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不是也有了五座京城?怎地你还在穹庐居住?”
“京城屋舍俨然,却空无居民。就连皇上还要春秋捺钵,都不在宫城里。穹庐才是契丹人真正的家。”
清笛听得微微叹息。她与他,终究族异。
“契丹,可过寒食?”
“也是祭祖;与宋国不同的是,还会于今日校射。”
“那你应当知道寒食来历——春秋时,介子推护卫晋公子重耳逃亡,曾割股伺饥,护卫重耳复国,重耳便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
小六点头,“忠君良臣。”
清笛缓缓挑眸,“你可听说过,公子重耳本是重瞳?”
小六一惊!
清笛别过头去,“‘一德君臣和,重瞳日月临。’相术上说,重瞳乃是帝王之相。舜帝、晋文公、西楚霸王、魏武帝……都为重瞳之相。”
“而你,怒时为碧眼,息怒又会恢复黑瞳——雪,你便为双眼重瞳!”
“你究竟是谁?满身伤痕,看似身份卑微;却会汉话、懂小篆、擅丹青、帝王相……方才你又用飞鸟投火之策,既帮我祭奠了我爹,又不会让人知道是你我焚纸钱——这样的你,心机何等深邃!”
清笛闭上眼睛,“一日一日与你相处下来,我便一日一日只觉心惊。雪,你究竟还是我护着的那个孩子么?”
“怜儿……”
怪不得怜儿趁着寒食带着他出来,原来只为提及重耳的重瞳异相他;这些话断不能在院子里说,否则难免隔墙有耳……小六轻栗,怜儿不愧是袁承道的女儿——想要攻陷南朝,必先杀袁承道;否则,契丹永无胜算!
“重瞳贵相,却也是杀身大祸!”小六伸手握住清笛,声已,“倘若这般贵相生在卑贱人身上,怜儿,这是劫不是福!”
清笛抬眸,静静凝视小六的眼睛,“你的意思是,异相为你惹来杀身之祸,你才亡命逃出契丹?”
“正是!”小六用力点头,“信我。”
他眼瞳宁静,一丝一毫的闪烁都无。清笛又凝睇他许久,终于面色和缓下来,“果真?”
小六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扯着清笛的手,放上他心口。掌下续砰通,清笛终究笑开,“你若敢撒谎,我必亲手了结你性命!”
“今儿且饶了你。若花刺做得不好,我一样罚你!”清笛袅袅伏身,轻启罗裙。
55、风起花乱
“嗯~~”
柳条吐翠,杏花轻扬。轻雪般的纸帐里头传来清笛似痛似欢的吟声。拴在柳树上的黑丫跟树枝上歇脚的小青,忍不住相视了一眼;心里都嘀咕,他们在里头干什么呢?
纸帐里的小六就更是汗珠滚落——清笛的吟声仿佛长而柔曼的丝,一根一根地裹紧了他的心身,一下一下地刺到他心里去。
他手里针尖不敢耽搁,尖锐刺入清笛凝脂般的皮肤里去;随即会凝出一颗红豆般的血珠子来。血珠映着凝脂玉肤,现出一份妖异的美来,让他逃不开心神。
清笛咬住唇,努力控制吟声,强撑着说,“这纸帐名为梅花纸帐,盖因文人多喜在纸帐四角挂梅瓶、熏梅香;梅花乃是我大宋国花,我便想着,就也刺成梅花儿吧。”
“疼么?”小六伸手给清笛擦汗,“竟不准备麻沸散,你可打熬得住?”
“无妨。”清笛实则已是浑身汗湿,微微轻颤,“疼痛能让人警醒;若是假死过去来逃避,不如真死了。”
清笛忍着疼,转头去看,只觉臀上纹样有异,“你刺成什么?不似梅花。”
“就成了,再忍忍。”一颗一颗的血珠子不断沁出,小六眼瞳都红了;就仿佛那血是流进了他眼珠子里去。
岂料一针就了,清笛猝不及防,疼得呜咽一声,紧紧咬住自己手指。
小六不忍,豁出孟浪去,躬身便用唇嘬住了清笛的臀——颗颗的血珠子都融进他唇里去,那股子腥膻仿佛能帮他分担清笛帝。
针刺帝痛如火焚身,他的唇比火还烫……清笛身子向后绷紧,叫出声来!
