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青鸟殷勤(第一更)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江南杭州,人世天堂。悠悠三年如西子湖水,涟漪轻过。
转眼又是春。楼阙深深,竹帘低垂。隔着竹帘,影影绰绰可见帘内佳人侧躺胡床,已是睡得熟了。
如云青丝缱绻滑下,绕过苏绣枕屏,垂落紫檀脚踏。
矮脚胡床尾,一架瑞兽香薰冉冉浮香。
好一幅美人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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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蓝,且莫闹了。别扰了怜儿好睡。”帘子外头轻手轻脚走来白衣凤熙。看见他来,帘子外头纯金鸟架上的翠羽鸟儿立时张开红珊瑚般的小嘴欢声叫起来,嫣红的小脚在鸟架子上跳跃。
“嘘……”凤熙笑着伸手轻抚翠鸟额顶,“怜儿难得好睡,且待她慢慢醒转。”
听闻凤熙嗓音,竹帘一挑,丫头翡烟笑着从内里出来,向凤熙福身,“小侯爷回来了。姑娘正睡着,可要奴婢去唤醒姑娘?”
凤熙连忙示意翡烟低声。凤熙自己更是低无可低,“无妨。且等她自行醒来。”
“那小侯爷内里坐吧?奴婢给小侯爷搬绣墩来。”
“切莫。”凤熙温柔一笑,“她最不喜欢鬓乱鬟散之时被人看见。若醒来看见我在近前,定然恼了。好容易睡得沉,莫惹她生了起床气。我自等在廊檐下即可,也顺便与小蓝说话。”
翡烟只能抿嘴笑。侯府里岂有这样的规矩,小侯爷也只对姑娘这样好。除了姑娘,就算是老太太和长公主,小侯爷也未必这样小心翼翼。
。
许是外头动静大了,清笛嘤咛一声醒来,急忙起身整肃钗环,回头便叫,“翡烟,公子来了,怎不唤醒我?快叫公子请进罢。哪里有主人在自家还要候在廊檐下的理?”
听见清笛醒了,小蓝也高兴得拔高了嗓门儿,大叫起来。叫声啁啾婉转,极是轻灵动听。
凤熙掀帘而入,却呆立在门口。略显唐突地盯着清笛面上因午睡而起的绯红娇慵,定定忘了呼吸。
此时的她带着独属于床笫间的娇媚。虽然神情严整,可是发丝微散、身子柔软,再加上房中萦绕的甜软账香,极是惹人心动。
教他越发按捺不得。
清笛见凤熙愣在门口,忙低头背转了身子,“公子去山阴办事,这一去可一切都好?”
凤熙轻轻叹息,抬步走过来,只凝着清笛背影,“一切都不好。”
看不见你,便什么都不是好。
“怎会?”清笛转身望凤熙,“沈姐姐可是伤心了?”
这一去山阴,本是凤熙陪沈婉娥回乡扫墓。三年前的五月初六,沈婉娥祖母病逝,归葬祖籍山阴。今年恰逢三年之期,沈婉娥要回乡扫墓;沈珩公事缠身脱不开身,便委托了凤熙一路照料。
三年前皇帝赐婚恩旨已下,多亏沈老太太病逝,这才因孝期而推迟了凤熙与沈婉娥的婚事;否则当日凤熙恐怕要落下抗旨不尊的大罪。
可是纵然婚礼未成,皇帝的旨意却已是存在,所以凤熙名义上已经注定是沈婉娥的夫君;尽管凤熙不想去山阴,可是老太太和长公主却万般不允。
更何况,怜儿此时寄身于他府中,他不能不为怜儿而妥协。
“她是伤心了些,不过还好。”怜儿竟然直接去问沈婉娥,凤熙不由得皱眉。
整整三年了,怜儿却依旧刻意将他推开到安全距离之外。怜儿更是主动与沈婉娥结交,两人以姐妹相称,如今倒似乎比跟他还要亲近些。
倘若怜儿对他的心,等同于他对她的心,那么她怎么可能会全无芥蒂与沈婉娥相交?她能心怀磊落,便只说明,她对他并无心意。
整整三年啊,他费尽了心思,她却依旧对他无意!
她的心,岂是冷的?!
