雮尘心中一松,却不知自己何时又博了这一位开心,一时心中又忐忑起来。
这时候李道玄上场,不知道哪里摸出来一件金闪闪的袍子,披在身上反倒把他小身板衬得格外弱不禁风,约莫唱戏这事对自小以做一个李世民一样的冷面将军为己任的李道玄来说实在是太不可接受了,他上场来只是干了一件事:强抢天女。
要说这强抢还真不算强抢,因为那天女是自己跟着他走的。
之后台上剩下李建成一个人,却见他神情寂寥对月独饮,最后一摔杯子将自己亿万家资都散了。
这个时候刘牧扮作的天君出现了,他对富家公子循循善诱道,天女本就不能与凡人结亲,而富家公子的那位天女其实早已堕入魔道,是为了取得公子精魄而来。此刻有了更强大男人的精魄,才抛下富家公子,跟着那枭雄跑了。
刘牧果然不愧是做奸细出身,把天君演得十分入木,对富家公子简直可以说是苦口婆心地劝导。
最后却见李建成敛了目光:“一日夫妻百日恩,姻缘谱上应有根,若吾今日听汝言,卿卿归来何相认?”
后面的就很快了:天君离去,富家公子一生未娶,等到油尽灯枯,两鬓斑白,才在死去前见了那天女一面,他颤抖着唇道:吾一生盼汝归,时至此刻,却只愿来生再不相见。
故事演到这,也算是有个结局,可风里希觉得这故事虽凄,却着实不怎么美,而且也不一定能够上阅遍世间话本的雮尘的要求。
就在风里希和雮尘都有些疑惑时,却见榻上快死的李建成忽然坐了起来,死死掐住天女的脖子,忽然邪魅一笑:吾等汝久矣,汝不食吾精魄,吾却要食汝血肉。
雮尘看到这里才看出味来,正目不转睛等着下文,却听“哗”的一声。
她循声过去,却见结界中落了一地茶壶碎片,那一位却仍托着腮,目光投在台面上道:“叫他们不用演了。”复又道:“本宫记得曾将一件鸟工衣放在你处。”
雮尘才有点感觉,却被风里希生生打断,心里别提多憋屈。可这一位她惹不起,只得一挥手,借着幻象对台上道:“你们几个唱得还算卖力,可惜这套路本座已经看过了。人我先带走了,你们也早点回去洗洗睡吧。”
风里希和雮尘两人其实没动,但在李建成等人看来,她们却是连人带结界消失不见。风里希坐在椅上,见几人中除了杨如意都面色阴沉地立了半晌,一时谁也没有先开口。
打破这平静的,是杨如意的一声尖叫,而尖叫的原因,是还有些滑稽地穿着女装的李世民吐了一口血出来。
风里希这时才看清,他身上罩衫上星星点点,都是从衣服里渗出的血迹。适才他每次出场都用袖子掩着,她还当那是衣服上的刺绣。
杨如意叫着“表哥”冲过去,李道玄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给李世民服下。李建成若有所思地执扇立在一旁,最后叹了口气:你这伤瞒了大半年,究竟是瞒着父皇,还是瞒着先生。
风里希这才明白,秦王殿下为何在三伏天里还捂得严严实实。
雮尘双手捧着用百鸟之羽制成的鸟工衣,见风里希目光仍落在戏台之上,不禁带着点期待道:“娘娘可是还想着适才那出戏?可要臣出面叫他们继续演下去。。。”
说到这里却被风里希轻飘飘的一侧头噎了一噎。
风里希冷笑一声:“人都这样了,你还叫他演?还是你想上去替他演?本宫倒是不介意和三清提一提,让地母换个人做。”
雮尘吓得又跪了,心中却叫苦连连,她几万年前见到女娲娘娘时,虽然也是一样的压迫感,但那时的娘娘眼中其实并无她雮尘,所以也不用万分小心。而今日,她却是真真切切感到诚惶诚恐。
这感觉就好像,平静无波的湖面忽然浮起一片龙鳞,摸上去才发现,那是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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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希到达青丘的时候,狐王苏瓠正在前厅议事。接待的小侍婢自然不认得风里希,又见她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也没放在心上,将她丢在偏厅连壶茶都没上。
风里希坐了半日,连个人影都没见,那小侍婢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她有些无奈,只得起身立于窗前,凝神提气,大喊一声:大胆妖族奸细!竟敢行刺狐王!