疼痛随着身子里陌生的热潮倏然涌起,让她整个人如同被烈火焚烧成灰。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叫声所致,猛然听得帐外亦是一片乱声:小青一声清啸,振翅腾空;黑丫则扯着脖子叫起来!
“怎了?”清笛疼得浑身是汗,回身看小六,小六也忽地目现寒光!
“没事。你在此处,我去去就来!”小六说着帮清笛躺好,随即起身便奔出帐外;影影绰绰看他身影,像是追着小青去了。
清笛臀上疼痛,动弹不得;她强撑着拉好衣衫。右眼眼角却没来由一跳。
“谁?”
不,清笛没听见脚步声,她只听见似乎有林风吹过柳梢,隔着纸帐看见杏花落得凌乱了方向。
依旧无声,帐门处却多了个人。那男子一身皂黑,头上戴着宽檐斗笠。整张脸都被掩进阴影里去,看不分明。
仿佛被他气势所慑,黑丫的叫声都噎住。
“所来为甚?”清笛心惊之后,反倒冷静下来。只踞坐着,冷睨那人,“若为财来,我这里倒有几件饰。虽不值几文钱,却也不让英雄白来一趟。”
“若是为色……”清笛笑了,“英雄也应看见我门外那驴儿的尾印。奴家是官妓,英雄若有胆子跟官家对抗,那就自取了我去!”
56、顿生疑窦
“你倒不怕?”那男子缓缓走进来,脚步无声。清笛被他声势所迫,向后坐直身子,目光却依旧看不清他斗笠下的相貌,便只盯着他脚上的靴子。
那是一双青布兜帮的薄底快靴,行走轻便,多为武者用。
那人睥睨清笛,“身体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你倒刺青?”
清笛垂,正看见自己臀上的血珠子洇过罗裙来。清笛咬牙,忍痛挪动身子,避过那人目光去。
“如今刺青者,除了朝廷要犯所受黥刑,再就是绿林之人;你个小小女子竟然也雕青?”那人出手如电,一把扯住清笛裙摆;罗裙“呲”地便被扯断一幅!
躲无可躲,清笛干脆推手一笑,“英雄孤陋寡闻了:奴家为青楼女,青楼女亦会在身上雕下情郎名号,以示守身如玉。”
“哈!”那人仰哂笑,“婊。子何有真情?”
“英雄又何必纠缠不去?”清笛笑得花枝轻颤。
那人在斗笠暗影里微微挑眉,“你是凤熙公子的相好?”
清笛一愣。难道这是凤熙的人?亦或,是杭州派来的人?
“不知英雄哪里捕风捉影来的,凤熙公子名满红楼倒是不假,只可惜他看不进我这姿色平庸的。”
“你姿色平庸?”那人又是冷笑,“我看你怕了我吧!”
清笛傲然一哂,“即便是当着安公子,我也一样不假辞色。英雄既然消息灵通,竟然连这个都没听说过?”
“我倒不信。”那人蹲下,帽檐几乎戳到清笛面上去,“你娇柔,骨子里却狂野,正是男人中意的暖床玩物。”
“是么?”清笛没有闪躲,反倒妩媚而笑,“男人床笫之时也最无防备。英雄你说,我会不会在紧要关头要了男人的性命?”
那人猛然向后一退,松开清笛裙摆;却是缓缓笑开,“有趣。”。
帐外天空鹰啸掠来,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那人身形一窒,便转身向外去,“来日,我们试练一番!”语声未落,身影已是无踪。
清笛这才一口气吐出来,续乱成一团。
“怜儿,可有事?”小六奔进来,“怎么坐起来?血还没止!”
“你去哪儿了?”清笛并不顾自己,只是凝睇小六的神色。
“小青警醒,空中现异状。我担心小青泄露身份,这便跟出去。”
“有何异状?”
