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婆婆急了,吩咐车夫加,唯恐晚了时辰,回去被掌院责罚。
驴车轧轧经过菜市口,清笛不经意转头望向车窗外。街口最繁华处被人安了两座石雕人像,都是捆住手跪着。路人都争相向那石像吐口水,忿恨咒骂,“呸,卖。国。贼,咒你生生为猪狗,永世不得生!”
车夫又甩了个响鞭,小黑驴负痛,撒腿快跑。颠得清笛视野都模糊起来,眼前鳞次栉比的楼宇与石像、行人全都融为一体,在她眼前振荡、振荡。
“清笛,清笛啊……”郭婆婆的叫声惊得清笛回神。
“到了,快下车。”郭婆婆在车下伸手搭着清笛,边嘱咐,“赶紧安置了这个胡儿,然后主动去跟掌院请罪。”
“你擅自花用了阁老赏赐的缠头,是坏了规矩的;主动认错,才能让掌院宽宥。”
清笛点头,转头望契丹少年,“你能听得懂汉话,却不会说?”
之前他与人贩子始终在用契丹话争辩,清笛注意到了。
少年点头。
“叫什么名儿?”清笛再问。
他眯起眼睛望她,干裂的嘴唇喁喁轻动,吐出一个字来:“雪。”
“雪?”清笛挑了挑眉,难得地轻轻一笑。
塞外天地,最轻柔的是雪,最寒冷凛冽的也是雪吧。
孤狼一般的少年,愤怒起来眼瞳就是雪野之上的夜空颜色;他叫雪,说明他该是一头碧瞳白毛的狼么?
“我喜欢这名字。”清笛缓缓抬头,“不过只许我一个人知道,不许再告诉旁人。若是旁人再问你的名字……”清笛沉吟了下,“你在家里行几?”
少年眼中迷惑又现,“六。”
“好,就告诉旁人,你叫小六。”清笛笑起来,拍拍他面颊,轻启朱唇,“记住,你只是我一个人的雪。”
清笛含笑转身而去,铜铃轻响。雪望着她娉婷背影,怔住。
7、鸨母雌威
春风斜飞入勾栏,轻掠乌瓦,杏花满头。点点琼花轻敲怜香院掌院湉娘的窗棂。
窗外一片春光,窗内却是一片肃杀。
清笛跪在青砖地上,郭婆婆侍立一旁。
上紫檀官帽椅上坐着怜香院掌院湉娘。她一身儿紫红掐牙子的裙子,外头罩着满地金的团花褙子,珠翠满头,顾盼神飞却又目光如刀。
她身旁一溜站着八个使唤丫头,做派不逊诰命夫人。
听完了郭婆婆的回禀,湉娘没急着说话,只掀开盖碗抿了口茶。茶碗放回紫檀茶几上,“哒”的一声。清冷得让人骨头都跟着一抖。
“哎哟哟,清笛姑娘赶紧请起,我可不敢受清笛姑娘的跪。”湉娘满脸堆笑,可是在场的人却都只觉心底爬起寒气。
“妈妈真是折杀女儿。”清笛赶紧叩头。
“可千万别这么说。清笛姑娘天生丽质,虽说现在还是清倌儿,可是早有王孙公子踏破了门槛。如今又自己攀上了阁老大人这根高枝儿,我可不敢当你的妈妈!”
“本来我是想好了,给清笛姑娘好好挑个如意的郎君来梳拢。初yè当晚怎么也得像亲生女儿出阁一般地好好操办操办——可是现在看来,不必了。清笛姑娘哪里需要我来帮着找个如意郎君,清笛姑娘自己已经选定了阁老大人了。”
青楼规矩,清倌儿的第一个客人,必须是老鸨择定的。
“妈妈,是女儿错了。”清笛赶紧再叩头。
“掌院,是仆妇提点不周。清笛这孩子不懂梳拢的规矩,只是善心,以为那东西能救人一命……”郭婆婆素知湉娘脾气,生怕清笛获罪,便将那事情尾说了一遍。
“哦?原来清笛姑娘已经都会给自己买相好的了!”湉娘冷笑,“你把个小子带回院子里来,这又是什么规矩!看来我怜香院的规矩都不必守了,但凭清笛姑娘自己做主就是!”
“掌院,都是仆妇的错……”
“你知道就好!”湉娘猛地回头,扬手就抽了郭婆婆一记耳光!
