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笛听说过,西北有高山,因高入云天,故名“天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乃是人迹罕至的神秘之境;在那里盛开着神秘的花朵,就名为“雪中莲”。
那莲花开在雪中,以雪为泥土、为养料,开出的花朵便更为圣洁。据说千年方开,再千年才结实——食之可解百毒,并可助人长生不老,因之被奉为“百草之王”、“药中极品”。
小六刺下的雪莲,却又与传说不同:传说中的雪莲以玉为骨、雪为魂魄,所以开出的花瓣是宛如雪一般洁白;可是小六刺下的莲花,虽然形状是雪莲,可是花瓣的颜色却是妖冶的红。
莲花轻妩,却失之清淡;以血色妖娆染红花瓣,便在清媚之上横生绮丽,越发生出动人心魄之感。红瓣之内,更有碧如翠珠的绿蕊,娉婷红莲之中,更添旖旎。
若说天山雪莲合该是神圣之物,可是此时绽放于清笛臀股之上的,却是妖异魅惑。
不过这样,清笛反倒更喜欢。
雪莲遗世独立,不与众草为伍,绝世而清芳——只是,却也过于清高。她不是这样孤芳自赏的人,她更喜欢入世而居。红尘有寂苦,却也有她自执著的人间烟火。
她愿为之流离为之苦;宁愿于迷津之中,不戒嗔痴。
清笛忍不住伸手去轻抚自己臀上花刺。曾经怨怼过小六,以为他将她也当做杏花;却着实没想到,小六终究在她臀上刺下的,竟然是这缠枝的雪中莲。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是古来人们对于夫妻和美的期盼;而“连理”二字,说的便是草木的枝干连生,所以缠枝莲正是连理枝。
他名中有“雪”,她闺名音同“莲”;花开并蒂,枝结连理,生生不息……他什么都没与她明白说过,可是这一幅花刺之中已经明明白白说清楚了他每一分心思。
遥遥地,窗外的丝竹声起了。飘飘渺渺,宛若轻纱逸来,轻敲窗棂。
怜香院每个夜晚都在上演着男女之事。这当中虽有真情实意,却更多被淹没于逢场作戏当中,反倒假作真时真亦假。
清笛轻轻叹了口气,将衣架上郭婆婆早就熨平、熏好了香的衣衫抽下来,披在身上。
明白他心意,又如何?她回应不得他半分。惟愿从此江湖烟水,两两相忘。
佛说:放下,方为大自在、大欢喜。
。
院子里的姑娘开苞,每一回湉娘都会操办得风风光光,直如一场真正的嫁女。可是这一回不成,以阁老之尊定不可纡尊降贵来院子里开苞,而湉娘纵长袖善舞,也总归无法管到阁老府邸去。因此上湉娘率同众位姑娘,也只能送到大门外。
郭婆婆与刘达护送清笛同去。清笛坐进黑丫拉着的车里,湉娘亲自将大红的喜帕系在车辕上。
青楼女子连出阁的资格都不配享有,所以这喜帕不可罩在头上,只能系在车辕上。聊做安慰。
“你们二人可仔细伺候着。明日早早便回来,若有一点的差池,我定不饶了你们!”湉娘嘱咐郭婆婆与刘达二人。二人也都施礼应下。
纵然应下,可是心中又如何能不明白,此一去,万事哪里还由得他们做主?湉娘希望明早能早早回来,可是倘若阁老不放人,他们人微言轻,又能如何?
“妈妈放心。”清笛从车帘里伸出手来,轻轻一握湉娘。此时无声胜有声,万语千言都已在那一握里。
夜色在灯影里摇曳,湉娘的眸底也是一闪,手便回握住清笛,“女大不由娘,为娘千叮咛万嘱咐,也总归再约束不得你心里的念头。清笛,好自为之。”
“妈妈回去吧,院子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妈妈拿主意。”清笛含笑主动松开手指,放开了湉娘的手。
“走吧。”清笛语声稳定,吩咐车夫刘达。
黑丫一步三回头,它心里比主子还要万分难过。一步步看着红灯之下的怜香院被夜色染黑、湮没;一步步,载着主人远离了她曾经纯净美好的少女时光。
黑丫忍不住低声“哼,哼……”地叫了两声。总觉得自己仿佛也像是阁老的帮凶,一步步载着主子走向她悲惨的命运。它不想的,真的。
“黑丫,乖。”车子里,传来主子柔柔的抚慰。
黑丫的眼泪好悬没掉下来——驴叫不好听,总会惊了人;于是每回它受罪,或是耍脾气,想要大声叫
,主子总是会抚慰它。虽则有时候主子也是急了,命人用鞭子抽它;可是更多时候儿,主子都是温柔以对。
那狼崽子怎么这样笨,怎地就看不出主子刀尖儿一般的嘴儿下,实则是那般温柔的一个人?他怎地就真被骂走了,而且一走就再也不肯回来?
