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焕身体一僵,原本倚在卧榻上,此番竟然坐了起来,幽深漆黑的双眸直直的望着她。那一刻,他竟然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朱雀的影子。
想起朱雀,他的心头一沉,顿时胸腹重压,连忙抬手压着胸口,狼狈的咳嗽起来。
又是好一阵子忙碌,郭安一边拍抚,一边急促吩咐小李子上了润喉的冰糖水。
云焕喝了,又静坐了一会儿,这才疲惫的靠在卧榻上,眼睛半合,倒似连睁眼的力量都抽走了一般。
朱雀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云焕,曾几时起那个雅俊男子,如今竟已如此瘦削了。是病痛折磨?还是永远都批阅不完的奏折所累?亦或是人情世故,朝堂勾心斗角劳累所致?
她眉眼深沉,望着云焕竟然忘了收回视线,云焕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清眸睁开,淡淡望去,她已经仓惶的收回,从容地躬身做礼:“太医院阿呆,参见皇上。”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听的人心头沉闷异常。
云焕不由蹙眉,心思压下一阵失望,他刚才竟然以为她是朱雀,她怎会是朱雀呢?朱雀噪音清冽淡漠,她喜欢依偎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唤他:“云焕。”
简短的两个字,从她唇齿间吐出,仿佛冬夜里曙光乍现,只闻其声便醉了一半。
他有些恍惚,他有多久不曾听到有人胆敢直呼他的名讳,柔柔的叫他云焕了?
心绪波动,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又要咳嗽,郭安连忙端起润喉茶送到他的唇边。
云焕抿了一口,就听郭安低声劝道:“皇上,请保重龙体,万不可再心绪不平了。”
云焕唇边扬起一抹浅淡的苦笑。郭安是他的近侍,幼时便跟随在他的身边,自然有时候略通他的心思。郭安此番说,怕是也察觉这位宫女周身流露的气质跟朱雀很相似了。
但是她不是她,她已经葬身火海了,那么决然的狠戾手段,试问这天下除了她能做出,还能是谁呢?
他眼光扫向跪在地上的少女,虽然下跪,仍旧不卑不亢,真像……察觉自己又有了不该有的思绪,他皱眉道:“起身抬头说话。”
“诺。”朱雀身体一僵,站起身来,一咬牙,缓缓抬起了那双清冷双眸……
相见伤(3)
眼前女子的双眸清冷不羁,忽然和记忆中的那个绝世女子合二为一,重合在一起竟然分毫未差。
在郭安的惊呼声中,云焕几乎是一把扯开身上的锦被,赤脚大步走到了朱雀的面前,他紧紧的盯着她,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心血,只为等待她双眸迸发出昔日柔和浅淡的光芒,奈何她的双眸只是一片无波无澜。
那是陌生人的眼神。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抬起,却在触碰到朱雀脸庞上冰冷的青铜面具时蓦然僵住了。
就连呼吸好像也因为凝滞的气氛而变得缓慢,终于他心一狠,一把扯掉了她脸上的青铜面具。
面具落地,他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残颜,心里划过暮霭般的恍惚和疼痛,心思抽动,脚步不由向后踉跄了几步。
眼前少女的脸庞布满了细细碎碎的伤口,宛若枝条一般蔓延丛生,覆盖了原本的面目,显得狰狞而可怖。
除了这双眼睛,她和朱雀没有半点的相似。
他随即似是想起了什么,骨瘦如柴的手指蓦然抓起了她的手腕,探去,气息平稳,没有武功。
云皇先是唇瓣一扯,嘴角勾勒出一朵似笑似悲的笑意,随即耸动着肩膀,低低的笑了,但是笑声自有一股凄凉在室内熏染沉溺。
笑声牵动刻意隐忍的病况,呼吸生滞,心跳渐缓,重坠,仿佛沉落永无天日的深渊才肯罢休。
“皇上,请保重龙体啊!”郭安在一旁规劝的声音透着哀切和悲伤,眼神却复杂的看向朱雀。
只是双眸近似而已,皇上究竟还在希冀什么呢?
