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要送的礼物,自然是好的。”太后微微一笑,镶了绿宝石的义甲划过浅碧罗衫,勾起一丝纱线。
皇上唤一声“来人”,便有两名内侍进殿来,手持一幅碧色布帛,于我面前缓缓展开。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这炎夏之际,好似冰盆当前,我睁眼细看,这股清凉,竟是源自布帛之上,不禁大为惊奇。
皇上起身离开宝座,扶了太后的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笑道:“看梓童这表情,竟是从未见过此物?”
我茫然摇头,却见太后的脸上,有一丝明显的恨意一闪而过。
皇上走到我身旁,与我肩并着肩,笑道:“梓童曾使人送朕澄水帛一幅,今日朕亦以此帛为礼,回送梓童,怎么梓童却不认得?”
我的脸顿时有些发烫,我当时只想着尽快处理掉那烫手山芋,根本没顾上让人取来一瞧,自然是宝物当前却丝毫不识。
太妃也走来瞧澄水帛,她伸手摸了摸,问道:“皇上,你把澄水帛又送还给了皇后,那你用甚么?”
皇上笑道:“太妃,皇后送给朕的那块澄水帛,还好好地挂在蓬莱殿呢,这一块,是藩国新近才进贡上来的。”
太妃这才笑了,道:“原来如此,这样甚好,皇上和皇后就都有澄水帛了。”
两块澄水帛,却是帝后一人一块,太后和太妃都没沾着边。太妃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微微侧头,却再次瞧见太后脸上有明显的恨意一闪而过。我暗道,看来皇上,我的这位上司,是真打定了主意要把我推向风口浪尖了。
这样也好,一想到我今后的生活,不再会是枯燥无聊,我就激动不已,恨不能马上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战斗中去。
待太妃观赏一时,皇上便命内侍将澄水帛收起,送去甘泉宫。我趁机机会再次告退,皇上道:“朕同梓童一起走罢。”
我便向太后和太妃俯身行礼,再同皇上一起步出长乐殿,下月台,经前庭,出长乐门。
两乘腰舆停放在长乐门前,一乘明黄飞龙,一乘杏黄绣凤,皇上于明黄色的腰舆前驻足,侧首笑问我:“朕方才送与梓童的礼物,可还算惊喜?”
惊喜,真是惊喜,只不知是惊,还是喜。我腹诽几句,脸上笑意盈盈:“在臣妾看来,没有比这更为惊喜的礼物了,皇上为臣妾花心思了。”
不知是不是六月的日头太过灼目,皇上深邃的眼睛些微眯了一眯,转眼又蕴满了笑意:“朕记得,朕与梓童大婚满一个月那天,梓童穿的也是这身衣裳。”
我也笑了:“皇上好记性。臣妾还记得,那天皇上还特意去了甘泉宫为臣妾解释祖制,惹得三位妹妹第二日一大早就跑来来请安,使得臣妾的甘泉宫内到处飘着一股酸溜溜的味儿。”
皇上扶舆大笑,道:“那明日就让梓童再闻一次酸味儿。”
这意思是……
不等我明白过来,皇上已上了明黄腰舆,吩咐抬轿的内侍朝甘泉宫去。
我赶忙上轿,紧随其后。
两乘腰舆一前一后,行至甘泉宫门前停下,我与皇上先后下轿,并肩步入宫内,于甘泉殿内坐下。
甘泉宫内,红锦牡丹地衣已撤,露出明晃晃的金砖;阶下檀木椅和阶上的宝座,也都铺上了清凉消暑的玉片;四个殿角上,更是盛有大缸的冰块,以不停旋转的风轮,不间断地朝殿中送着凉气。
先行送来的那副澄水帛,就挂在紫檀座金屏风旁,我朝宝座上一坐,顿觉浑身凉爽,暑气全无,可见当真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皇上与我并肩坐着,道:“今日宴会未能尽兴,朕虽想与梓童重登画舫,却无奈天色已暗,不如就在这甘泉殿中陪梓童赏几出歌舞,如何?”
