心里以为,是我看不惯邵采女得宠,所以故意派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去领香烛,好伺机朝香烛里加料加害于邵采女罢。——不过,这种假设仅在“李司灯是清白的”基础上成立,若她本身也是主谋者的爪牙,那让小罗子顺利领走香烛,就是故意为之了。
第四十四章 爪牙
我接过春桃奉上来的凉茶,慢慢啜了一口,不紧不慢地道:“李司灯,小罗子代领香烛,明显与宫规不合,你身为司灯司司灯,一不阻止,二不禀报,却让他顺顺利利把香烛领走了,你就不怕本宫定你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撤了你的职?”
“娘娘,微臣……微臣……”李司灯猛地抬起头来,额上全是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当时小罗子称他是奉了娘娘的旨意来的,微臣这才未多加盘问,让他领走了香烛。”
我冷哼一声,道:“本宫真是奇怪,似你这般头脑简单的人,是怎么当上司灯司司灯的,小罗子是谁?不过甘泉宫一名洒扫上的小太监而已,他说是奉了本宫的旨意去的,你就信了?都不使人来甘泉宫问一声?那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李司灯额上的汗,更加的多了,她磕着头,有些口不择言:“娘娘,微臣有错,不过微臣敢拿项上人头作保,从司灯司发放出去的香烛,绝无问题,微臣并不知道小罗子送到邵采女处的香烛是带了毒的,那一定是他中途调换了。”
“你的意思是,是本宫嫉恨邵采女,才指派小罗子去你那里领取无毒的香烛,然后中途换成有毒的,送到了邵采女处,从而致使她中毒?”我分析着李司灯的话,有条不紊,口齿清楚。
我这番话一讲出来,李司灯反而镇定了不少,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
但她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春桃打断了:“李司灯,你怎么知道小罗子送到邵采女处的香烛是带了毒的?”
李司灯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而我也愣住了。
春桃侧过身子,朝我一躬,解释道:“娘娘,邵采女房中所有物品的来源,都到六局各司查过了,并不单单只查了香烛。”
我明白了,她这样广撒网,设迷雾阵,正是为了防止司灯司起疑,但没想到这位李司灯,竟能如此肯定小罗子送去邵采女处的香烛,是带了毒的,这可真就难人寻味了。
“李司灯,你对此有甚么话好说?”我唇角含着笑,问道。
李司灯顶着满额头的汗,哆嗦着嘴唇,道:“娘娘,微臣,微臣是自己猜的,邵采女中了毒,而香烛却是被人冒领的,这,稍微想一想,便可知事情的大概了……”
我端起凉茶,又啜了一口,笑道:“照你这样讲,本宫指使小罗子加害邵采女之事,竟是铁板钉钉了?”
李司灯连忙俯首,道:“微臣不敢,微臣并无此意,只是既然有微臣这样猜想邵采女中毒一事,那作如此想法的人,一定不在少数。”她顿了顿,抬头看了我一眼,又道:“不过请娘娘放心,微臣保证把此事烂在肚子里,绝不把此事传出去。”
听了她的信誓旦旦,我却笑了:“随你传不传,你还真以为有人信?若本宫真嫉恨邵采女得宠,直接撤掉她的绿头牌就成,你要知道,这可是本宫身为皇后的权力。难道本宫宁肯放着正当权力不用,却跑去大费周折地让她中毒?”
李司灯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
我继续笑着,道:“所以,你诽谤本宫的话,随你传不传,但是你身为司灯,玩忽职守,让人代领了香烛,却是证据确凿的事,本宫现在就撤了你的职……”
大概是因为我把撤职的话直接讲了出来,李司灯吓坏了,顾不得辩解,只连连磕头,苦苦哀求:“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春桃和夏荷都扑哧一声笑了:“李司灯,娘娘只不过是要撤了你的职,并不曾要你的命,你求饶作甚么?”
没想到李司灯一听这话,竟嚎啕大哭:“娘娘,微臣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侄儿,若是被撤了职,无俸养家,也就同没命差不多了……”
看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浑然似个村妇,我、春桃、夏荷,全都目瞪口呆了。
我最先反应过来,大乐,一盏子凉茶,尽数泼到了春桃裙上,春桃却浑然不觉,一面笑着,一面反倒上来替我收拾。夏荷看看李司灯,又看看春桃,愈发乐不可支。
等到乐够了,我才向仍在地上的李司灯道:“去罢,看在你能逗本宫开怀一笑的份上,这职,就暂时不撤了。至于以后撤不撤,看本宫的心情。”
李司灯大喜过望,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倒退着朝外走,走了几步,发现头上的海棠纹白玉簪不知何时跌落在地,已断作了两截,她捡起来,又是一通好哭。
我只得吩咐春桃:“去叫司衣司给她再做一个,就说是本宫说的。”
李司灯千恩万谢地去了。
嗐,这叫甚么事儿哪,我好好地传个司灯来问话,话没问出个甚么,反倒赔了个白玉簪去。
亏了,亏了,“等到查出她背后的主子来,本宫一定要问问她,是到哪里寻来这么个活宝,真真是惹人好笑。”我拍着罗汉床,道。
春桃奇道:“娘娘,您怎么就能断定李司灯背后另有主子?她方才一口咬定香烛有毒不假,但她也说了,那是她自己推断的,而且香烛被代领,的确可疑,她作那样的推断,也不足为奇。”
这样明显的原因,她竟没看出来?我诧异地看她一眼,道:“如此愚笨好笑之人,若不是上头有人,怎会爬到正六品司灯的位置上来?”