小六努力笑了下,“说来好笑,今日寒食,天上飞满纸鸢。有几只大雁、天鹅形状的,小青便当了真,撑了本性去捉。”
“原来如此。”清笛垂下去,“方才有过路人进来问路。”
小六却皱眉,回望向帐外。
“我们回去吧,出来时辰也不短了。”
“怜儿。”小六扯住清笛柔荑,“你恼我。”
清笛回轻笑,“海东青在契丹也只有贵族养得起,普通百姓都未必识得;更何况我宋人?除非去过契丹,且与权贵相交的,才能见着这海东青!”
“你之前敢用小青投火,便足证你明白这道理;可是你方才何至于惊慌而去?”
57、暗下杀手
“姑娘,你可醒了!”巧儿的唤声敲进耳鼓,横波这才幽幽睁开眼睛。巧儿撤了嗅香,脸上已是泪痕,“那人已走了,姑娘是被吓破胆了。”
回想今早经历,横波仍是不寒而栗。天光未亮之时,她觉着房里似乎有人,睁开眼睛一看,竟然有男子森冷站在榻边!
“你就是安凤熙的相好?”那人没头没尾地只问这么一句话。
横波究竟是红牌姑娘,最擅察言观色,立时便明白,此人来意不善!虽然也是担心凤熙,可是此时先保全自己要紧;横波便颤声,“壮士错了。凤熙公子的相好是在院子里,不过她是清笛!”
“不许叫人,否则我转身回来要了你性命!”那人转身出去,少顷便回来,一把掐住横波颈子,“清笛去哪儿了?”
横波吓得魂灵出窍,急忙转动脑筋,“……今日寒食,她,她必会去街口的!”
唇艺竞校那日,她分明听见凤熙唤清笛“怜儿”。好在她年长几岁,三年前那场凌迟活人的事儿她记着。当日就曾听说那位袁将军膝下有位爱女,恍惚听得乳名就唤作怜儿的……
赌咒誓说绝不将此事说出去,那人方转身而去。横波这便吓得昏死过去。
“姑娘,为何说是清笛?”巧儿也是不解。
横波冷笑,“那人来意不善,怕是公子仇家。索性借刀杀人,让他替我除去那小蹄子,两相得益。”。
“公子,歇歇吧。您已在马上三天三夜!”
天色渐亮,北面的官道上尘土飞扬。凤熙身上的披风泠泠抖在晨风里,恨不得一步飞回霸州城去。三天三夜,他怕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索性用绳子活活将自己绑在了马背上!
晨雾退去,前边终于隐约现出城门轮廓,凤熙这才长舒一口气。
“也罢。到驿站打尖,更换了衣裳再回去。”凤熙嘴角浮起笑意,若这样灰尘满脸地到了怜儿面前,那丫头又会刺他。
方进驿站,便已有人迎上来,“参见公子!”
凤熙一愣,“你们怎会在此处?”
“奉国太夫人命,卑职们已经在此等候多日!”
“太夫人说什么?”凤熙一边名人打水盥洗,一边问。
那几个人见问,扑通跪倒,“公子,太夫人病危,病榻之上翘盼望公子回杭!”
“什么?!”凤熙方掬了一把水,全都洒了。
“公子,启程;稍有耽搁,怕就来不及了……”
凤熙惊住,回头望驿站外,映在朝阳光雾里的霸州城门。只剩一步之遥……
“公子放心。我等必定小心看护怜香院;请公子安心动身!”凤熙身边的几个手下忙上来说。
凤熙凤目涌起血色,死死攥紧手指,终于转身,“好,走!”
58、相见时难
天下寒食,人间春色。虽是祭奠先人,坟前却并非只余伤悲。
郊外的林地上,每一座坟墓都被整饬得清爽,坟前供着祭果,树上垂着纸钱;人们祭奠完毕,就在林子里放起纸鸢来;林子外的林园里更是热闹,仕女高驾秋千,裙带飞扬;男人们便踢起蹴鞠来。
生机盎然,可是梅花纸帐内却是花谢香残。
“我不怕人伤我害我,我独独恨人骗我!”清笛心碎哽咽,点指着小六,已是浑身俱颤。
帐外的黑丫狠狠瞪了小青一眼,心说:都赖你,乱飞什么呀!看吧,他们又生嫌隙了!