“只要有皇上陪着,无论在哪里,无论做甚么,臣妾心里都是甜的。”我柔声说着,口中似含了糖蜜。但侍奉在侧的春桃,却打了个哆嗦。一定是酸的,我心想。
“来人,上歌舞。”皇上一声令下,马上有内侍出去传旨,不多时,便有尚仪局着人来报,歌舞已经备下。同时,各色珍馐果品酒水,亦跟流水似的端了上来,呈于我与皇上跟前。
皇上搂了我在怀,温和地问道:“梓童想看甚么舞?”
简简单单的一问,却至少有三种回答:
若我是个谦逊的下属,应当回答:“臣妾哪懂得甚么舞,还是皇上点罢。”——但这种回答毫无新意,不但不能使得皇上龙心大悦,更有遭他嫌弃的危险。
若我是个对上级了如指掌的下属,自当回答:“既然皇上让臣妾先点,那臣妾就点一出XX舞罢。”——可惜我才与皇上大婚一个多月,对他的兴趣爱好,实在是不够了解,无法将这XX填满。
若我是个睿智的下属,可以回答:“久闻传自吐蕃的胡旋舞优美非凡,却一直不得一见,今日就让臣妾托皇上的洪福,欣赏一回罢。”——我自认为此种回答最为上乘,不过这需要对当前时局有洞若观火的观察能力,并能准确地揣摩到上级的关注点所在。
第二十七章 册封
我很庆幸自己正是一位睿智的下属,当即向皇上撒娇道:“圣上,臣妾还从没看过胡旋舞呢。”
皇上惊讶道:“你父兄长年待在吐蕃打仗,你竟没看过胡旋舞?”
我扯着皇上的袖子,嗔道:“皇上也说了,臣妾的父兄‘长年待在吐蕃打仗’,臣妾又怎么可能看过胡旋舞?难不成他们还能带上几个胡女回家来?就算有这心,也没这时间。”
皇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吩咐内侍:“上胡旋舞。”
深具西域风情的乐曲声响起,结束了我和皇上的对话,我知道,这一场与圣心所向及政局有关的交锋,暂告一段落了。而且以目前看来,是我占了上风。不过,也许,是皇上本来就想让我占上风的,毕竟边陲战事,悬而未决不是?
舞曲声急,身着吐蕃胡服的舞女扭身而出,且舞且行,终立于殿中央的小圆毯上,单足微跷,双臂高举于顶,旋风一般旋转起来,一时间只见披帛飞扬,不见人之所在,令人惊叹不已。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胡舞极为精彩,我抚掌大赞,转而饱含歉意地向皇上道:“可惜臣妾甚么技艺也不会,无法向皇上献艺了。”
皇上面带诧异地看我一眼,道:“这是为梓童而补办的宴会,需要梓童献甚么艺?”说完,又安慰我道:“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梓童无须为此忧虑。”
我感激地冲皇上一笑,举起一盏琥珀色的葡萄酒,奉至皇上唇边。皇上就着我的手,满饮一口,我则凑过身去,将残酒饮尽。
舞女仍旧在小圆毯上飞舞旋转,但我却法集中精神去看,因为皇上已借着酒意,在我耳边低喃:“梓童,朕只想看你。”
呢喃的情话,温热的气息,怎容我拒绝?我当即知情知趣地扶皇上起身,一同走下台阶,朝寝室里间而去。
新换上的七宝帐早已被撩开,我扶着皇上,皇上拥着我,疾步奔向紫檀床,未至床前,衣已落大半,惹来皇上一阵轻笑:“梓童还是这般地猴急。”
我急急忙忙,无暇回应,一手将皇上推倒在床,一手扯下了七宝帐……
前戏、传统卧式、前俯后继,夏风清爽,春光满室,一时事毕,皇上照旧传来一碗甜汤,与我同饮,而后相拥睡下,一觉好眠。
次日卯时,皇上起身,准备去早朝,他照例体恤我辛苦,让我多睡会子,我正好身体酸软,精力未复,于是从善如流,继续躺着,睡了个美容觉。
这一觉就睡到日头高照,待得我睁开眼睛,去瞧那床头的兽耳八卦滴漏时,发现已是隅中时分。我当下大吃一惊,惊的不是睡过了头,而是吃惊直到这时,还没听见有嫔妃来请安。
“撩帐子。”我急急出声,掀开仙文绫薄被,坐起身来。
七宝帐缓缓被拉开,露出夏荷的笑脸来:“娘娘莫急,三位小主已经来过了,奴婢称娘娘今日有事,没空见她们,让她们又回去了。”
春桃将七宝帐挂上玉制凤首帐勾,唠叨道:“娘娘每日里接受众妃嫔请安,乃是一种荣耀,亦是彰显身份的大好时机,怎能因为要睡觉,说不见就不见,如此以往,难免纵容了她们……”
我呻吟一声,缩回仙文绫被,以被蒙头道:“夏荷,今日你做得好,本宫赏你择日出宫一趟,代本宫去看望娘亲。”
“娘娘,当真?”夏荷惊喜非常。
春桃却道:“娘娘,您莫要拿赏赐夏荷来激于奴婢,奴婢当说的,还是要说。”说完又催促道:“娘娘,您该起身了,就算不见现有的三位小主,也该见见即将册封的那两位。”
差点把这茬给忘了,都怪皇上昨日太过生猛,让我累了身子,迷糊了脑子。我猛地掀被而起,急问:“王宝林三人,从甘泉宫离去后,是否去了永巷?”