“奴婢惊吓了皇上,罪该致死。”朱雀蓦然下跪,低垂的双眸里带了些许黯然,内心里的潮湿一份份的润然开来,面对云焕沉静如死的目光,刹那间动摇破碎。
她想起云焕适才抓着她手腕的手指,冰凉,带着伤痕和薄茧,骨节硌人发疼。
那不是云焕的手,云焕的手是温暖的。练武时剑花翻滚,执笔时行云流水,可是云焕明明就站在她的面前,但是她触摸到的又是什么呢?
她低垂着头,看不到云焕的神情,只能听到他沉闷干哑的咳嗽声,在这狰狞喧嚣的复杂浪潮里,她反倒渐渐变得平静无波起来。
这个男人对她的影响力一直都是那么鲜明,鲜明到近乎恐惧的程度,这对她此番进宫并非是一件幸事。
云焕咳嗽声渐歇,沉默了一会儿,盯着她松散披在肩上的长发,心里蓦然升起了一抹堪称久远的怒气,漠然开口道:“身为宫婢,教习礼仪的嬷嬷,难道就不曾教习过你何为宫礼吗?”
郭安听了,皱眉看着朱雀,难怪皇上会这么动怒,犹记得那个人好像长发从未竖起过,不管到了何时,永远都是松松散散的披散在肩上,那样的姿态,就像是翱翔天际的凤凰,凡是众人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沉沦在那份魅惑之中。
这三年来宫中也有嫔妃东施效颦,试图散发博取皇上的注意,但是都落得凄凉下场,以至于后来众嫔妃再也不敢散发觐见皇上。
眼前的少女此番散发,倒真是犯了宫中的禁忌。
朱雀神色如常,嘴角浅淡的笑容反而显得平静而神秘,幽黑瞳仁,映出云焕面庞深处隐藏的薄怒:“回皇上,奴婢生地乃万壑城,与凤国边境之地风习相近,民多散发。进宫以来,多在太医院打杂,不曾听嬷嬷教习何为该守宫礼,奴婢以为散发无损国体,亦不伤大雅。”
云皇眸色半眯,似在听朱雀的话,又好似没有。
相见伤(4)
“胡闹。”郭安深知云皇心思所在,觉得还是自己出面好一些,便开口说道:“凤国乃云国仇国,所谓世仇。云国百姓岂能投敌所好,散发而为,弃我朝根本,试问大义何在?”
朱雀听了郭安的斥责,不由觉得啼笑皆非:“公公好忠孝,当是奴婢学习典范。只是若依照公公所言,凤国喜欢娶妻生子,我云国只能做鳏夫绝后;凤国喜好骑射,我云国只能步行走音;凤国喜欢美食华衣,我云国只能青菜素衣了;凤国男女散发成风,我云国就只能剃发而行了?”
朱雀的话未落,内室和外室静默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来。
就连云焕的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只是牵动思绪,咳嗽了几声。
郭安面色不满,本欲说话,但是见云皇似是很喜欢朱雀的那番言论,不由不满稍息,对着朱雀低啐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话落,嘴角扯动,却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想他郭安何曾受过如此奚落讽刺,但是小丫头说的也句句在理,倒叫他不好发作。
云焕面上掠过一丝清淡如风的笑意,快得难以捕捉,说道:“郭安,如此机灵的小丫头,常伴身边,似乎也未尝不可。”
云焕话语虽然如常,但是心里却升起一抹冷寒,这宫女此番说话的调调还当真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皇上圣明,此女倒是很让人刮目相看,只是这容貌,若是伴君侧,怕是多有不妥。”郭安想来还是顾虑朱雀的感受,声音压低,凑近云焕耳边说道。
即便如此,可还是被朱雀给听到了。
朱雀忍不住笑了笑,笑容宛若浮光掠影,似喜似痛的在寂静中晕染:“容貌不过是女娲造人时的信手涂鸦之作,身轻不言轻,皇上乃当今旷世明君,自是不与常人一般见识。”
云焕乌黑的眼睫抬起,深深凝视朱雀一眼,目光里一时有难以言明的情绪翻掠而过,却深不见底,半晌问道:“你说朕乃旷世明君,那朕问你,何为旷世明君?”
