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来不及后悔了,正好开了春,赶上了这一年的春祭礼,也就是俗称的“农耕日”。
这一天,皇帝要穿上布衣麻裤,披犁带耙在选定的肥沃农田中开垦出今年的“第一块田”,当然,说是这么说,是不是真的第一块,这就不得而知了。
司徒一族的皇帝毕竟也是修真的,没有道理像凡俗的帝王一样亲自下地,自然,就由皇族中没有灵根的子孙代替——对皇帝陛下治下的凡人们来说,让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种田绝对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仙人们又不用吃饭!——而皇帝本人,以及因类似的原因而被一视同仁的皇后娘娘,就只要呆在边上看看就好了。
而这一次春祭礼代帝后二人进行春耕的,则是太子妃殿下所出的皇孙,以及一位已故公主殿下留下的外孙女儿——别看辈分排的这么低。其实这两位都已经年介中年,几近不惑了。
春祭礼这日,帝后仍旧是龙袍蟒服一身高贵华丽,衬得代为农耕的皇孙郡主愈发“老态龙钟”。宋雪晴瞧着这一幕“祖孙”相携的画面,总觉得颇有几分违和,祖辈和孙辈仿佛掉了个个一般,也不知当事人心里是什么滋味?
或许他们早就习惯了也未可知。
她与姜贤愚一道站在帝后身侧,待得唱礼官唱令开始,便齐齐向前一步,宣读惯例的祭文。无非是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一类的套话。乏善可陈。
随后。百官跪拜迎“圣人农耕”,两个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女便从光鲜亮丽的人群中跨出,一脚深一脚浅的踏入农田之内,拉着家伙粗略犁过一遍地之后。回到岸上,再由帝王做总结陈词,这仪式就算结束了,天下农人可以正式开始春耕了。
看着响应号召在结束后兴奋的踏入农田开始劳作的数百位农人的身影,由转过头瞧了一眼正摆驾回宫的明黄色銮驾,无端生出几分心酸难懂。
第一次有资格跟来侍驾农耕的玉色道:“皇孙殿下和郡主耕田的姿势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一不小心就破坏了几张曲辕犁的暴力妹纸,乃木有说这种话的资格好嘛!
玉色年纪还小,还不懂得如何掌控自己的力量。以前没有跟着宋雪晴炼体的时候。时不时的撕坏一两件宫装是家常便饭,偶尔把椅子踢断一条腿是餐后甜点,捏碎陶瓷茶杯更是下午茶……类似的意外事故简直多不可数。
而现在,她虽然正在学习如何习惯并控制自己的力道,到底日子不长。还处于摸索状态,有些力有未逮。就是一时间适应了下来,随着她不断炼体之后体质的变化,力量继续呈可持续增长状态,意外情况仍旧不断发生,时不时的还是会冒出一两回来。
而且,破坏力似乎越发的强大了。
宋雪晴对此也无法,她遇见翰尘的时候,对方早就已经过了这个阶段,能够完美的控制自己的力道而不伤到他人。她自己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只能靠着翰尘的手札已经玉色自己的领悟了——好在,成果也是喜人的,玉色妹子的接受能力十分不错。
鉴于此,玉色对自己素未谋面的师傅翰尘也生出了许多好感。因为“与众不同”。她从小不知受了多少打击歧视,若不是家里人害怕被她折腾的把家都给败了,早早的把她送进宫,没准这回都该心理变态了。至少宫里能人异士多,她不过是有一点点力气而已,不算多特别。
如今忽然听闻有个人和自己是一样的状况,还是“传授”自个功法的师傅大人,玉色姑娘很快红了眼眶——师傅君,您不是一个人!玉色也不是一个人!
心思单纯目光清澈的宫女玉色给宋雪晴枯燥无味的皇宫生活多少带来了几许亮色,她也乐意多照顾她一些,免得她被那些踩高奉低的人欺负——虽然在她被收为侍女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倒霉的玉色时来运转了,哪里还有人敢“欺负”她?