果然很快,就来了不少人“招呼”她。风里希望着面前如临大敌的狐狸们,手指尖一个一个点过去,最后点在才进门的苏瓠身上。
苏瓠面上一惊,冷声下令:都下去。
待殿内只他二人,才一掀衣摆,跪道:娘娘圣安。
风里希泰然受了,看了看他光秃秃的一只袖管,开口道:“本宫今日来本来有两件事,但现在多了一件。”
苏瓠恭敬道:“娘娘请讲。”
风里希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件,先给本宫弄壶茶,刚才那一嗓子喊得太急了。第二,我今日要带走阿决。第三。。。”
她喝了口几乎是马上被呈上的茶水,“贵公子苏糜,命不久矣。”
第三十九章 笙簧曲 诉寂寥(一)
苏瓠抬头,望向风里希,面上却并无过多惊讶之色。
风里希见他如此反应,心中便有些了然,晃了晃手中茶汤,闲话家常:“贵公子四百年前妖界大乱之时,可是有过异状?”
苏瓠沉吟半晌,单刀直入:“娘娘可是见过小儿了?”
风里希心道不光见过,还给你儿子捶过两个月的腿,倒过几次尿壶。。。
但是这事不好说,她轻咳两声,略一点头,“妖界凶使之首饕餮四百年前失踪一事,爱卿可有耳闻?”
苏瓠称是。
风里希也不绕弯子:“本宫几月前在贵公子身上,闻到了饕餮的妖气。”
要说嗅气泽这本事,自风里希神体受损变成小黄以后,就渐渐不济。但那道苏糜留在她体内的妖力却很是熟悉。她心中怀疑饕餮失踪了这么久,倒是极有肯能附在苏糜身上。又或者说,他已取苏糜而代之。
但是这个事有几分把握,她也不知道。
她与饕餮仅有的几次交集,发生在四百九十年之前,尾生抱柱而死后二十二年,当时她从三十二年的沉睡中醒来,饕餮丢给她那卷关于尾生抱柱而死的竹简,她评价了几句治水神仙的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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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手里把玩着一只黑晶镯,听风里希如是说,漫不经心道:“在下以为,相比于惩治几个治水的神仙,娘娘眼下更应担心自己的处境。”
风里希进了食才慢慢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她掀开锦被下床,发觉自己竟双脚着地,再一低头看到及地的黑发,想是神力尽失倒让自己保持了人身。
她试着走了几步,却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低头一看,见自己左脚踝上拴着一个小巧的银铃。天下神器法器虽多,却也鲜有自天地初始时就存在的风里希不认得的,她只一眼就认出那是传音铃,上一次见还是几万年前,挂在西王母膝上的月影乌瞳金丝虎脖子上。
风里希看看自己脚踝上的铃铛,心知这铃铛只有给自己戴上之人才取得下来。也不多计较,只赤足在黑玉地上走了一圈,才慢慢踱到饕餮面前。
她道:“本宫的处境?本宫的处境便和那月影乌瞳金丝虎一般,吃喝不愁,想睡就睡。”
要说月影乌瞳金丝虎名字听着虽威武霸气,其实不过是一只黑猫。因着通体滚炭绸缎般的乌黑,星月清光下可见一道金丝藏在两眼至尾尖而得名。西王母怕猫儿走丢,才挂了这么个传音铃在其颈上,人神妖三界,无论它走到何处都都可徇铃声找到。
饕餮本就身姿挺拔,身量高上风里希许多,现在两人都站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挂了一丝讥诮,“娘娘倒是豁达,在下还奇怪娘娘醒来后如何对害得娘娘睡了这三十二年的在下一丝怨恨都无,原是娘娘压根从不将过往放在心上。”他将“从不”这个词咬得很重,风里希心中不禁琢磨是不是过去得罪过这只大妖怪。