当日横波骂的真是没错——他就是个狼崽子,养不熟的狼崽子!
黑丫暗自发誓:有能耐这辈子再别让我逮着你,否则我绝对咬你!
91、灯火阑珊(第②更)
车轮轧轧,黑丫的蹄子敲在石板路上嘚嘚清脆。清笛坐在车里,耳畔听着车声蹄音,更努力将心神更远地放飞到金雀湖那边去。
端午的夜晚正是全民皆欢,夜晚的金雀湖上又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儿,龙舟竞渡之后,更会有百姓扎的燃灯纸船也放到水里去漂游。
每年今夜都是通宵达旦,至天明方散。
这一城的烟火,满盈天地的热闹里,相信更有多少年少的男女相遇、相悦,不经意里扯动尾指红线,铺就了多少人间佳话……
她此生纵然无缘去做那戏中人,好歹也要带着颗旁观随喜的心。就算只能远远看着别人的佳话,她却也该为之一笑。不该因自己心中悲苦,便只顾泪眼迎人。
清笛坐在车中轻轻微笑。
端午佳节,人间笙歌。在这乱世里,弥足珍贵。
每一寸光阴,都值得珍惜地握在掌心,勿失勿忘。
。
“哟,这竟是什么?”车外的郭婆婆忽然惊呼了声。
清笛便也收回心神,轻轻撩开车帘循声去望——竟也呆住。
他们从院子里出来,却是拣着僻静的街巷行进。今晚端午,人间不夜,倘若他们拣着大路去行走,难免不惹人围观,反倒会平添麻烦,还有可能耽误了时辰——这样拣着僻静的街巷行进,与金雀湖方向传来的热烈之声相映,便越发显得他们的周遭幽暗而又宁谧。
可是就在这样一片狭长的幽暗和宁谧之中,却不知何时,天上升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红灯!
恍惚就是昨夜买过的孔明灯。大红纸糊成的,点燃了烛火,那纸灯便循着稀薄了的空气而上行。那灯却又似乎不是随便放起的,而是恰成一线,沿着她马车行进的方向,一路照亮她的前方!
。
一路出了院子,看见平素那般冷冽的妈妈都眼中含泪,清笛却始终镇定自若。因为她早知前头是什么在等着她,更是明白这是自己必然要付出的代价,所以她并无太多难过——可是此时,不知怎地,看见夜空中渐成一线的红灯,清笛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昨夜放飞天灯为爹娘祝祷,心中暗念心愿:惟愿来日于契丹草原最孤独绝望之时,能看见天上灯火。此时虽然面上带笑,不断不断提醒自己,这就是自己的命,不许悲伤——可是却又怎么可能真的能无动于衷?
如果来日孤身在契丹草原,已是注定绝望;其实这份绝望又哪里是要到了那里才有的?斯时斯地,那悲伤早已萌生在心底,无声却疯狂地生长开来。
却着实不敢设想,今晚抬头可见天际灯火!
是爹娘于昨夜真的听见了她的心声,所以今晚这艰难的旅程,是爹娘的魂魄赶来相伴,是不是?
清笛哽咽不住哭声:她就知道,虽然此生注定孤苦,可是爹和娘的在天之灵一定不会弃她于不顾……纵生世无人怜她,可是为她取名为“怜儿”的爹和娘却一定会陪在她身旁……
有了爹娘的陪伴,前头的路纵然再难走,她也不再怕!