等待第二年的春天,宋雪晴仅有的耐心终于耗尽,于是将活泼的玉色童鞋打包送往蜀山剑派,去折磨她的师傅去了。随行护送的……自然是司徒皇帝的人。
那之后,宋雪晴便深居简出,就连同住青云殿的姜贤愚,都不怎么来往。
本以为这般“岁月静好”,偶尔看看宫斗大戏的悠闲时光会一直持续到她的任期结束为止,可没想到,被她下意识跑到脑后的人,再一次浮于台前。
这段日子司徒皇帝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眉宇总是紧紧的拢在一起,几乎没有散开的时候。宋雪晴虽极少在殿前伺候,有什么事也多半是姜贤愚主动顶缸,但身处深宫,还是有所耳闻。
“两位国师来了。”
候召前往,她与姜贤愚联袂而来。一进清心殿的殿门,就见司徒皇帝面带怒色,里面一片狼藉,满地乱飞的奏折碎片昭示着这位帝王的心情有多么的坏——他父皇活的够长,司徒皇帝其实登基还没几年,却接连碰上了好几件糟心事,也难怪他心情不好了。
“见过陛下。”宋雪晴与姜贤愚相视一眼,心中都沉了沉,由以宋雪晴为最。
一般来说,这种政事司徒皇帝是不可能与他们二人商量的,除非是遇上了整个皇族都难以解决的大事,需要求助到他们两个门派头上。
这种情况,也是每一任国师一直在竭力避免的,毕竟,他们虽然在名义上是为司徒一族服务,但本质上,两者的关系式对立的。事实上,司徒一族立国这么多年,大概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先朝后裔明目张胆的出现,将前尘往事一一摊开在人前,司徒一家渐渐被拉下神坛。
当名正言顺的皇族更替者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当打着除暴君名义的司徒祖先被全身喷黑成了狼子野心的不臣之人,而他这个现任的皇帝却被要求“归权还政”,他的心情要是还能美好的起来,就真的怪了。
“给两位国师赐坐。”司徒皇帝面无表情,显然没什么兴致,随意的摆了摆手,便有人去抬了两张太师椅。
“红云见过师叔。”才刚刚坐定,就听见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男声。
宋雪晴乍然扭头看过去,这才发现,一直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居然不是她以为的内侍,而是回到银月城后不足三月就再次离开前往师门的红云!
不,在这个地方,兴许应该称他为,司徒茂云。
不知怎的,宋雪晴眼皮一跳,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抬眸看了司徒茂云一眼,问道:“师侄怎么回来了?可是师门有什么事情要你传达?”
司徒茂云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站在原地,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宋雪晴便越发狐疑了。
司徒皇帝哼了一声,打破这尴尬沉默的气氛,司徒茂云松了一口气,连忙退到一边。
“今儿请二位来,是对长卿国师有一事请教。”
今日,司徒皇帝的声音仿佛格外冷漠,藏满了深沉的愠怒。
“陛下为尊,长卿自然无有隐瞒。”宋雪晴只觉得乌云罩顶,事情似乎很不妙。她的直觉一向警醒,尤其是对不好的事情,简直一猜一个准!算是变种的乌鸦嘴?“只是,待陛下问过后,还请不要阻拦长卿管教宗门弟子。”
皇帝又无声的嗤了一声,不知是不满,还是不在意。
“长卿国师,听说你与魔道的修士有旧,可有这事?”司徒皇帝双目炯炯有神的望向宋雪晴,似乎想把她的内心看穿一般!
魔道……有旧……本不该在这里的司徒茂云……
这一桩桩算起来,宋雪晴已然知道大抵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然,她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只不过,她并不惧怕。
“陛下说魔道,长卿是万万不敢认的。长卿六岁既入蜀山剑派,学的是正气剑道,修得是天道长生,自问无愧于心!不知陛下此言……”她凌然的看了司徒茂云一眼:“可有证据?”
证据……
难道魔道妖人亲自上蜀山剑派找她不算证据?