朱雀心思一动,开口道:“万庆初立,圣上卓然罢黜百家,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兴太学,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息叛乱,号令文章,焕然可述。圣上雄才大略,不改恭俭以济斯民,虽有百姓传扬,又焉能相抵生平所功?”
朱雀的话可谓是实打实的好好恭维了一番云焕,拍马屁的功夫被她做的滴水不漏,当真是令人佩服之至。
燃烧的炭火映在云焕长长的睫毛上,那睫毛长而微卷,如安静的绯红色丝弦,扣人心扉。
室内一片静寂,云焕不说话,自是没有人敢说。适才朱雀寥寥数语足见此女才情颇深,怕是素来以才情扬名云国的徐妃都不能相比一二。
“郭安。”他忽然低低的唤着身旁心思潮涌的近侍。
郭安醒过神来,忙道:“皇上。”
“看来皇后这次为朕挑选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小丫头,这番言论若是让她听到了,不知会作何感想?”云焕无声低笑,双眸中隐隐的五色光彩氤氲如琉璃。
“皇上,要留用吗?”郭安小声问道。
云焕俯视她,瞳仁里泛着幽深的光,唇角微扬,算是笑了:“留,为何不留?”
朱雀原本在看他,见他目光望过来,不易察觉的移开了视线。
郭安已经在一旁吩咐小李子:“小李子,带她下去,瑜景宫规矩多,你要细细跟她讲个明白。”
此女怕是个难以驯服的小丫头,单是散发这一说,他也要找个机会好好的说上一说。
“奴婢叩谢皇上圣恩。”朱雀收敛思绪,跟着小李子缓缓退下,尽管如此可还是感觉背后有一双锐利的双眸紧紧的跟随着她。
云焕收回视线,看着欲言又止的郭安,开口道:“你想说什么无需遮掩。”
郭安迟疑道:“皇上,恕奴才斗胆谏言,这丫头如此才学怕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丫头。”
云焕的黑眸越发晶亮迫人,但瞬间那冷意被压下,他思量半响,淡淡一笑道:“既然知晓,派陆游暗中调查即可,切莫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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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夜(1)
瑜景宫东厅九曲长廊蜿蜒曲折,曲径通幽,廊檐下有薄薄的积雪覆盖,在白日里显得晶莹耀目。
小李子在前面引路,眉眼间藏着化不开的艳羡之色:“想不到姐姐如此好才学,小李子当真是膜拜不已。”
小李子指的自然是朱雀适才在帝皇寝宫内说的那番高谈阔论。
“才学是做给旁人看的,我其实就是一介俗人。”朱雀跟在小李子的身后,语声平板,毫无起伏。
她淡淡的扫了一眼瑜景宫的布置格局,除了有些地方有修葺的迹象之外,这里跟三年前一模一样,几乎没有改动过。
“姐姐又在谦虚了。”小李子只当朱雀谦虚,会心笑了一下。
朱雀眉目一闪,问小李子:“你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万庆二年初夏进的宫,姐姐问这些做什么?”小李子疑惑的看了一眼朱雀。
这位姐姐才情颇高,奈何天妒红颜,这副丑颜面和坏嗓音,怕是要拖累她终生了。
迟疑了片刻,朱雀问道:“你可知皇上为何会身染重疾?”她在太医院只知道云焕身染重疾,太医都束手无策,那日听赵太医说云焕夜间难以成寐,身体越发消瘦,她想起之前月锦留下的医书,这才添了几味药性很烈的药,虽然知晓这么做表面看来云焕无恙,却会对身体有很大的损伤。但是如果不用此法,她又怎么能够引起后妃的注意,继而靠近云焕呢?