她还琢磨着,忽然感到腕上一凉,低头却见手腕上多了一只黑晶石的镯子,正是饕餮适才手中一直把玩的那只。
她将手臂伸出去,道:“这是妖力化的东西,本宫不需要。”
饕餮听了这话,也不出声,只伸出一根手指,在风里希身前一点,顷刻一道妖风就将她包裹起来。风里希下意识地想驱动神力与之抗衡,却想起自己已神力尽失,一时间身上四肢百骸都疼痛起来。
饕餮见她面色发白,撤了妖力,道:“娘娘如今神力不在,在下劝娘娘还是不要学人斗狠逞强的好,免得出了什么事,在下无法和丞相交代。”他这话说得用词谦卑,语气却不善,只是他对风里希一直便是这种说恭敬又不十分恭敬,说不恭敬却总是让人挑不出理的态度,风里希也有些习惯了。
风里希不再执着于镯子,倒是想起一件不相关的事来,她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假扮尾生娘的?”
饕餮不解,还是答道:“自娘娘见了猰貐那日。”
风里希想想,自己见了猰貐后昏睡了三日,也确实给他留了机会。她道:“你倒是个好心的,没有直接将她吃了了事。”
饕餮听她这么说,略一思索才知道她是在嘲讽自己,面上却不动,只道:“在下虽以嘴大能食闻名,却也不至饥不择食。”说完又加了一句,“比如夜半去偷食人血这事,在下实在做不出。”
风里希本想噎他一噎,不想却被他一个无形的馒头塞回嘴里。还想说点什么,却听殿门又年久失修地“吱呀”一声开了,一队侍女鱼贯而入,手中都没空着,打扇的、熏香的、执汗巾的,洒水开路的。。。甚至还有两名手舞足蹈跳大神的。。。
风里希一时忘了和饕餮斗嘴,只看着侍女簇拥下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美人走了进来。妖族本就多美人,且多妖媚,这一批侍女想必又是层层筛选出来的,真是美得各有千秋。可这一群顶级美人环绕在中间那美人四周,不但没有将她埋没了去,反而衬得这个美人妖冶出众。
风里希这厢虽看美人看得开心,美人见了她却不十分开心。她甩开身后的婢女,快步行至风里希面前,毫不客气地打量她,然后不屑道:“听说饕餮在自己宫里藏了只狐狸精,就是你么?”
风里希看来者装束,再看她这排场,一嗅她的气泽,已有八九分肯定她是九尾狐族,于是也不答她,只瞧着她身后道:“一、二、三、四。。。”
“本公主在问你话。。。你在数什么?”
风里希慢悠悠道:“在数殿下的尾巴啊,看是不是比小女子的多几条。”
妲己本是听说凡间都管勾引男人的下贱女人叫狐狸精,倒也没往自己身上想,被风里希这么一点破,才想起她自己本就是九尾狐族,这下可骂到自己头上去了,顿时心中一股火更盛,瞪着风里希道:“你叫什么名字?真是好大的胆子!说话前也不问问本公主是谁。”
风里希见她这样,只觉得有趣,依旧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回公主殿下,小女子风里希,不知殿下是。。。?”她虽心中早知道对方是谁,却还是忍不住逗她一逗。
她这么一问,美人儿脸上果然掩不住骄傲道:“本公主乃是九尾狐族的妲己公主,九尾狐王是我爹爹。风里希这名字我没听说过,你爹是谁?”
风里希心道,这公主还真直接,一上来就要拼爹,不过想想自己,还确实和人家比不了。不得说:“殿下不知道我爹是谁?”说完脸上还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妲己本没将风里希放在心上,但又记起听侍女说连饕餮和猰貐都称她一声娘娘,不禁心里有些疑惑,迫不及待地问:“你爹是谁?”
