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汉家规矩跪拜君王——若在汉家,这原本是理所应当;可是今天在这里,她不跪!
“这位大人,多谢提醒。”清笛依旧端坐马上,微微抬起下颌。骨子里的傲气如草原上的阳光般清透炽烈,“本宫此来,乃是和亲契丹。方入得城门来,契丹礼官便牵上马来,要本宫循着契丹礼节入门……入得其乡,当随其俗,本宫循例而来,那么便该有始有终——既然开端乃是契丹礼节,到此便该仍以契丹礼节见礼!”
清笛清亮一笑,转眸去望耶律真元——青天之下,龙袍金冠的中年男子屹立阶上。
虽髡发,却穿着汉制的龙袍,通身贵气,又不掩草原汉子天成的霸野之气——遥遥看去,轮廓上有六分像小六。
身子轮廓本出一辙,只是小六的眉眼五官细致秀美;耶律真元则为典型的契丹粗犷。
这便是契丹皇帝耶律真元……传说里杀人的魔王,此时看来也并无三头六臂。清笛心底惧意尽去,反倒仰头迎上耶律真元落下的目光,“敢问皇上,契丹人于马背上见了君王,还要下马行礼么?”
殿前一时静肃,众人都被清笛惊住,没想到这个汉人女子这般胆大。不跪拜倒也罢了,竟然还敢当众直接质问皇帝!
耶律真元也眯起眼睛来,立于高阶上垂眸审视清笛良久——这一番打量,让清笛彻底明白了,什么是“虎视眈眈”。
耶律真元果然是草原一代雄主,他看人的目光能让你不自主地颤栗,脊背沥汗。被他目光审视着,仿佛一重无形的酷刑,让人极难忍受。
“哈哈——”忽地,耶律真元大笑起声,“问得好!”
皇帝大笑起,众臣皆面面相觑,不知皇帝是喜是怒。
“我契丹人,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倘若不在马背上,便是朕的子民,万事自然当循仪轨,见朕惨败,这是君臣不可变之礼……”
“可是上马为兵,若遇战事,情形危急,自然便该抛开那些劳什子的规矩!上马为兵,除非已经战胜,或者战死,否则都要人不离鞍,手不离刀!——自然不必下马跪拜!”
耶律真元朗声环绕,清笛面上终于清笑潋滟。清笛再一抱拳,“多谢皇上!”
萧贵哥面色一沉,低低对身畔嫔妃言,“成何体统!”
众妃面上皆有变色。
远处红毡尽头,青衫少年缓步跟上来,一步一步细听清笛与皇帝之间的对话,一步一步仔细去打量父皇面上神情。
到最后,就连小六面上都是一白。
“小六,既然帮了连城上马,便亲自牵了缰绳,扶连城下马!”皇帝扬声谓小六。
“遵旨。”小六上前牵住了马缰,仰头望清笛,双瞳里碧蓝闪烁,直盯着她的眼睛。
仿佛在质问,仿佛在求证。
清笛指尖轻轻一抖,转头避过了他的目光去。她明白他在问什么,他分明看穿了她是在刻意讨得帝王欢!
他还指望什么?难道他希望她嫁来,便当做后宫里一道沉默的阴影,虽然存在却无人问津,然后就此终老契丹么?
他错了。她此来是来行使媚心之计,那么首当其冲,她便要迷住这位契丹皇帝!
无关情爱,只为家国!
她会如这世界上任何帝王后宫里头的女人一样,想尽了办法去争宠!——这是她必须要走的路,没人能够改变。
她已经留下了他的命,她便再不能记着对他的情。
这是命,不能改。
清笛嫣然一笑,目光滑过小六面颊,轻盈跳下马背,这才朝着玉阶之上,盈盈一拜,“皇上,连城可该立在哪儿?”言语之间,顾盼流转,华光四溢。
“走上来。”耶律真元呼吸一窒,伸手召唤,“让朕,看看你。”
167、旧情重燃(更2)
仰头迎着耶律真元的目光,清笛一步步走上玉阶去。
不,她丝毫不怕眼前耶律真元的虎目凝视;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最严重的下场,不过一死。
她真正怕的,是来自背后的那两道目光。
如芒在背,灼烧着她的脊骨,让她心魂都颤抖起来。
可是越在此时,她只能越加挺直自己的脊背,越加坚定地走上前去——若能令得他恨她,也好让他就此放手,放他解脱……
她与他,注定不可在一起。否则家国不容,更是愧对双亲!