“养着你们这帮人老珠黄的,是干什么用的!让你们跟在姐儿们身边,提醒着她们守规矩,不要行差踏错!如今倒好,你们反倒纵容、挑唆着她们坏了规矩。”
“怎么着,巴望着她们一个个儿地当了妖精,然后你们正可以借着出头?”湉娘怒吼,“做你们的梦!老娘活着一天,你们谁都甭想!”
“掌院,仆妇不敢,不敢……”郭婆婆落下泪来,脸颊上已是通红的五根手指印子。
“妈妈,不干郭婆婆的事。一切事情,都是女儿自己一个人的主张。郭婆婆拦着,是女儿不听奉劝!”清笛连忙护着郭婆婆。
“你护着她?好,妈妈给你这个面子。”湉娘森冷扬声,“来啊,把那小子卖到南风院去。那边正好缺新鲜的小子呢!”
8、看谁更美
“哟,果然生得标致。”小六被带来,湉娘上一眼下一眼地瞧着,“怪不得连我们未破瓜的清笛姑娘都动了心。”
湉娘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自然明白这孩子能卖上个好价钱。
宋人男子多文弱,难得这孩子刚柔兼济。骨架匀称、肌理紧致,柔嫩之外却又天生一股子邪肆的霸气。
小六眯着眼睛瞪着眼前的老女人,瞳光渐渐转蓝。
“是么?”清笛赶紧走过来,挡在小六身前,“妈妈您说他美,还是我美?”。
“哦?”湉娘被问得一愣。
“他纵然标致,又怎及女儿万一?南风馆的头牌小倌的缠头,又哪里比得上姐姐们缠头的十中之一?”清笛不急不忙,轻吐莺声。
“你想说什么?”湉娘目光冷下来。这丫头是她亲手调理大的,湉娘如何不知她笑得越甜的时候,就是越倔强!
清笛笑着轻轻握住小六的手,“这孩子是我买来的,我就得护他周全。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带走了他!”
小六感受掌心里的柔腻,再度迷惑地垂眸望清笛。她明明那么娇小,头顶方到他肩膀,可是她却护着他,管他叫“那孩子”。
“清笛,你大胆!”湉娘怒吼。
清笛抬眸,迎着小六的凝视,“妈妈,女儿自知改变不了您老的决定……”
清笛眼中柔波似水,面上笑靥如花,她却猛地一把扯下上银钗,钗尖儿直冲着她自己的面颊,“倘若妈妈一意孤行,非要送这孩子去南风馆,女儿绝不会眼睁睁看他被糟蹋!”
“清笛,你要干什么!”湉娘惊喝,“你敢死!”
“女儿命贱,自不敢死;但是女儿划花这张脸却是敢的!”。
“不!……”小六握紧清笛的小手,已是惊得微微。蓝瞳如狂风吹过的夜空。
清笛依旧在笑,“妈妈衡量,卖了这孩子顶多值二百两,而女儿敢跟妈妈夸口,每一晚都能给妈妈赚回二百两!”
清笛手执银钗抬眸望着小六,轻轻微笑,“妈妈,女儿誓,只要妈妈允许小六留在我身边,日后女儿再不敢违拗妈妈半点。妈妈要我接什么客,女儿就接什么客;妈妈要女儿做什么,女儿就做什么!”
“你敢威胁我!”湉娘面上一红一白。
清笛又笑,眼波凝着小六,荡漾轻转,“不。女儿是在恳求妈妈。女儿生来命贱,从不敢奢望什么。女儿只是想要这个孩子,想让他呆在女儿身边。”
小六攥紧清笛的小手,黑瞳一片碧蓝!。
湉娘气得粗喘,“这还有没有规矩了?如果日后的姑娘们都跟你学,都私自买了小子进院子,我还能说得听谁!”
清笛情知湉娘松口,含泪跪倒,“妈妈,女儿自领二十板子!日后若有人也同样不守规矩,先问她们敢不敢受这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于女子来说,足以被活活打死!
9、二十板子
“清笛姑娘,对不住了。”
当院铺上席子,两个手执红花棍的护院准备行刑。
“清笛啊……”郭婆婆哭着一把扯住清笛的手,“你这又是何苦!”