“沈姐姐这几日可过府来?若不来,我倒要去看看她。”清笛刻意避过凤熙眼中怆然。
“小侯爷可在姑娘房中?长公主吩咐,要是看见小侯爷了,且赶紧让他去给老太太请安。这么从外头回来,还没照个面就没了影,没得乱了规矩……”门外忽然传来长公主跟前的典司女官在外头呼唤。
凤熙闻声便是皱眉。
“公子去吧。”清笛连忙轻声劝解,“我也得起身梳妆,便不留公子了。但凡有话,晚膳时间还能再叙。”
女子梳妆更衣,自是私隐,凤熙纵舍不得走,却也只能忍痛转身。
纵然转身外去,走到门口还是止步回首,“晚上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膳房准备了。”
清笛闻言妙目一转,一抹红霞蓦地飞上颊边,一双眼珠子更是转向窗外,显是打量典司女官可会听见。
凤熙心头一热。终究看见她恢复本真的模样,也不枉他回来便只等着她午睡醒来。
“说罢。不拘什么,只要你说,我便给你备下。倘若不方便让老太太和
我娘知道的,我私下里给你预备着,夜晚偷偷给你拿来。”凤熙满脸的宠溺,已是藏不住。
清笛提裙起身,蹑着脚尖儿走到凤熙跟前,垫脚攀住凤熙肩头,凑到他耳根去,悄声言,“公子此去山阴,难道就没带些好东西回来?”
凤熙笑,却装傻,“自然带了。青瓷、丝绸、日铸茶……我都给你包了最好的留着,稍后给你送过来。”
“哎呀,我要的不是那些!”清笛小性儿终现,拧身儿跺脚。
122、蓝田日暖(第二更)
小注:山阴是绍兴的古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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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熙一路穿过回廊,走向荣寿堂去;路上穿花过柳却都不入眼,脑海中独独只映着怜儿之前的小性儿。凤熙忍不住唇角轻挑,一路脚步便也轻快许多。
她本该是这个样子的。当年相见,她便是这般。反倒不喜欢她后来渐起的矜持——矜持便也是推拒了。
惟愿三年的悉心守护,能让她一点点找回当日的性情来。纵然还不愿与他亲近,至少找回了本性,也能让她多一些自在和欢喜。再不必强自压抑,再不必颜不由己。
凤熙走入荣寿堂去,面上笑意依旧未敛,便撞进母亲满眼的寒霜去。祖母也在一旁摇头叹息。凤熙微微皱眉,急忙敛衽行礼。
“从那丫头跟前儿回来,便是眉飞色舞;怎地见了老太太和为娘,便又这般愁眉苦脸?”长公主的话中蕴满冷刺。
“祖母与母亲是长辈,儿子自然首先是敬重;敬重问安过后,才是一家天伦。”凤熙虽则心下翻涌,但是也含笑跟到祖母身畔去,伸拳给国太夫人捶肩。
国太夫人自然笑开,轻轻拍着凤熙的手,“倒难得,这几年凤儿的性子回转了些。”国太夫人转头望长公主,“这孩子终究也会说说笑笑了,再不如曾经般,整天冷着一张脸。”
长公主也只能一声轻叹,“是啊。他终是长大了,能掌控得自己的心性儿。”
凤熙趁机进言,“这都是怜儿的功劳。与她一处,儿子便开心。”
“又胡说!”国太夫人伸手轻打了下凤熙手背,“皇上的旨意三年前已经下了,万事断无更改。袁家那丫头你若着实欢喜,也只能开了脸收在房里,妾都做不得。”
“祖母!”凤熙狠狠一震。他知道有沈婉娥夹在当中,他与怜儿难做夫妻;可是哪儿想到竟然祖母连妾的名分都不肯给?
“你定然以为我们又是有意为难你的怜儿。”长公主冷然瞄着儿子,“咱们家,就算纳妾,也是要上报官府的。咱们家的妾也是有头有脸的。可是以怜儿的身份,倘若真的上报官府,你觉得可行么?”
“老太太和为娘这样想,实也是为了维护你的怜儿。”
“凤儿,是啊……”国太夫人也劝说,“咱们家,实则自己的身份已是尴尬。这些年多亏有你娘四面维护,方保得此时安稳。可是你却将怜儿带回来,你可知道这要担了多大的风险!”