清笛笑起来,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所有的容光都于这一刻倾注在面上,都展现给眼前的那位帝王看。
唯此,方可掩住面色沧桑。
或许家仇国恨都没能扯断她与他之间的牵绊,或许就连生离死别也没能抹去对方在先自己心内的影子——可是这一刻,纵然都站在彼此的视野里,相距不过咫尺,却已注定,就此别过……
奴,去也。
“皇上这是怎么了?”另一萧氏女德妃萧只今低声问着皇后,“已经有多少年,不见皇上如此失态!”
皇后萧贵哥用力平复呼吸,“可还记得,皇上上一回这般失态,是在何时?”
德妃面色一变,“当是——那狼女出现的那回!”
萧贵哥转回眸子去,冷冷凝着清笛一步一步走来,再没说话。
德妃惊得掩住朱唇,“皇后姐姐的意思是,是——难不成,这丫头让皇上想起了那狼女!”
当年那狼女也是这样桀骜不驯而来。那是春捺钵,皇帝率领群臣渔猎,众臣射杀大雁、天鹅还不过瘾,索性去猎杀野狼……那狼女凭空出现,披了狼皮直闯龙帐,指斥皇帝无道。
那狼女说,这大草原乃是人类与众生共享的家园。皇帝狩猎并不为填饱肚子,只为好大喜功,却将狼的性命轻易毁灭——狼女说皇帝这样的所为,终将遭到报应!
皇帝的所为,真的是遭到了报应——皇帝的心便在那一刻失落,从此魂不守舍地爱上了那个狼女……
甚至,即便狼女死了多年,皇帝仍不肯忘情;多年来后宫子嗣再无所出……
这样的报应,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已是足够严重。
德妃喃喃惊愕,“怪不得,怪不得……我就说那汉女远远走来像极了一个人。不,不是说五官相貌,而是那股子明明在害怕,却挺直了脊背的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原来是像她,这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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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拜君王。”清笛已到了耶律真元眼前玉阶之下,福身再拜。
耶律真元笑起,遥遥向清笛伸出手来,“再近前来,到朕眼前来。”
“遵旨。”清笛声如空谷新莺,身子曼妙如风拂春柳。说不尽的袅娜曼妙,道不完的娉婷风。流。
单只这段气度,草原上的女子又如何比得?
契丹人的眼睛都已经被清笛牢牢引住,无人看得清这小女子究竟是柔弱婉转,还是坚韧如金!
清笛知道众人皆在望她,可是她就当不知,而只凝望帝王。莲步轻移,走上最后的玉阶去,终于站在帝王面前。
天空清透,一片浮云也无。炽烈的阳光宛如细切的金丝,直而凛冽地倾刺下来,照亮清笛周身,纤毫不遗。
清笛含羞垂首,娇柔再拜,“皇上……”
耶律真元定定凝望着清笛的脸,良久,这才伸手去拉清笛的柔荑,“过来,站在朕身边儿。”目光流连,只凝望身畔佳人,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欢喜之色。
众人皆默,只望韩志古。
这多年来后宫蓄妃颇多,每一回到了这个环节,便该由韩志古来宣读诏书,册封新妃。可是这一回韩志古也颇为难,只垂首就当没看见众人目光。
皇帝并非予他任何口谕,他又如何草拟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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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见过皇后。”耶律真元依旧握着清笛的柔荑,温和说。
清笛忙再度出班,朝皇后萧贵哥裣衽一礼,“妾身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起来吧。”萧贵哥并不热络,只着身边侍女亲自扶住清笛,“日后你我便是一家姐妹,共同服侍皇上。皇上万乘宸极,国务尤重;你我姐妹当尽心服侍,且不可为争宠而擅起事端,搅扰了皇上国务。否则,我这个当皇后的,少不得要问责施罚。”
“妾身谨遵皇后教诲,铭心不敢忘。”清笛垂首礼谢。
皇后果然是皇后,威仪高张。皇后对她的敌意摆在明处,虽不好对付,却好在直来直去,倒是比汉家多了份洒脱。
妈妈说过,这世上女人争斗最甚的地方,除了后宫,就是青楼;她是从青楼里打混过来的人,又岂能怕后宫?