“你——”小六扯住清笛,蓝瞳里恍有惊云飞渡。
清笛一笑,朝他们轻轻摇头,更吩咐,“婆婆,带小六回去。”
“不!”小六如狼嘶吼。
清笛回,“郭婆婆,锁住小六碟链,给他勒上马嚼子!不能让他再跟着坏了院子里的规矩!”
郭婆婆已是泪下,只能依言而行。倘若小六再生事端,清笛恐怕会责罚更重。
清笛回望困兽一般被锁住的小六,“你既不想离开,就安静看着。记住,一声都不许出。”
小六紧紧咬住口中的马嚼子,眼瞳之中泛起血色。
清笛走到席子边儿上,先接过护院手里的香油,含了一口在嘴里,便俯身趴倒在席子上。
两个护院在清笛身上垫了层厚厚的棉垫,便扬起手来,将红花棍打了下去!
无声——整个院子都是无声。
棍子打在棉垫上,没有皮开肉绽的凛冽声;清笛口含香油,更是一滴都不可泄露!
这里是青楼,是客人们寻乐子的地方,倘若你鬼哭狼嚎——谁还来?所以纵然姑娘们受罚,也都半点声音都不许出!
那香油倘若漏了一滴,便要再加十下!
隔着垫子打板子,虽然不会伤及皮肉,可是却会伤到内里,那疼痛只怕比皮肉伤要重十倍百倍!
红花棍扬起又落下,凛然的棍头在晴空下仿佛染着血色。清笛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仿佛她已不是皮肉之躯!
小六被铁链锁住,双眼一瞬不瞬凝着清笛。
看着她死死抿住嘴唇,看着她面色越来越苍白——到后来,那面色透明得仿佛没有一丝血色,而她的眼睑也缓缓垂下……
她灵动的双瞳再不见了琉璃一般的神彩,就像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偶!
郭婆婆无声嚎哭。
小六死死咬着衔枚,只觉眼前视野渐渐被血色弥漫……。
“十七、十八……二十!”院子里唯一的声响是护院打板子的报数。二十板打完,清笛早已昏死过去。
她的长湿淋淋地缠裹住她的面颊,也不知那是汗水,还是——疼出的泪……
湉娘冷冷一声,“送清笛回去,好生养着。告诉院子里所有的姑娘知晓,若有人胆敢再见样学样,就如今日此例!”。
郭婆婆无声大哭着,跟丫头们将清笛架回院子。
车夫刘达要将小六拴到驴棚去,可是小六嘶吼着抱住廊柱死活不走。郭婆婆闻声出来哽咽,“清笛为你已经如此,你还闹!”
小六蓝瞳之中又酸又胀,他跪倒在郭婆婆眼前,指着廊柱,已是双目尽红,“这!”
郭婆婆一声长叹,吩咐刘达,“就把他锁在这柱子上吧。”
“他也是想亲眼看着清笛吧,唉……”
10、杏花满头
夜色倾天而下,包绕了小小的院落。
廊檐下的红灯燃起,灯光落在朱漆廊柱上,映着小六的脸。
他如狼一般蹲踞着,几乎竖起耳朵来,只为听见房间内哪怕一星半点的声响。
清笛一直昏迷着,未曾醒来。
有风来,带进隔壁院子里的丝竹管弦和女子娇娆的调笑声,可是小六却一丝都没听见,他只凝神侧耳,寻觅着哪怕一点点来自清笛的声音。
随着风,有白色的飞花轻轻落下,罩上小六的肩头。小六一怔,难道是下雪了么?
仰头向空。红灯之中,夜空幽蓝,有点点白色飞花扑面而来。
虽已春日,塞外草原上还会落雪。有回他玩得恣意了,追着一头豹子跑,结果被春雪给封在山里出不来。
可是此处是宋国,不是家乡。头顶的飞花也不是雪,而是杏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小六眯起眼睛来,仿佛眼前杏花如雪里,看见清笛俏生生立在他眼前。紫衣流风,黑瞳晶灿。
小六不禁微笑。
“雪,雪……”房间里忽然传来微弱的呼声,小六猛然一凛!
夜深了,郭婆婆出去煎药,许久未归。房间内没有人在,小六猛地扯着锁链。
她是在呼唤他,是不是?