我的焦急,显然吓了春桃和夏荷一跳,春桃瞪大了眼睛,回答我道:“娘娘真是料事如神,一点儿没猜错,三位小主出了甘泉宫,就径直朝永巷去了,不过梅御女是被王宝林和邵采女拉去的,而且她走到半道,就坚持先回紫云阁去了。”
“事情要糟!本宫只记得昨日应付太后,却忘了今日着手部署,这若是让她们坏了本宫的事,可怎生是好?”我焦急地下了床,满处寻鞋子。
夏荷连忙扶住我,道:“都怪奴婢忘了告诉娘娘,牛才人和马才人一早就被太后传到长乐宫里去了,不然借奴婢一个胆子,奴婢也不敢明知那三位小主要去永巷,还不赶紧设法去拦着。”
我听了这话,才大松一口气,跌坐回床上。夏荷一面自责,一面寻了小头丝鞋来与我穿上,又问道:“娘娘,既然太后已将马才人和牛才人的身孕交到了娘娘手上,那王宝林等三位小主迁宫一事,是否要暂缓?”
我想了又想,犹豫道:“迁不迁的,都行,若是胆大,就让她们迁,若是怕出事,就暂缓。”
夏荷还没应话,春桃先笑了:“那就迁罢,咱们的娘娘,甚么时候胆小过?”
我忍俊不禁,夏荷也笑了。
得,既然秘书拍了板,我就听她的罢,迁。
既然定下了方案,就有无数的事宜需要准备,我招手让春桃和夏荷更近几步,附耳密语一时。春桃和夏荷大概和我一样,也是枯闷了许久,等我一吩咐完,马上就兴致勃勃地分头布置去了。
第二十八章 部署
当天下午,六局着人来报,称淑景院已收拾干净,牛、马两位才人随时可以入住;为她们新制的衣裳首饰等物,亦已妥当;只是因份位擢升而需要增添的宫婢,尚未选定,请皇后娘娘定夺。
依照宫规,正五品才人可拥有贴身宫婢二人,对此我早有计较,正要开口,却见秋菊来报:“启禀娘娘,长乐宫那边传来消息,太后已给牛才人和马才人各指派了两名宫婢。”
秋菊似乎是怕我生气,禀报完毕,还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但我却由此安下心来,太后如此作为,我身上的担子,起码轻了一半。
秋菊的禀报,六局来人也听了个清楚,当下不再请示于我,而是径直捧来为牛、马二人准备的礼服、首饰、银册等物,请我过目。
冬梅接过漆盘,春桃一一翻开,我大略看了一眼,见其中并无逾制之物,遂将头点了一点。紧接着,我问过六局来人之后,将册封的时间定在了明日卯时,至于地点,就是甘泉宫正殿,甘泉殿。
商议完毕,六宫来人退下。
我绕过紫檀座的金屏风,步下台阶,进入书房,秋菊和冬梅守在了门口,春桃和夏荷则跟着我一起走了进去。
春桃拉开书案后的紫檀雕花椅,整了整上头新垫翡翠席,服侍我坐下,然后立到书案对面,同夏荷并排站在一起。
我微笑着看向她俩,道:“说罢。”
春桃先开了口,问道:“太后抢先给牛才人和马才人指派了贴身宫女,娘娘不怕她们是别有用心?毕竟牛才人和马才人也是太后挑出来的,若她二人与贴身宫女联手,咱们怎么办?而且……而且牛才人和马才人的身孕……咱们还没证实呢。”
春桃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她是担心牛、马二人假怀孕,借此设陷阱害人——这是后/宫之中的老伎俩了,即便是才入宫不久的我,也有所耳闻。
我没有回答春桃,而是以目示意夏荷,让她作答。