更何况,草原的女人,倒也心思坦荡。
循着侍女的指引,清笛再一一见过后宫中{文1}有封号的嫔妃。至于那些{人2}没有封号的小妇,数量更是难{书3}以计数,且各个部{屋4}族皆有,出身各异。清笛明白自今日始,她将成为这一众女人的假想敌。
有封号的妃嫔里,除了皇后、德妃之
外,虞妃、勤妃也是出身萧氏,不过是另外的门系;四位萧氏女之外,丽妃来自回鹘、李妃来自西夏,淑妃来自女真、芳妃来自渤海国。
契丹毕竟起于草原,后宫位份远没有汉地分封品级那样严格。皇后之下便是妃,妃之下便被统称为侧妃、小妇;倒也比汉家后宫少了不少的规矩。
清笛极快便记准了一一的名号、出身。她知道,身在后宫的战场已是摆开,她无可退避,只可向前。
168、一枕小窗(更3)
清笛站在了皇帝面前,漫天阳光以及众臣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全都忘了他。
小六只呆呆立在红毡上,遥望清笛背影,一时忘了进退。
六皇子帐下的人都暗自着急,却苦于不敢造次;多亏月牙儿不顾一切从台上冲下来,一把扯住小六,低低喝,“你疯了吗!难道你想让所有人都看出来!”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独她看不见。又有何谓?”小六笑起来,眼睛是在望着眼前的月牙儿,却又似乎目光早已穿越了她,看着不知名的远处。
“以你的性子,怎会看不出此间轻重!”月牙儿捏紧了小六手腕,“这还是你么!”
“我明白此时有多冒险。”小六惨然轻笑,“可是每次在她眼前,我就笨得什么都顾不得。”
“你给我回去!”两人一顿拉扯,周遭便有目光拢了过来。月牙儿急忙将小六推回他帐下。
“月牙儿郡主与小六,难道也羡慕了皇上与连城公主不成?”皇帝的弟弟、敦亲王耶律真金朗笑打趣。
众人都投目去望。月牙儿自幼喜欢小六,这已是契丹不必公开的秘密,众人见了也只微笑。
萧定南却面色一变,急忙赔笑,“敦亲王说笑了。月牙儿自小与六位皇子一同在太后帐中长大,感情同样深笃。因为年纪最近,所以月牙儿与六皇子最是兄妹情深。”
敦亲王挑了挑眉,连忙抱拳,“哎哟,正是,怪我用词不够细致,说的正是兄妹情深。”敦亲王说罢,目光掠过皇后与二皇子的面上去。
他差点,得罪了皇后。
“月牙儿,还不回来?”契丹长公主、月牙儿的母亲耶律真晴急忙去扯了月牙儿的手回来。
“都是小儿女的吵闹。他们一同长大,玩闹惯了的。”耶律真元含笑与清笛解说,清笛只静静望着阶下的一切,并无半分神动。
如此说来终于明白,那孩子藏在心里的人,原来就是这位高贵的月牙儿郡主。而他腰中藏着的那柄嵌金角梳,自然是月牙儿公主的体己之物——契丹草原上,天鹅原本就是皇室才可采用的纹饰,更何况嵌金装饰。如今是月牙儿郡主的东西,自然便说得过去了。
“皇上,妾身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草原上的阳光又是炽烈,妾身有些乏了。”清笛轻轻倚着耶律真元的手臂,柔声求告。
“如此,连城便入内歇息吧。今日的欢迎盛宴还要通宵达旦,还有的你累。”耶律真元轻轻拍了拍清笛手背。
“是……”清笛福身而去。
有宫帐侍女引领而去,清笛只带了翡烟,谢绝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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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宫帐,可是室内一应陈设都不能与汉地一般官邸比拟。清笛坐在虎皮褥上,面上强撑的笑容点点瓦解。
“姑娘,方才那位六皇子……”翡烟未曾见过小六,之前小六俯身甘为马凳的一幕让翡烟都惊呆,无法想象一位皇子能做到这般。
“奴婢以为这世上只有公子能为姑娘做到这般,却没想到契丹的皇子也能……”虽然看出来清笛不想多提,可是翡烟还是按捺不住方才那一刻的震撼。
“我原本,认得他。”翡烟是好奇的姑娘,清笛知道必得回答她,“在霸州。”
翡烟眨着眼睛,“姑娘回杭州后也对公子不冷不热,难不成,难不成就是因为在霸州认得了他?”翡烟惊得捂住了嘴巴,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清笛。
清笛阖上眼帘。就连翡烟都猜到了,她又能瞒得住几个人?