“张昌兴反了朝廷,如今当了契丹的儿皇帝,拼了命一般与大宋为敌——而怜儿与他自有瓜葛。当年霸州城中,谁不知道她的初。夜是被张昌兴梳拢的?说白了,她倒是张昌兴的女人!朝廷岂会放过她?”
“更何况,她原本也是罪臣之女!身在青楼,又曾与契丹小子瓜葛颇深!”长公主容色愈冷。
“娘!”凤熙一切都能忍耐,只是无法忍耐娘提及怜儿开苞当夜……
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怜儿是否已经***,而要了她身子的又是谁?这些疑问死死缠绕在凤熙脑海里,让他发疯地想要问个清楚。却也明白,这话一旦问出口,怜儿一定会离开他……所以凤熙忍耐着,麻痹自己不许想起。
“怜儿倒也乖巧,知道去结交婉娥。否则沈家又如何能放过她?沈大人原本就是看守我们家,任何异动都须上报;他既然能隐了三年,也全都是在看咱们家、看凤儿你的态度!”
“你若乖乖与婉娥完婚,沈珩自然不会计较太多。古来咱们这个身份的家族,男子自然身边也多有几个人的。只要你将正妻的位子给了婉娥,那么你之后要谁在你房里,沈珩自然不会多做追究;”
“可是,如果你连正妻的位子都想不给婉娥,且不说这是抗旨不尊的大罪,单就一个沈珩,就足以让你的怜儿死无葬身之地!”
凤熙当然明白此中利害……所以他才在这三年中,依旧与沈婉娥虚与委蛇。惟其如此,才能保得怜儿周全。
或许他也可以将怜儿送到别处去,只是他必得将她留在他视野里,时时看着她,方能安心。否则以怜儿三年前的哀痛心死,他真的怕她就此了断了自己。
“你如今也大了,这当中的分寸你自己拿捏。”长公主缓缓起身,“不过却不要奢望为娘会接受了她当儿媳。为娘却没有凤儿你的好忘性,为娘永远忘不了,当年袁承道曾经对咱们家做过什么!”
“更何况,怜儿的存在早晚是大患,为娘只恐她会毁了为娘与老太太苦苦维持才换得的今日平安!”
“姑娘可醒神儿了?若醒了,公子让小的送东西过来,还要请姑娘亲自验看了,方好回去复命。”
清笛正盯着菱花愣神儿,外头忽然传来凤熙贴身小厮蓝田的动静。
翡烟登时便脸红起来,走到窗前去,借着应话的光景向外头瞄,“什么东西?你搁在廊檐下不就完了?待会儿我自会去取。哪儿有你个小子能随便进姑娘绣房的道理?”
清笛瞄着翡烟便笑,走过来轻捅翡烟的腰眼儿,“去吧,出去说去。隔着竹帘子,能看见什么?”
窗户外头,那小子也是火烧火燎一般地张望。
翡
烟脸色大红,用帕子遮了脸,“哎呀,姑娘!”
清笛坐在胡床上便笑,“你们两人原本是当年公子一并买下来的,这就是有缘。”清笛说着妙目一转,狡黠潋滟,“再说,我当初给你们俩人取这名字,便也早有深意。”
“蓝田日暖玉生烟……他是蓝田,你是暖玉之烟……”怜儿说到此已是笑得弯了腰。她就剩下直接说出下一句来:“我单等着你们蓝田种玉呢!”
123、银瓯醇心(第三更)
“这竟是什么东西?”翡烟出去,站在廊檐下跟蓝田说话儿,语声娇俏,“方才听公子说了青瓷、丝绸、日铸茶的,想着怎么也该是一大箱;怎地就你单捧了个锦匣子来?”
“瞧着锦匣的光景,左右不过两块布头;蓝田你好大的胆子,就这样儿,你还敢进房里头亲自回姑娘?莫说姑娘,我都要给你卷出去!”