夏荷想了想,道:“娘娘,奴婢以为,春桃刚才的猜测的事,是不大可能发生的。首先,太后指派宫婢给牛才人和马才人,是明着指派的,人人都知道,若牛才人和马才人出事,她也脱不了关系。其次,牛才人和马才人身份卑微,势必影响腹中皇嗣的地位,这样一来,就算她们的身孕出了意外,皇上也顶多责备娘娘几句,断不会因此把娘娘怎样。”
分析得很到位,我冲夏荷颔首一笑,以示嘉许。
春桃想了一会儿,道:“这宫女一给,太后就要担责,如此看来,太后同娘娘一样,也是个胆大之人。”
我抚摸着紫檀书案边上的雕花,轻声笑道:“这后/宫之中,谁人不胆大?但凡胆子不大的,或者胆大比不过别人的,现在都在延嘉宫。”
延嘉宫是先皇嫔妃所居之处,在那里,不论份位高低,有无子嗣,都只能分到一两间不大的屋子,聊以安身,若碰上哪位先皇妃嫔太多,两人甚至三人合住一间的情况,都是有的。因为环境艰苦,每年都有不少妃嫔忍受不了,自请出宫落发为尼,为先皇祈福,但就是这样小小的要求,也得看太后娘娘心情好不好,同不同意。当然也有例外的,若哪位太妃儿子争气,堪为皇上所用之才,待遇就会好上一些,但这待遇好,也不过是多分上两间屋子,多分发一些份例而已。
春桃和夏荷,显然也是知道延嘉宫的,眼中都带上了黯然色彩。
太后不惜担责,也要明着指派宫婢给牛、马二人,看来是铁了心要保下她二人腹中的皇嗣了。只是,她为何如此稀罕这两个尚不知好赖,连皇上都不怎么上心的孩子呢?我抬起右手,看着指甲上新描的牡丹花纹,默默思考着。
过了一时,春桃似想起一事,懊恼道:“娘娘,奴婢上午遵照娘娘的指示,点了四名宫女,准备派去服侍马才人和牛才人,但这会儿却被太后抢了先,咱们就只能罢手了。”
“这个倒是不妨,长乐宫派人,反而比我们甘泉宫派人更好。”我安慰完春桃,又问夏荷道:“淑景院那边,都安排好了?”
夏荷躬身道:“回娘娘,都安排好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无论是想保牛、马二人的,还是想害她们的,都在明处,只有我,明暗皆有安排。若是牛、马二人有造化,即是我的业绩;若是可惜没造化,也自有人顶缸,赖不到我名下,我顶多落个照顾不周的过错。
部署已定,我的心也安了下来,索性放松了一把,与春桃夏荷二人打双陆作戏,直至掌灯时分。
用罢晚膳,尚寝局有消息传来,皇上翻了邵采女的牌子。
戌时刚过,春桃便以第二日有牛、马二人的册封仪式为由,催促着我上了紫檀床。我拥被独眠,一觉酣睡,直至次日卯时,在春桃喋喋不休的叫起声中,迷迷糊糊地起身穿戴,梳妆打扮。
春桃自从挑灯夜读,复习了宫规,就再也没把牛、马二人放在心上,这从她没有强迫我抹粉,没有强迫我画时下最流行的峨眉和妆靥就能看出来。秘书淡然,我这个上级就更随意了,由着她们摆弄一时,梳了个反绾髻,穿了件既不素净也不华丽的联珠团窠纹大袖衫,再配了条黄罗银泥裙就出了寝室门。
我头插着十二花树,披着重莲绫银泥帔子,绕过紫檀座的金屏风,朝皇后宝座上坐了。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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