“姑娘,你……他是契丹人啊,还是契丹的皇子!”翡烟极是无法接受。
“……他还是亲自攻破霸州的人,他甚至是我的杀父仇人!”清笛回望翡烟,苦涩笑起来,“我何曾不想,这一生从没遇上过他!也想着,哪怕那夜从城墙上跌落下来,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撞坏了脑袋,从此便全然忘了他!”
“可是上天终究不肯怜我,终是不肯让我躲开他!”清笛咬紧唇,藏住悲伤,“既然躲不开,便只能面对。难不成就因为他的存在,我爹娘的声名便不要了,这多年我要做的事便都不做了?”
“从今往后,面面相对便烟水两忘,就是了。”清笛合衣躺下,心内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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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公主,皇后着奴婢来为公主更衣。”帐外有女子声音。
“进来吧。”清笛起身,见进来的婢女手上捧着的乃是契丹衣装。
清笛与翡烟都是一皱眉。
既然侍女是皇后派来的,而之前皇后的敌意又是那样直白,所以让她穿上契丹衣装,何尝不是一招考验?
“先搁着吧。我累了,想先小憩一下。稍后再更衣。”清笛缓了一步。
“如此,奴婢先告退了。”侍女放下衣装,便躬身退出。
“姑娘,皇后好阴的心思!我们若不换上契丹衣裳,便是初来乍到就得罪了全体契丹人;倘若换上了,就又等于刚到契丹便忘了家国根本,又让宋臣难堪!”翡烟气得拎起衣裳就丢到地上去,恨不得踏上脚踩上几脚。
“连城公主,儿臣求见。”门口竟然传来小六的声音!
清笛一颤。皇后的刁难都未让她变色,一听小六到来,她反倒没了半分主意。
“姑娘?”翡烟也惊了。
“我累了。六皇子请稍后再来。”清笛扬声拒绝。
“儿臣之前为公主牵马,捡到公主发钗,前来送还。想来那定是公主用惯了的物件儿,留在儿臣手中也不方便……”小六却不肯放弃。
清笛闭上眼睛,迅速恢复神色,“六皇子请进。”
169、不可理喻(第一更)
小六步入帐中,挑起眉眼凝睇清笛,目光滑过被扔在地面上的契丹衣装。
翡烟一抖,连忙奔过去,将衣装捡拾起来,“六皇子恕罪,方才是奴婢手笨,将衣装跌落地上。”
“不必与他迷藏”,清笛也同样挑着眼角儿回望小六,“便让六皇子责罚你我好了。我便对契丹衣装不敬了,又能怎样!”
“姑娘!”翡烟惊了,何曾见过清笛这样说话。
翡烟打小跟在姑娘身边儿,一向宾服姑娘细密的心思。姑娘对公子说话虽然也不客气,却从来有礼有节,绝不会这样分明是赌了气一般地。
“嘁……”六皇子非但没恼,反倒笑开,只望姑娘,“你究竟,在生什么气?还想瞒我?”
“皇后着人送契丹衣装来,要我更衣。这便是摆明了的羞辱,难道我还不该生气?”清笛语气亢硬,可是翡烟却看得见姑娘竟然下意识地两手揪紧了身畔的虎皮大褥。
姑娘分明在紧张。
“你撒谎。”六皇子依旧不恼,面上笑容越发盛,“你是在生我的气。”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清笛仿佛被逼到了绝路,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