清笛在帘内听着好笑。翡烟当年跟了她数年,最是了解她性情,所以说话就也不故意拿捏着,听起来反倒麻辣爽耳。
此时倘若身边儿是个闷葫芦似的丫头,她愁都愁死了;平常听着翡烟跟小蓝口齿伶俐、叽叽喳喳的,方帮她排遣了不少。
“翡烟,哎,你别打呀!”蓝田在外头低声求起来,“真的有要紧的事儿。公子嘱咐了,非面见姑娘不可。”
“你别恼,别恼啊!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公子?要知道,这天地之间,能为了讨姑娘欢心而恨不得上天入地摘月揽星的,除了咱们公子,再没旁人了!我保证,姑娘见了,一定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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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烟,让蓝田进来吧。都是打小一同长大的,不拘那么多礼物,别难为他了。”清笛便也为蓝田解围。
蓝田得了救赎,赶紧笑眯眯溜进房间里来。扭头看见翡烟也跟进来,便神秘兮兮扯着翡烟衣袖哀求,“姐姐且去廊下散散,稍后再回来。”
翡烟这就真的恼了,一甩袖子,“你干什么你!纵公子来,也不敢撵我出去的!”
她自然不是恼蓝田撵她,她想不到的是蓝田竟然主动与她生分。清笛就笑,急忙拉着翡烟的手,轻意安抚。
蓝田急得差点变成猴子了,抓耳挠腮的,“你先出去玩儿去。我知道你恼我,回头我自寻了你去。到时候你想打想骂,我都由得你——只不过这会儿,你先容我一时片刻,可好?”
清笛回身儿从针线篮子里抓出一条黑地儿素绣的抹额来,递给翡烟,“帮我给老太太送去。老太太前儿吵着头疼;针线房送来的抹额又说绣花太多,硌得生疼。我给重做了一条,问老太太戴着可合适,还有什么需要改动的。”
翡烟知道这是清笛给蓝田帮腔,便也只好接了抹额,欠身而去。走到门口还扭头来,狠狠剜了蓝田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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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烟走远了,蓝田的眼珠子还挂在那倩影消失的方向。
清笛看着便笑,清了清嗓子,这才唤醒蓝田。如今已是十七八的大小子,竟被清笛唬得满面通红。
清笛望着他那一脸的囧红,微微闪了闪神。却好在没过孟浪,赶紧收回心神,“你家公子倒是送了什么好东西来?犯的着累你惹翡烟不痛快?事后又要费多大的周折才能补救。”
“不怕!”蓝田笑着躬身递上锦匣,“只要姑娘欢喜了,公子便也欢喜了;公子欢喜了,小的自然也欢喜;小的欢喜了,就一定也能哄得翡烟欢喜……”
这一串欢喜,说的清笛一个劲儿抿嘴笑。蓝田果然是个当小厮的好材料,忒会替主子说话。
不假多话,清笛翘着指尖儿打开了锦匣——一望内里那桃红锦缎的衬里儿上托着的东西,清笛便是一声欢叫,“果然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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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小声点儿……”蓝田就知道清笛定然开心,“就因为是这么个东西,公子这才嘱咐了小的必得亲自送到姑娘眼前儿来。就算翡烟,都得打发出去。”
墨绿锦匣,桃红缎子衬里儿上,一枚银瓯纤巧。清笛欢喜得急忙取出银瓯子来,启开了封塞,凑近了鼻息去闻……
混账凤熙,明明给她带了东西回来,却还装聋作哑——不过这些年了,原来他始终记得她的喜好。纵然这习惯并非闺阁女儿该有的,可是他却也都纵容了她。
山阴自有好东西,便如凤熙提到的:
山阴的越窑青瓷至贵天下,赢得“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的诗话美誉;
缭绫越罗为天下最贵的丝绸,白乐天曾做诗吟咏:“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日铸茶为宋代天下第一茶,诗云:“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更不消说,山阴还有的名剑、名琴、妙笔丹青……哪一样都是天下至贵,都是极佳的礼物。
但是凤熙却独独只给她带回了这一枚银瓯子。足见他懂她。上头说的那些好东西,不过都是身外之物;她不在意身外繁华,却独钟这一品。
“告诉你家公子,多谢他这一番心意。我都收了。改日再好好谢他。”清笛含笑嘱咐蓝田。蓝田终于长舒了口气,躬身退出。
姑娘欢喜了,公子才得欢喜。公子欢喜了,他这做随身小厮的,才敢喘口气——公子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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