可是,他却不敢说。
因为和她有旧的那人……是陆家的后人。
他担心,他“处置”了宋雪晴之后,会将蜀山剑派逼到对方那一边去!
310 弃徒
名不正则言不顺,司徒一族的继位者心里从来都十分清楚,眼前这壮丽的江山,原本并不属于他们……抢来的东西,迟早都是要有业果的。
司徒皇帝从先帝口中听闻此时之后,也曾无数次的希望,陆家人早就死绝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
一朝天子一朝臣,陆家被赶下王座,却依然有对他们忠心耿耿的臣子。当年的那些人,其实大部分都跟着陆家的余部离开了王都,到底去了哪里,却无从得知。然而他们心里都是有所猜测的,皇族势力无法全然渗透,更无法左右的地方,只有那些将皇权视作无物的魔修。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发作出来。
大抵司徒家的每一任皇帝都曾心存侥幸过,而他只是比较倒霉罢了。
而现在,又有个与陆家人相识,偏偏在他身边当国师的宋雪晴。
若是提前个一两年,司徒皇帝也不会疑心到宋雪晴身上。传言过耳,大都不可信,何况蜀山剑派的门风如何,一向有口皆碑,换做旁人,他是一百个不信。
可这时机,未免偏偏太巧了些。
宋雪晴心里想的也是同样的一句话。
距离她与陆冠英再次见面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当时既然瞒下了这事,就是还顾念着一些情分。陆冠英并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他小时候就能在郑氏兄妹手底下活过了那么多年,没道理长大了反而还不如那时。
他本该知道,既然选择了隐瞒,就该一辈子保持沉默,至少这样,她还能念着他几分好。
可偏偏,他却由着陆家人在这时候透露了出来。
在听见皇帝说出这话的瞬间,宋雪晴也有想过或许是自己误会了他,可仔细想想,心却凉了。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她历练时并没有人知道,去的又是凡人界,后来以为他身故之后,就对此事闭口不言,只在蜀山剑派的后山立了一座衣冠冢廖作祭拜——这也是仅仅能为他做的。一年半前相逢,却是偶遇。回到蜀山剑派后,她派人查探过后续,那几个知情的人,都死得透透的。自那之后,知道他们是相识的人。只有师尊、掌门师伯以及陆家的人。
就连她的家人她都没有露过一丝口风。
这结果。可想而知。
但她却并不觉得奇怪。也没有丝毫怨怪,只是觉得,与这个人的缘分,原来真的早在那一日。便到了尽头,从此之后,他们之间,真正再无任何干系了。
司徒茂云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在蜀山剑派里听说了什么风闻,特意来给自家人报信的。玄如河与玄如镜自然不会给自家弟子身上抹黑,恐怕是陆家人找上了蜀山剑派——不用特意说什么,只要显露一番魔修的身份,故意来寻她“长卿真人”。余下之事,自有旁人猜测。
她脸色微沉,目带嘲讽的看向司徒茂云。
他真的是为了帮他的皇伯父?
“证据……”司徒皇帝也是一愣,只凭着侄儿带回来的几句话,倒也说不上是什么证据。这事情据茂云说蜀山剑派瞒得紧。真的只是为了替宋雪晴遮掩?
司徒茂云见皇帝有所犹豫,咬了咬牙站出来,避开宋雪晴清明的仿佛一览无遗的眼眸,低声说道:“长卿师叔,我都听师兄他们说了……”
“这一声师叔,我当不起。”宋雪晴冷然打断了他的话,迎上他微怔发白的脸,淡然说道:“无视我蜀山门规,未经许可私自下山,从你偷偷离开蜀山剑派的那一刻起,你便再也不是我蜀山弟子!今日我便在这里带你师尊将你逐出山门,收回道号,废除修为,从此,你与蜀山剑派没有丝毫干系,你所作的任何事,都与蜀山剑派无关!”说罢,一掌拍出,来势汹汹!
“你怎么知道我是……”司徒茂云下意识的说道,忽觉不对,惊觉她话中的语意,连忙急急退开,惶然叫道:“长卿师叔,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可是他哪里躲得过宋雪晴?
