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朗盛心里一跳,连忙拱手,“太子爷先回东宫去吧。免得稍后再出事端。名册登记完毕,微臣再送入东宫。”
“好。小史,这天下我最信的人是你。你办事,我倒没什么不放心。”说罢转身,径自离去。
湉娘受了惊吓,但是在外头依旧冷静命令,让院子里的仆妇们赶紧拎了水桶和石灰来处理这天阙里里外外的血迹。定不许留下证据才是。
一应事体吩咐完毕,史朗盛这才不动声色地转头,隔着窗棂望了明月楼的方向一眼,随即抬步下楼去。
湉娘本人留在天阙楼上监督清理工作,不敢稍有疏失;便只派了两个得力的婆子送于清风先回房间去。
于清风进了房间依旧压不住火气,破口大骂。
两个婆子都不敢惹,赶紧退出了房间去。
于清风骂得口干,想要喝酒。却遍寻不到,便扬声向外头,“来人啊,给我拿酒来!”
这几年,每到焦躁之时,于清风便都是借酒浇愁。身为良臣,忠心不得报国,诤言不入君耳,也唯有这杜康,聊做解忧。
外头簌簌
脚步声来,门枢轻转,一个丫头垂首端了茶盘走进来,将酒壶搁在桌上。却并不退去。
于清风伸手去抓酒壶,也没看那丫头。将壶里的东西倒进口中,于清风便是大怒,回首便狠狠望向那丫头,“这是酒么?本官要的是酒,你端来的又是什么!”
304、一身是愁(第一更)
晨光点点撕碎夜色,点点透入窗棂来,一格一格都印在地下。
就在这样的昏暗里,那丫头缓缓抬头。明媚容颜宛如出匣玉光,照亮晨光。
于清风一愣,伸手点指,略有犹疑,“你是,你……”
于清风也是谨慎之人,湉娘更是小心翼翼,所以每回于清风来,屋子里里外外伺候的都是那几个固定的老人儿,于清风自然都熟悉面貌;可是眼前这个他的确瞧着面生。
那丫头双膝跪倒,“于大人,还记得奴婢么?”
曾经的某段记忆瞬间沿着于清风的心脉爬起,于清风惊得立起身来,“你,你,你难道是……”
清笛的泪滑下来,躬身再施礼。
“……静箫啊,这些日子来,着实委屈你了。”
清笛的泪倏地停在半途,她惊愣抬头,急忙用衣袖擦拭干了面上的泪痕,没让泪痕继续染了面上的伪装。
于大人在说什么?
他在说静箫?!
原来于大人将她当成了静箫!
如此说来,难道大人早已与静箫在暗地里取得了联系,甚至他们两方在协同筹划什么事情?
“大人……”清笛垂下头去,心中仿佛有一角缺失。
笛箫笙笳四个女孩子自小原本一同长大,对彼此都是极为熟悉;且当年青楼学艺,最重要的一门课目便是模仿。清笛努力按捺下心中的难过,循着记忆去寻找静箫的身段、语声。
“静箫啊,你这回是如何从契丹偷偷出来?那二皇子阴险狡诈,他岂会放你出来?你但凡有事,便着人送信儿回来便罢;又何至于要你亲自回来?”
清笛再垂首,“奴婢劳大人挂牵了,这实是奴婢的荣幸……奴婢身在契丹,便是赴汤蹈火,也都心甘了。”
“大人说的没错,二皇子阴险狡诈。但是再狡猾的豺狼,也终究敌不过好猎手。奴婢在契丹草原,以媚心之术,早就收服了二皇子的心。这回马上又要过新年了,二皇子问奴婢想要一件何样赏赐。奴婢便只说想家,想要回霸州来看看。”
“那二皇子想奴婢不过是一介弱女子,便也对奴婢放松了警惕,这便派了几个侍卫暗自送了奴婢南归。奴婢回来,这便前来面见于大人……”
清笛循着静箫的身段与语声,尽量简洁与于大人说话。
面对于大人,她尚且有把握骗过于大人去。毕竟他们身在院子里,大人每回来见过她们,不过也就是片刻,说话也不过三五声;可是若此时对着的人是湉娘,清笛断不敢这样欺瞒。
她们打小都是湉娘一声一言调教出来的,四个人有什么区分,湉娘是一眼便能看穿的。
“静箫,着实为难了你。如你所说,清笛那个丫头是指望不上了,她竟然为了那个契丹皇子,数典忘祖,根本忘记了自己是中原人!婉笙与吟笳毕竟隔着远,这一回本官所有的指望可都在静箫你身上。”
清笛心内咯噔一声!