她说过,他只是她一个人的雪。
铁链粗大,扯着镔铁的脖套都深深勒进他颈子的皮肉里去!可是他哪里还会觉得疼,他只听得见她微弱地一声声喊着:雪,雪……。
房间内纱灯寂寞地明着,罩着床榻上那娇小的身影。
她俯卧着,长散着遮住她面颊。那么长的青丝,闪亮如丝缎,却也越显得她青丝掩映之下的面孔惨白得惊人……
她的脸本来就小,此时越显得只有巴掌大。小小的下颌尖尖地,仿佛能直接刺进人心里去,那么疼。
小六走过去,蹲在床边。她就像个小小的琉璃人儿,他都不敢触碰她,唯恐碰坏了。
她长睫急地抖动,她在梦里流着眼泪,“娘,娘……下雪了,怜儿好冷啊。娘,你在哪儿,在哪儿啊?”
小六的心里狠狠一震!
“……好冷,冷。”昏梦里,清笛抱紧了自己,牙齿磕撞在一起。
小六笨拙地去拉被子——被子一滑,她羊脂白玉一般的臀猛地跳入他眼底。
清笛此时下裳褪去,以方便敷药。小六哪里知道,乍然一见少女那如玉莹白、如凝脂软香的私密之处,便宛如雷劈一般怔在帐边!
契丹纵然男女大防不严,但是这样软玉温香的娇羞女儿,他又何曾见过?便如方才那落满头的杏花,白里透粉,软香盈盈……。
“你,你看够了么?”却冷不防,清笛嗓音响起!
小六一蹦,转头去望,原来清笛已经醒来,气喘吁吁滴回头望着他。她黑瞳闪烁,面颊已是红透……
11、豁出性命
“看够了就滚出去!”清笛嗓音虚弱,却拼了命地嘶吼,“谁允你进来的!”
小六傻了。
“谁又允你这样看着我!”清笛抠住床沿,呲牙厉喝,“契丹的野兽!”
小六的眼瞳猛地窜起惊云,一片一片,慑人的碧蓝翻涌而过!
“不服?”清笛敲床怒喝,“待我好起来,定要好好规束你的野性儿!”
“雪!”小六忽然闷闷一声。
“雪?”清笛愣了下。
“怜、儿!”小六又笨拙地吐出两个字来。这还是小六头一回说出两个汉字来。
“……什么!”清笛这才悚然大惊,“我在梦里,竟说了我的小名儿?”
望着清笛那副如堕梦中的神情,方才还愤怒的小六忽然下来,竟尔一笑。
他一笑,满眼的碧蓝纷纷坠落,重新漾起玄色的眼波。看得清笛都心头一荡。
“你,你笑什么?”
小六安静下来,伸手指自己,“雪”;再将指头转向清笛,黑瞳柔亮,“怜、儿。”。
清笛的面颊腾地红透!
她说过,他只是她一个人的雪;那他此时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只是他一个人的怜儿?!
“我让你滚出去!”清笛脸红过耳,又羞又恼,捶床大呼。
小六无声起身,转身走向外。
清笛抱着被子,几乎落下泪来。他叫她“怜儿”,她便知道是自己梦呓被他听见了。她在梦中看见无边的大雪,所以他错以为她是在呼唤他。
娘,娘……为什么就在梦中,孩儿也不能与娘相见?孩儿真想就这样死去,就不用再活着忍受这人世的屈辱,就能干干净净跟娘一起长眠在纯净的白雪之下了。
娘……你为何,不带了孩儿去?。
那小小的人儿,独自伏在红帐里哭泣。她明明悲伤至极,可是却一声啜泣都不肯出来。她小小的肩头耸动着,藏在青丝里,寂寞得刺骨锥心。
小六拖着沉重碟链走到门口,却迈不出门去。郭婆婆也不知被什么绊住了,竟然还没回来。难道他能扔下她一个人这样哭泣?
哗啦,哗啦。铁链拖动的声音又敲入耳鼓,清笛一怔,急忙停了哭泣,抬头望去。
小六竟然又回转来,站在她床边。
清笛恼了,“滚出去!”
这次终于看见了小六颈子上的新伤,涔涔的血沿着黑色的镔铁脖套滴下来,染红了他的白衣。
——原来,他竟然是因为听见了她梦里呼唤的“雪”,所以竟然不顾性命地挣断了铁链才进来的么?!
清笛心里狠狠一荡,眼泪已是涌满了眼睛。
“你,你又回来干什么?又不听我的话么?”
“药。”小六哑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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