第四十五章 无策
“确是如此,就算香烛有毒一事是她自有推断,也不该当着娘娘的面讲出来,不然娘娘一怒之下治了她的罪,她可就哭都没地方哭去了。”春桃连连点头。
夏荷亦道:“既然李司灯背后是主谋者,那香烛有毒的事,根本就不是她自己推断出来的,而是她主子告诉她的。更有一种可能,那香烛一多半就是出自于她的手,所以她才会那般地肯定。”
春桃又不解了:“这般蠢笨之人,她主子怎会放心让她出来做事?若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岂不是要让主子后悔?”
我望着李司灯跪过的地方,微微一笑:“这说明,她替主子办的事,并非甚么大事。或者说,她家主子就是想让本宫知道,本宫遇上了敌手。”
春桃愣住了:“都设计到娘娘头上来了,还不叫大事?”
我抚了抚裙子,站起身来朝外走,道:“对于本宫来说,是大事,但对于她主子而言,却是小事。”
春桃茫然摇头:“娘娘请恕奴婢愚笨,奴婢不明白。”
夏荷亦跟着摇头:“奴婢也不明白。”
我只得驻足,为她们讲解:“设计当朝皇后,总要担风险的,既然担了风险,就得达到一定的目的,那你们来说说看,若是香烛一事如主谋者所愿,栽到了本宫头上,于她有甚么好处?”
夏荷想了想,道:“邵采女虽说得宠,但份位却是极低的,而且承恩以来不见晋份位,也不见得皇上有多看重她。而香烛中的毒,目前只不过让她得了皮肤病而已,并未造成严重的后果。更何况,香烛之毒,是娘娘自己查出来的,稍微有点脑筋的人,大概都会怀疑,若真是娘娘下的毒,为何不趁机掩饰,反而要揭露出来?这一看就是被人所陷害的。因此奴婢认为,皇上不见得就会为此事怪罪娘娘,就算怪罪,也顶多责备几句。”
“分析得很好。”我冲她微微颔首,以示赞许,又反问道,“难道那主谋者处心积虑地设下香烛之局,就是为了换得皇上对本宫的几句责备?这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
春桃捂嘴笑道:“或许她同李司灯一样愚笨也不定。”
我斜瞥着她道:“这后/宫之中,有哪位主子真的很愚笨?”
春桃马上不说话了,脸上也换了严肃的表情。
夏荷若有所思,道:“娘娘,照这样说,那主谋者并非为了陷害娘娘,而是另有所图?”
我点了点头,道:“本宫正是这样认为,也许她觉得香烛一事,会让本宫焦头烂额,而她正好能救本宫于水火之中,以此作为条件,交换某些她所需要的东西。”
“可惜她却想错了。”春桃笑道,“娘娘既然已洞悉她的目的,那么一定就有应对之策,哪里又会怕她。”
“就是。”夏荷附和道,“娘娘方才说,香烛一事对于娘娘来说是大事,对于她来说是小事,依奴婢看,此事对于娘娘来说,也是小事。”
不,你们都想错了,此事若放在以前,的确是小事,毕竟皇上的责备,不疼不痒,算不得甚么。但现如今,自从皇上于玉清池边发过脾气之后,此事对于本宫来说,就是大事了。
上次皇上莫名其妙地恼怒于我,虽然事后还是送来了早已承诺过的水墨画衣裳,但毕竟我这名下属,还未找到上级生气的原因所在,心中终是惶惶,不得安心。若这回因香烛之事又起事端,只怕皇上对我的印象,就更加的差劲了,这对于我的职业形象来说,是十分不利的。
别跟我说甚么一时的印象算不得甚么,你要知道,若是喜爱一个人,她做得再差,你都会觉着好;反之,若是厌恶一个人,她做得再好,你也会觉得差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至于春桃所说的应对之策,我暂时还想不出来,虽然《后/宫秘史》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但无一例外都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各方各面,都得有事先安插的人。诚然,由于家中的未雨绸缪,我在宫中也有一些这样的暗线,但司灯司这样的地方,却没有属于我自己的人。这不能怪家中思虑不周,而是我的父亲兄弟,长年在外征战,哪有空来替我安排得这样周全,像我入宫还不满两个月,能在宫中有几个心腹和暗线,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苦笑着,搭着夏荷的手慢慢朝外走,一直走到寝室外间,斜卧到填漆戗金凤纹罗汉床上。春桃和夏荷应是看出了我心中有烦恼,亦是不发一言,夏荷服侍我躺下后,便默默立于床后,为我扇风;而春桃去换过裙子后,进来蹲到床尾,为我揉腿。
我睁着眼,看着罗汉床上的雕花发呆,过了一会儿,春桃小声地开口,无不担忧地问道:“娘娘,李司灯会不会把事情说出去?虽说娘娘是清白的,但就怕有人不信,趁机生事。”
我摇了摇头,肯定地回答她道:“不会,一来她怕丢了职位,二来她的主子不许,若传得满处都是,她家主子拿甚么来与本宫谈条件?”