原来于大人已经认定她背叛了,原来于大人心中早已忿恨于她了?
而这一切,更是出于静箫口中!——静箫,没想到她做事决绝至此!
“又是新年,契丹朝堂上下也不安稳。奴婢特此回来向于大人请个示下,奴婢应该如何……”清笛努力按捺下心中的悲愤,平静地说。
“循着每年的惯例,新年时候北周朝廷必然大摆筵宴,邀请契丹权贵。往年不论,今年本官定然会向皇上力荐要邀请大宋的连城公主一同与宴。届时太子爷定然会发现连城公主就是曾经的清笛。届时借着酒意,那位太子爷做出什么来都是不奇怪的。”
清笛心底又是轰然一个翻滚!
倘若酒宴之上,张煜琪放肆调笑于她,那么玄宸自然不会放过他!若当场就闹起来,那么涉及的将不只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私事,更是有可能让北周与契丹就这样撕破了脸!——于大人用心,何等深密!
“静箫,届时需要你来劝说二皇子。一旦六皇子在宴席上与太子爷发生龃龉,就要二皇子以维护契丹国尊的理由陈兵边界!”
清笛在袖口里握紧了指尖儿,压住自己的心绪,“可是于大人可曾想过,二皇子从来不是容易相与的。如果说六皇子是狼,二皇子便是条豺。一旦让二皇子陈兵边界,那会不会引发二皇子的觊觎之心?”
“无妨。”于清风摇头,“我要他不接受张家父子的任何条件,让张家父子在绝望之中下令扑杀了六皇子!这样一来,契丹可汗必定与北周宣战……”
清笛都惊住,努力压住心跳,“大人的意思,莫非是,是……借机除了张氏父子,推翻北周?”
“原本就该如此!”于清风冷哼,“张昌兴位重阁老,却上不思君恩,下不感黎民,背叛朝廷,自立为酋,便早该死!”
“本官忍辱负重这几年,为的便是这一天!一旦契丹与北周撕破面皮,本官便会带人冲入宫去,诛杀张氏父子,将他们的首级送回汴京。南开城门,迎宋兵重归——届时北周,将重回大宋朝廷!”
于清风言辞慷慨激昂,可是清笛却着实想要问一声:就算宋兵南来,重新得回霸州城。可是试问,宋兵将如何抵挡北边屯兵于边的二皇子和契丹骑兵!
如果宋军这一回依旧没有胜算,依二皇子的性子,他必定会借机南下,冲破了霸州城池!
届时,城中百姓怕是要接连经历北周灭亡、宋兵重归、南北大战这三重惊吓!一旦战斗到了胶着之时,岂不又是城中百姓的一场灾难!
305、断云依水(第二更)
清笛出得房间来,原本挺直了脊背,可是下了门阶,还是不小心被地面的雪一个打滑,险些跌坐在地上。
原本隐在墙角暗影里,为清笛望风的玄宸,急忙从暗影里奔出来,一把抱住清笛,“怎了?”