小青蹲在树杈上,静静转头听着帐内的动静,摆明了不黑丫。
黑丫呲出大板牙:小子,你是真没听说过青蛇白蛇的故事哈?小青,得听小白的!。
外头鹰飞驴叫,清笛却都已顾不得,忍了臀上的伤,背转身去,“你去吧。”
“诶。”小六弯腰去拾掇菊枕、蒲褥、梅瓶,却猛然怔住,起身回眸,面色已是苍白,“回院子去?”
清笛背身摇头,“我回院子。你,去吧。”
“怜儿!”手里抱着的大堆东西乱纷纷都跌落下来,他都顾不得,只跑到清笛面前儿,一把扯住她手,“又撵我!”
“不是撵你。”清笛垂下眼帘,“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怜儿!”那孩子又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将要滴出血来一般。
“我买了你,我护你周全。如今你伤已痊愈,自然当走。”清笛目光冷硬下来,“难不成来日我房里来了恩客,还要圈着你不成!”
小六怔着,迟迟喘不上气来,憋得满面通红;只一径握着清笛的手,手指辗转着将她握了又握。
“走啊!”清笛狠了心,将手从他掌心抽回来,“妈妈已然警告过,必须撵你出去。静箫已对你存了非分之心,难保来日没有其他的姑娘找上你;再说,你本是契丹人……你的存在,只会给院子里招来祸患。所以,走啊!”
“怜儿……”小六一口气终于上来。可是气息呼出的刹那,眼泪珠子也跟着豆大地滚落下来,“你好忍心!”
清笛笑起来,“我本无真心,又何来不忍心?你又何必做出这样神色?扪心自问,我没有半分对不起你;仁至义尽,我自然慨然逐你走!”
“你怎能,怎能……”那样平素冷硬的少年,这一忽儿豆大的泪珠子一颗连一颗地跌落下来,已是话不成声。
“怎么,你还有何不满足?”清笛清冷笑起来,“难道你还惦记着我的身子?没吃进嘴里,便不甘心离去?”清笛咬牙,“你几次三番欲行轻薄,你以为我是不懂的?做你的昏天大梦!我的身子值多少银子,你可知道?又岂是你个卑贱的小子能碰得起!”
59、再无牵挂
清笛牵着黑丫进院子,迎头正遇上横波。横波一愣,“你,你怎么回来了?”
清笛无声一笑,“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出门了,自然要回来。咱们这些身为官妓的,命都在掐在官家手掌心儿里,谁敢逃么?”
“啊,那,那是……”横波心里惊魂犹疑。那人怎么没杀了清笛?那人是否在清笛面前供出她来?就算不怕清笛,她却也忌惮那狼崽子几分;更何况还有安公子……
清笛便向内去。横波猛一眼瞅见清笛裙上的血渍,“哎哟,你可是受伤了?”
受伤了便证明打斗过!
“姐姐真会说笑。”清笛回冷笑,“难道姐姐不来月信么?抑或妈妈当初逼姐姐服下的凉药过多,如今不但不能受孕,连月信也停了?”
横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恨恨瞪着清笛背影。
清笛忍着臀上帝,回了院子。其实身上的伤哪有所谓,心上帝早已是千倍万倍。
一路牵着黑丫走回来,眼前晃动的都是那孩子面上的泪。
——“你看,你那花刺的血还没止呢。你带我出来方刺,就是不想被人知道,连郭婆婆都是。我若走了,谁给你止血?”
——“我真笨。以为自己做得好,却还是给你刺重了……就像拼了浑身的力气只想对你好,可却总是不小心伤着你;让你流血,让你疼……”
最后的最后,他知道再不能挽回,便红了眼睛扯着她衣袖,“我知道你定然还惦记着街口商家的损失。你别管了,我去找银子给他们补上;你切莫自己去,否则会被他们猜着……你千万记着,这一宗,必得我替你做!”
句句声声,几乎将她的心撕碎。
以为爹所受的凌迟之刑乃是世上第一痛楚之事,如今方知那疼不过是在身上;而她那一刻帝,一刀一刀都剜在心上……。
“清笛,你回来了?”郭婆婆从外头进来,见了清笛便惊呼,“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浑身都在打摆子!裙子上怎么、怎么还有血!”
“婆婆噤声!”清笛赶紧止住,“我没事。坟地里不干净,可能冲撞了吧。我歇歇就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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