春桃明显地松了口气,露出笑脸,又提议道:“娘娘,不如把小罗子拖来打几板子,让他说出背后的主使之人。”
我再次摇头,道:“不必,那人自会找上门来,我们等着便是。至于小罗子,莫要责罚,留着他,本宫自有用处。”我说完,顺便吩咐春桃:“知会吕太医一声,毒源已查出的事,暂时密不外宣。”
第四十六章 烦恼
“是,娘娘。”春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出声应了。
我继续望着罗汉床上的雕花发呆,瞧,我多么聪敏哪,我能明白自己落入了陷阱;能知道小罗子是下毒者的爪牙;还能推断出李司灯是下毒者的帮凶;甚至连主谋者的目的都能猜出来。可就是不知道该如何爬出这个陷阱,对她设下的局一筹莫展,真不知我是聪敏,还是愚笨透顶。
“唉……”我幽幽地叹了口气。
春桃和夏荷都吓了一跳,齐齐站直了身子。
我坐起身来,斜靠着罗汉床头的大迎枕,道:“怎样才能破解这个局?”
春桃快言快语道:“娘娘,破不破的,又有甚么关系,反正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的。”
相信,或者不相信,有甚么意义?这并非后/宫职场的游戏规则,你想要洗刷自己的清白,就得拿出证据来,不然任凭这事件多么荒唐、多么冤枉,你还是得担着。
我看着春桃,道:“那些话,只是说给李司灯听的,唬一唬她可以,但怎唬得了自己?此局若破不了,要么本宫蒙冤,要么变作无头案。你觉得这哪一种,对本宫有利?”
“事情是娘娘负责的,哪一种都对娘娘没好处。蒙冤自不必说,若是变作无头案,那便是娘娘办事不力,会惹来皇上怪罪不说,还要影响娘娘在其他主子面形象。”夏荷抢在春桃前面,回答了我的话。
“还是你看得透彻。”我又幽幽地叹息一声,望向罗汉床尾的雕花。
春桃哭丧着脸,问道:“那咱们竟就一筹莫展了不成?”
我苦笑一声,道:“法子有啊,比如从司灯司把登记簿子拿出来,篡改一番。”
春桃惊讶道:“那可不行,咱们在司灯司没有人,何况李司灯肯定会牢牢盯着,哪会给我们可乘之机。”
“而且这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夏荷补充道。
我正要点头,春桃却笑着嗔怪我道:“娘娘又来唬奴婢作耍了,您明明说过,这下毒者并无害您之心,一切布局,只不过为了和您谈一笔交易,既然如此,您先前说的‘蒙冤’、‘无头案’,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是,只要本宫同意与之交易,那些都不可能发生……”我没有把话说完,只是默默地道:可是本宫实在不喜欢这种一筹莫展,任人宰割的感觉,这滋味,很不好受,仿佛在嘲笑着本宫的无能和可怜。
不过,此刻我除了等,又还能做甚么呢?不如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等到那人来找我时,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我暗一咬牙,将所有的不好受强行压下,发狠道,我是皇上三媒六聘,自中门迎进来的中宫皇后,后/宫之中行政级别最高的CEO,就算有甚么不对,还能把我给撤职不成,我怕甚么。
心一横,浑身上下顿时松快了不少,饥饿感和无聊感趁机渐渐袭来,我匆匆到长乐宫请过安后,便马上回宫,充分享受了一把身为皇后的福利待遇,命人在正殿设宴,奏乐歌舞,请皇上前来一观。
但这回皇上没有给面子,只称政务繁忙,无暇娱乐,不能前来。看来他还是在生我的气,不然就算政务繁忙,也该打发身边的公公来说一声儿,而不是只让我派去的内侍回来传话。
诸事不顺,诸事不顺哪!我一口饮下碧玉荷叶杯中的“石冻春”,感叹不已,没想到我简氏,才入职两个月不到,就遇上了职业生涯的第一道坎,这未免也太快了些。虽然心绪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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