他不过是筑基修士,想要躲开一个金丹修士的掌势,谈何容易!
即便避开了些,却仍旧是被拍中了大半丹田!只一瞬间,司徒茂云便觉得丹田剧痛,浑身经脉被撕裂般痛楚,整个人再没有一点力气!原本满意的灵元,竟在一刹那消失的干干净净!
宋雪晴冷冷的看着他,不屑的道:“我蜀山门规第五十七条和最后一条,不知你可还记得?”
他当然记得!
‘未经允许无故离山者,以叛宗论处,废除修为,可由发现叛徒的宗门弟子代为惩处!’
‘不敬尊长,以下犯上者,逐出蜀山,以弃徒论处!’
他竟成了蜀山弃徒!司徒茂云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地上,喷出一大口鲜血,脸色煞白,眸中含恨,撑着一口气垂死挣扎:“宋雪晴,你是想杀人灭口吗!”
竟是连师叔都不叫了。
“既然记得,又何必明知故犯?”宋雪晴淡然一笑:“更何况,你不是好端端的还能说话吗?”
既然没死,又怎么说得上是杀人灭口?
司徒茂云一滞。
司徒皇帝又惊又怒,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就对他司徒家的人下这样的狠手!莫非宋雪晴此人真的与陆家有牵扯?
“大胆!茂云就算不是蜀山弟子,也是我皇室子弟,长卿真人,你逾矩了!”他怒叱道。
“臣下不过是清理门户罢了,怎能算逾矩?”既然皇帝已经对她生疑,她又何必太在乎他的颜面?这个国师,她本就不想当。宋雪晴挑眉:“莫非陛下……是想干涉我蜀山之事?”
皇族之人,不得干涉宗门事务!
这话说的他无可辩驳,宋雪晴动手之前,其实已经说的很清楚明白,她是在处理蜀山“弃徒”,自然与他不相干……只是,他根本没想到,她竟会在殿前直接动手,都不曾给他阻拦的机会!
司徒茂云已经昏厥了过去。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
没了灵气,没了修为,他自然就跟普通人一样。原本风华正茂的青年人,竟在短短的片刻之间衰老的比皇帝还要老成几分,更是伤重欲死!
“你!”司徒皇帝倒抽一口凉气,只得看向一旁的姜贤愚:“冲虚真人,你为何不拦着她!”
这样算是被迁怒了吗?
姜贤愚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见这“惨剧”一般,甚至微微一笑:“回陛下。这是蜀山剑派的宗门事务。长卿真人肃清门下弃徒。臣下自然不该出手。”
是不该,而不是不能。
言下之意,竟是觉得宋雪晴并没有做错!
难道他没有听见司徒茂云说的话吗?
皇帝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姜贤愚在玄天宗的地位他心里是清楚的。既然他在这里开了口。就代表日后便是玄天宗知道了,也会选择支持他,而不是驳斥。
他怎么不知道,他的这两位国师关系竟然这么好?姜贤愚竟是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了宋雪晴!难道平日里两人毫无交集的模样,是装出来的不曾?
原本将他们二人一同召来,就是打的在关键时刻,让姜贤愚去阻挡宋雪晴的主意。蜀山剑派的实力强大,便是自己对上宋雪晴也没有胜算,唯有姜贤愚能克制一二……只是没想到。他竟会选择袖手旁观!
皇帝自然郁卒的要命,甚至恨不得同样喷出一口老血来!
宋雪晴也有些惊讶的望向姜贤愚,他会置身事外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毕竟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前世若不是姜家的人血流的太多,已经危害到了家族的生存。只怕他也不会轻易出手……他其实未必介意宋雪晴复仇,只是恨她不该对无辜之人出手罢了。
只是……这世上哪有什么无辜不无辜?
姓了那个姓氏,就注定了被牵连。
姜贤愚这样的人,仿佛生来就缺少人类的感情一般,从来就没有七情六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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