清笛用力站稳了脚,却望着玄宸轻轻摇头。
玄宸深深凝望清笛,柔声说,“咱们走吧。小史方才也给了信号,让咱们尽速离开。否则待会儿要查验每个人的身份,还要登记造册,怕有麻烦。”
清笛点头,拉着玄宸的手走到后院去。那里在影壁墙边儿上留有一道暗门,是当初湉娘就为了有掩人耳目的事情进出方便的。旁人不知,清笛、静箫等四人倒是都知道的。
曾经湉娘便以此门的位置为一项考校的项目,让四个人去找,找到还不行,还得能有法子打开。那一回又是清笛拔得头筹。其实那不光是因为清笛天性聪颖,也有赖于她幼时身在杭州侯爷府内呆过那三年。
青楼里的暗门留得再隐秘,又如何比得过曾经作为吴越国皇宫的侯爷府去?当年清笛便央着凤熙宛如捉迷藏一般地一扇门一扇门去找。所以乍然见到院子里原来也有类似这般的设计,清笛还是故意多绕了几个圈子才找到。饶是如此,还是最快找见的。
清笛拉着玄宸的手出了暗门,站在天已大亮的巷子里,仰首用力呼吸。就仿佛夏日午后憋闷的池塘里,鱼儿们都要浮到水面上来,将口伸出水面,方能吸到空气一般。
这天下的门,打开了未必都意味着逃出生天;便如奇门遁甲术中所设定,门有“生门”,也有“死门”;有的门打开了非但没有生路,反而一步踏进死亡。她纵然带着玄宸安全地出了怜香院,却丝毫不能松口气下来,反倒觉得心中越发沉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可以与我说了吧?”玄宸只垂首凝眸清笛。
清笛伸手抓紧玄宸的手,心中第一次埋怨上天留给自己的寿命已经太短……“我担心,于大人这边也已经经由静箫,与二皇子那边搭上了线,目的都是要置你于死地!”
当年霸州城破,于清风最大的仇人当然就是玄宸,他如何肯放过玄宸!
方才在于大人身前时,清笛心中想的便是,就算于大人能推翻了张家父子,就算于大人能重引宋兵进城,可是又该如何抵挡北边的二皇子——难道于大人想要静箫劝说二皇子带兵南下,就没考虑过这一层么?
前门打虎,后门迎狼,这原本是每个将官都要极力避免的。以于大人的智慧,如何会疏忽至此?
方才从暗门走出的刹那,清笛心中也仿佛倏然敞开了一扇暗门。只不过这扇门不是生门,而是死门!
于大人既然敢冒险这么做,便证明于大人有可能私下里与二皇子达成了某种默契。二皇子可以为了那个默契,而不南下攻破霸州城!
对于二皇子来说,有什么事情的吸引力比霸州城更为巨大?——那自然当是六皇子玄宸,以及契丹的皇位,对不对?
只有先除掉了玄宸,只有先稳定地得到了契丹皇位,二皇子才好去考虑下一步的南下事宜;所以暂时之间,霸州城是安全的。于大人的计谋是可以实现的!
用这最后的时间,清笛千万小心,谨慎计算,算计了萧氏的力量,算计了女真与契丹之间的力量制衡——却没想到,这当中还要加入了于大人这支力量!
上天究竟还肯给她多少时间?她究竟还来不来的及替玄宸消弭掉这一桩灾厄?
还有霸州……当年她眼睁睁看着霸州毁于冲天大火,她万死都不能赎罪;那么今日她就算拼尽了一切,也不能再让霸州百姓再沦入那夜的噩梦!
清笛担忧至此,却没想到玄宸却是反应淡然。
清笛惶急扯着他衣袖,“你怎地还能如此冷静?”
玄宸没说话,只握紧了清笛的手。掌心温暖有干燥,显示出他的从容与胆魄。
两人踏着晨光走出巷子去,中间又刻意多拐了几个弯,等出得巷陌来,回头望去,已是距离怜香院的门街遥远。这样远远地回望过去,仍旧见得到不断有铁甲禁军在那条街上进进出出。
玄宸垂眸望了清笛一眼,微微含笑,“有我在,一切都不必你担惊受怕。”
两人雇了顶轿子,玄宸吩咐往兵马司北胡同去。清笛在轿子里掐紧玄宸的手,“你疯了?那边都是北周的官员住邸!”
玄宸一笑,“张煜琪怕是已经看见了你。纵然还没认定,但是也已经懂了疑心。看怜香院子门前的大街上,多少穿铁叶子的禁军?就算要封住院子里客人的口,也没必要增加这么多禁军。”
“你的意思是?”清笛的心都提起来。
“张煜琪定然是暗自要小史在霸州城内戒严,搜查你我。而既然此事是由小史负责,那么整个城中除了皇宫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避过搜查。”
清笛心中一定,“史公子家!”