她的嘴角扬起一抹讥嘲,但在小李子回头看向她的时候,瞬间化为温和浅笑。
小李子低声说道:“奴才来到瑜景宫的时候,皇上的身子已经是这样了,不过奴才听说皇上的身子本来就不太好,万庆二年春的时候,原本皇上要迎娶的先后被大火烧死了,皇上听闻后大病了一场,后来病情就越来越重,如今已经是勉强维持了。就连太医院也没有办法。奴才知道姐姐是太医院出来的,今后照顾皇上就应心多了。”两人下了长廊石阶,迎面是厚厚的积雪,小李子提醒朱雀:“雪厚路滑,姐姐当心。”
朱雀缓步慢行,眼角眉梢被白雪的光亮渡上浅而薄亮的浮光,衬得她瘦削的身体,平添几分难言的优雅。
小李子看着朱雀,眼神倏地亮了亮,当即眉眼灿然,“奴才虽然是和姐姐第一次见面,但是却喜欢的很,但在这后宫之中,有些事情我们自个知晓就行了,先皇后是宫中大忌,姐姐万不可对旁人提起。”
朱雀眸光一沉,唇边却扬起了愉快的笑容,“听你说来,我们皇上似乎对先皇后很专情?”
“奴才不曾见过先皇后,但是却没少听说先皇后的事迹,那样的女中枭雄被一场大火吞噬,当真是可惜。”小李子说着兀自叹息不已。
“痴傻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朱雀低喃,平静枯哑的语声已微微带了丝冷嘲,幽深的瞳仁里燃起无温的火焰。
“姐姐在说什么?”走在前面的小李子没有听清楚朱雀的话。
她扬眉浅笑:“没什么,我的住处在哪里?”
小李子尴尬的笑道:“瞧我这记性,我这就带姐姐过去。”
朱雀跟在他的身后,眼眸里好像忽然点亮了一撮火花,狠狠亮了一下,随即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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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夜(2)
其实朱雀住的地方竹韵轩离皇上寝宫很近,路程只有一盏茶的功夫,平时休息就呆在这里,当值的时候方在皇上寝宫留夜照看。
地方不大,却有一个单独的院落,室内摆设皆是最常用的物什,看起来倒很干净雅致。
小李子又细细嘱咐了一番,见外面天色暗沉,这才离开。
朱雀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积雪,再入云国皇宫,恍若隔世。她的心在疯狂的叫嚣着,不甘、愤恨、悲怨、绝望在她内心交织厮杀,声响空落。当年不管因为什么原因,的确是她委身玄洛,对不起他,所以云焕对她无情,她不恨。
她父亲叛国罪证凿凿,文太后下了杀机,要灭将军府满门,她也不恨。
在云国,叛国抄家大罪尘埃落定,朱氏一门悉数人头落地,府中仆人为奴,女子为妓,她怎能视若无睹?一场大火,她亲手了结了朱氏一脉,也亲手害死了她的疯娘。残颜缠身,她不气也不怨,因为她和云焕毕竟曾经相爱过,那么多年的相濡以沫,生死与共,早已化为血液流淌在她的身体里。但是云焕在遇到她之前就知晓她身上隐藏的秘密,而后接近她,继而带她入宫,究竟是爱还是利用?她已经分不清了。
当年父亲叛变,如今想来却有可疑之处,难道这一切真的是云焕故意陷害?他为她挡的那一箭,是另一场阴谋的开始?
她朱雀如果从始至终都只是棋盘里随时都可以牺牲的棋子,那她那么多年的付出又算得了什么呢?
夜色深沉,她思绪漫漫,冷静清澈的目光和漠然冷傲的目光相交。
她唇瓣微扯,算是笑了:“摄政王喜欢黑灯瞎火观察人吗?”
“你今天见到云焕了?”玄洛站在窗外,嘴角上扬,墨瞳倏地亮得惊人。
“好像是见到了。”朱雀修长的手指闲散的把玩着窗前飘落的薄雪,然后在掌心一点点的研碎,冰凉的水珠在掌心静静流淌。
这玄洛果真是胆大包天,都这般时候了,还敢前来找她,他活的不耐烦,她还想好好的活着呢!
玄洛清越的声音从她斜前方传来,他进了屋,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嘲讽,“重逢之后,可有喜极而泣?”
“我可不像你,眼泪说来就来。”她淡淡冷嘲。
玄洛双眸中慢慢扬起灼人的光芒,说道:“小五,当初进宫是你自己的决定,既然如此,你就该明白离弦的箭,通常都没有回头路。你是个聪明人,需要怎么做,不用我提醒你。”
朱雀声音下沉,越发显得嗓音沙哑干涩:“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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