。
“今晚,是谁放了这些天灯?”郭婆婆情知清笛独自在车里哽咽,便找着话儿说,“实则,放天灯并不是端午的规矩。偶有一两盏升空倒也罢了,也许是谁贪玩的记混了习俗;可是这漫天的红灯,定然不该是一二人为之……”
清笛一怔,急忙再度掀帘望向外去——
可不,哪里还只是一线灯火,此时整个霸州城的夜空,已然飘满了红灯,漾满了暖艳!
这样的夜晚啊,就算心中积着再多阴郁,又如何能不被漫天红灯染红了眼睛,进而暖透了心肠?
只能由衷说一声,好美……
若说之前的一线红灯,宛如爹娘灵魂的一路陪伴;那么此时漫天红灯,便恰似——迎亲的仪仗里,触目满眼的红!
这般火红热烈,这般美轮美奂……就算青楼的女子没有资格享受出阁的热闹,可是这一瞬,于她的心里,却也仿佛补偿!
。
自打清笛出了怜香院的大门儿,阁老府便有人送了信儿。张阁老倒真如等待迎亲的新郎一般,整理了衣冠,带着下人出门迎接。
以张阁老的身份,却到门口去亲自迎接青楼女子,这不能不说是乱来。张衙内都看不过去,忍不住在老头子身后聒噪了句,“真是疯了!”
张阁老许是没听见,许是根本不想跟儿子理论,一路脚步没停,面上笑意不减,一直迎到大门外去。
阁老府门外已是张灯结彩,乐班便也奏起乐声来,只等清笛的马车到了。
张阁老笑意殷殷站在台阶上,遥遥望着门外的街道,翘首以待。
“阁老大人竟然亲自出门相迎,本王实是欣慰。”却没成想,煌煌走到府门前来的队伍,不是清笛的马车,而是契丹二皇子耶律玄舜!
。
张阁老面上都是一变。今晚又不是迎亲纳妾,给个青楼女开苞,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应当大事声张的喜事,所以张阁老并未请客;尤其没有请过耶律玄舜。
今晚谁都可以来,他唯独最不欢迎这位契丹嫡皇子。
“本王不请自来,
只为讨得阁老大人一杯喜酒喝。阁老大人不会见怪吧?”耶律玄舜笑意殷殷,眼角却并不刻意藏起寒意。
张阁老片刻的惊讶之后,便也从容含笑,“二皇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以二皇子身份之尊,是老夫想请都请不来的,二皇子肯来,老夫阖府蓬荜生辉!”
“阁老大人根本都没想请我来,又何言请不来?就因为阁老不屑请本王,本王便也只好厚着脸皮不请自来啊。”耶律玄舜依旧不阴不阳,却也不肯当着众人面给阁老留半分老脸。
92、软硬相胁(第③更)
场面一时冷下来,宾主都立在门阶上,为难进退。
萧殷从耶律玄舜背后走上来,冷笑着望张阁老,“我大契丹二皇子亲自道贺,怎么,阁老大人竟然连一杯水酒都吝奉么?你要明白,就算在我们契丹,二皇子都不是什么宴请都肯赏脸的;阁老总该不会给脸不要脸吧?”
萧殷在契丹是口无遮拦惯了的,面对宋人就更是张狂蛮横。张阁老面上勃然变色,一张素银般的老脸在灯影里胀成猪肝色。
“萧四不熟汉话,不懂汉话里的诸多转圜,阁老大人还勿见笑。”倒是耶律玄舜含笑打了圆场,“他方才说的那句‘给脸不要脸’,过于直白唐突,阁老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借句你们宋人的俗语:狗不咬喂肉的,官不打送礼的……阁老大人,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想来阁老大人也也不吝一杯水酒吧?”
。
耶律玄舜手下的汉人文士韩木成躬身而上,将手里洒金红笺的礼单双手递到阁老手上,“二皇子特为阁老大人今夜之喜备下厚礼,还望阁老大人笑纳。”
出于礼数,张阁老展开礼单而观——灯影之下,他方才变成猪肝色的老脸却又刷地雪白……
旁人看不见那礼单里的内容,倒也看见门阶下契丹人抬来的礼担。令管家朱大福惊愕的是,惯常老爷应当将礼单交到他手上,由他来安排这些礼物的下处,并且安排打赏事宜——可是今儿,老爷径自将礼单搁进了他老人家自己个儿的袖口里,并未给他。
朱大福也只能按照常例,指挥府中家人将礼物担子接过来,安排下处。总归不能指望让那些契丹人将礼物给抬进府里去。
“备酒。”张阁老却沉声吩咐朱大福,“将老夫在府中沉藏多年的汾清取出,款待二皇子及各位契丹贵宾!”