“没错。”玄宸笑开,轻轻拍了拍清笛手背。
既然史朗盛负责这次搜查行动,那么他手下的人怎么会到他府上去搜查?
轿子到了兵马司北胡同便停下,不敢再向内走。玄宸拉着清笛的手出来,一同隐没在巷陌深处。
“方才在院子里见你寻找暗门的时候极为轻巧,这回倒还要你用心。“玄宸站在青黑色的院墙勾勒出的一道道巷子里,含笑对清笛,“咱们不能走史家的正门、侧门和角门。但凡有人把守的门,咱们都走不得。但是中原的习惯便是如此,但凡有些家业的,设计宅院的时候必定都留有暗门,以备不时之需。”
“史家也是一样。怜儿,这回我的性命便都在你掌心儿。”玄宸的话虽然重,可是面上却只漾着笑意,让清笛只觉心中温暖,并不紧张。
306、破纸窗间(第三更)
阳光已起,照下大地来,却还是被兵马司北胡同的重重高墙给切割开,照不进重重巷陌。
大地上白雪清辉,青砖的院墙宛如水墨挥就,只觉这人间大地都是黑白二色,共同顶着一轮艳艳朝阳。
清笛的心也仿佛被阳光照暖,暂时推开心中的担忧。
这世上的万事,总没有一桩是简单的。担忧只能让自己心中沉重,倒不如索性都推到一边去,只专心做好眼前的事。
一桩一桩做好眼前的,那么前后的完满连接在一起,说不定复杂的大事便也这般一环一环得意迎刃而解。
“倘若我找不见,因此延误了时机,被北周禁军发现了踪迹,而让你丧了性命……”
清笛转头俏丽回眸,“你可,怨我?”
玄宸笑意暖融。
他看见怜儿面上的笑了——从方才的愁眉不展,这一刻却重又笑靥如花。他知道他的怜儿又已经成功地打开了她自己的心结。
不知道她自己是否知晓,她最美的时候恰如此时。越是在危险里,越是在困窘里,她的笑越发熠熠华彩,美艳不可方物。
明明是那么柔软的人儿呢,可是怎么会有如此坚硬如镔铁一般的意志?
于是当年她让他给她臀上刺花儿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杏花,毕竟杏花宛如他们的初恋;可是终究满眼看见的都是雪莲——那雪中盛开的花,同样冰肌玉骨,越是在严寒冰雪里越是能傲霜独放。
梅花不过是在人间雪色中盛开,可是雪莲却是傲世欺霜,身在凡尘之外、天山之巅!
“便是死了,能这样握着你的手,我还有何憾?”他笑,碧瞳如蓝。
地上的雪气与天上的阳光,融合在一起冲向清笛来。清笛用力吸了吸鼻子,转头笑开,“我情知你会这样答。可是,我还是故意要多问一次。”
“呵呵……”玄宸傻笑起来,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捏紧了清笛的指尖儿。
只为她展颜一笑,他便什么神思都飞到九天云外去,再也找不回来。
清笛含笑走向巷子里去,却不动手敲墙壁。
玄宸终究是在草原长大,行止都在毡帐里,对于中原宅邸的设计不甚了解,便只能跟个好奇的孩子似的跟着清笛,轻声问,“不是该敲敲墙壁,听里面的空音?”
清笛回头瞪他一眼,“看,连你个契丹的小子都明白这个道理了,那这天下还有几人不明白这个关窍的?既然都被人识破了的,设计者如何还不更改了?如果还继续这样做下去,何必还有什么暗门,该是大敞四开才是了。”
玄宸笑开,抿住嘴唇。他永远说不过她,他早认命了。此时与她斗嘴,不过想看她眼睛里的亮晶晶,与言谈之间的黠光流转。
这样的她,生动而璀璨,正是他最爱慕的模样。再不是故作疏离,再不是独自藏着心事。
每每一想到她万事都自己扛着的模样,他的心都被揉碎了一般地疼。
清笛说笑归说笑,依旧小心一条砖缝一条砖缝地去找。暗门自然做足了掩饰的工夫,可是毕竟暗门是需要开合的,砖头之间总归留着缝隙。只是设计精巧的人,定然将那道缝隙也浅浅以泥浆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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