风里希正色道:“我爹就是。。。麻桦县柔丙镇缦投村村东边做豆腐的王二麻子啊!”
妲己这才听出自己被摆了一道,因着身份又不好发作,只能指着风里希道:“你。。。!你说谎,什么麻花县肉饼镇馒头村。。。她们说饕餮和猰貐都叫你‘娘娘’!”
风里希一脸‘你不知道么’的样子道:“对啊,‘娘娘’是我乳名啊,我爹娘都这么喊我。”
妲己气得转身吐了两口血才道:“满口胡言!你爹姓王,你怎么姓风?”
风里希无奈道:“我娘后来带着我改嫁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拦不住啊。”
妲己:“。。。”
饕餮:“。。。”
妲己在侍女服侍下喝了好几壶茶才缓过来,休息过后,她又生龙活虎地站在了风里希面前。
妲己脾气虽火爆,却也不至于太笨,想必是从上一轮惨败中吸取了教训,她这一次换了战术。
“既然你爹是麻桦县柔丙镇缦投村村东边做豆腐的王二麻子,你为什么不在麻桦县柔丙镇缦投村做豆腐,却跑来缠着饕餮!”
风里希虽对男女之事无甚经验,这些年却也不可避免地听了一些,心中大致猜到这妲己怕是对饕餮有那么点意思,听说他带了自己回来,才有点坐不住了。
她想明白这些,不禁又起了玩心,知饕餮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没出声,觉得这事因他而起,不能只他一人置身事外地看戏,于是身子柔弱无骨地往后一靠,看似正好靠在身后饕餮怀里。她心中默求饕餮可别让她摔得太难看。
好在快靠上去时,背后的人只是身体一紧,倒没真把她推出去。
她装作靠得很舒服地说道:“公主这个问题就问得太叫人害臊了,小女子不在麻桦县柔丙镇缦投村做豆腐,却跑来缠着饕餮,自然是因为仰慕他啊~”
她这话一出,不光妲己愣了,满殿的侍女愣了,连饕餮都愣了。
半晌,妲己终于回过神来,将上前搀扶的侍女推开,第三次走到风里希面前,道:“好,本公主活了三千年,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就在众人都以为她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却听妲己继续道:“但是你不要脸得很得本公主的意。本公主敬佩你是条有真性情的汉子,前面的事就不与你计较了。但是我们妖族的规矩,配偶是不能随便让的。除非。。。”
风里希忙配合道:“除非什么?”
妲己一口气没调顺,从侍女呈上来的茶碗里喝了一口,才道:“除非你能证明你比本公主强!”
风里希听着妲己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新词儿,长着那么一张妖艳的脸,说起话来却像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又想到自己到了她嘴里也成了“一条有真性情的汉子”,不禁觉得十分有趣,忙问:“怎么证明?”
妲己等的就是她问:“我要与你公平比试。”
风里希问:“比试什么?”
妲己上下打量她道:“看你出身贫寒一定没学过什么才艺,本公主也不欺负人,厨艺,舞技,剑术,你选一个吧。”
风里希歪头想了一会,有些为难道:“小女子平生最不擅长做选择。。”而后无可奈何道:“还是都比吧。”
妲己看风里希一介凡人,又出身不好,本也没将她放在眼里。她妲己自认无论比什么,风里希都连给她生火、提鞋、擦剑鞘都不配,所以故意让她选,没想到她竟想都没想就把三样都选了,不禁暗暗吃惊。
吃惊归吃惊,妲己道:“好,三日后,本公主在东皇台上等你!”
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风里希。。。身后的饕餮,招呼着一群侍女呼啦啦走了。
当大殿的门又“吱呀”一声合上后,风里希才身体僵硬地从饕餮身前移开,颇同情道:“看来你没少欠风流债,这妲己公主可不是个善茬。”
饕餮觉得怀里一空,他望着禁闭的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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