朱大福怔了怔,便急忙应声,“是!”心下不由嘀咕:老爷似乎与这位契丹二皇子不睦,看来今晚也是骑虎难下,总不能将到了门口的二皇子赶将出去。
“不忙。”耶律玄舜立在灯影里翘首含笑,“等清笛姑娘到了,咱们再一同饮宴也不迟。”
张阁老脸色越发难看,却只能哑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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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想抵达,却终究会抵达。以清笛的身份,自然不能从正门走;刚入阁老府门街,便被候着的阁老府家人迎着,带进角门去。
角门不通正院,只沿着山墙夹道一直走进后院去。绕着回廊,侧入后宅。
这条道是阁老府下人走的路径,一路经过侧院的内马厩。黑丫被解了套,车留在角门外,牲口被牵入内马厩来,安排草料。
清笛回首轻轻拍了拍黑丫的额头,“你乖,别在阁老府里大嚷大叫。明日我会早早来接你出去。”
黑丫委委屈屈点了头,明明看出主子的伤悲,却一句安慰的人言都不会说,也只得目送着主子的背影哀伤离去。
就连车夫刘达,这一刻都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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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老大人,新人既已到了,何不请出来共饮一杯?”
正堂红灯高悬,酒酣耳热,一众契丹人都被阁老府中的家伎伺候得舒舒服服。阁老门下的清客们更是不时说些风雅有趣的故事来,惹得契丹人着实开怀。
张阁老的招待不可谓不殷勤,就连萧殷都被美酒与美人酥麻了骨头,顾不得再跟阁老拌嘴;可是耶律玄舜却并不买阁老的账。
满堂皆醉,耶律玄舜面前的酒杯却一直都是满的。无论阁老门下的清客们如何费心去劝酒,耶律玄舜竟然始终不肯多喝。
他那一张略带苍白的面孔,此时在众人酒酣的红脸映衬下,便更显得刺目。
张阁老听得耶律玄舜还没忘了清笛,心下便是一翻,“二皇子,那小妮子生涩,性子又是粗蛮,断入不得二皇子的眼,别扫了二皇子的雅兴。”
“正是……”阁老眼风轻扫下,阁老府中最当红的家伎红珠捧了琉璃盏,笑意盈盈送到耶律玄舜唇边,“二皇子,妾身伺候二皇子饮宴。二皇子还要召旁人来,岂非嫌弃妾身伺候不周?”
以阁老身份,他家中的家伎自然都非凡品。这位红珠姑娘当年乃是金陵名妓,花名动江南;是江南的巨贾花重金买下,送进阁老府。
若客观说起来,虽然清笛所在的怜香院也是霸州首屈一指的青楼,但是毕竟霸州地处北方,比之江南的温软繁华来还略逊了一筹;故此怜香院里的姑娘们加在一起,也未必有一个红珠的旖旎妩媚。
若正经只是为了贪欢,男人没有理由不就着红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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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玄舜却是一笑,“你伺候的倒也好,只可惜你太懂得如何伺候男人,所以这张脸上的笑容,对着所有男人都是一样——哪里有一丝是真的?”
红珠面色大赧,却碍着耶律玄舜的身份,只得隐忍而不敢发。
“阁老大人,为着个小娘子,这般拂逆我们二皇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轻重!”萧殷便也重重一拍桌案,“如今你南朝已在我契丹铁蹄之下,你们一朝的皇帝臣子的荣华富贵都捏在我们二皇子掌心儿里——你还敢如此!”
“信不信即便我现在杀了
你,你们南朝的皇帝也不敢追问我半声……”耶律玄舜依旧好脾气地笑,冷冷的眼瞳里却已飘起血色。
在场的契丹人,见二皇子与萧殷发作,便也都推开了身边的家伎,齐齐将酒杯摔碎在地!
“哗啦”的仓皇声里,契丹人齐齐起身断喝,“阁老大人,难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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