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最后一句,便是说的那日雅间时发生的事了。
郑北凌将信将疑地将书册拿起,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我是急着赶回家过年。你又是为何在此?”
傅倾饶不知段溪桥日后会拿什么案子作为她来北疆的借口,如今情急,只得随便揪一个来凑数了。
心念电转间,她依稀记得前些日子在刑部的时候,听人说起北疆这边有孩童离奇失踪,至今未曾寻回。如今无甚借口好圆过去,便道:“这附近是不是丢失了小孩子?年后这案子极有可能摊到我头上。我家中已无亲人,在哪儿过年都一样,索性提前来看看。”又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是想着这些家庭没了孩子肯定过不好年,二是,若是我能提前破了此案,少不得能得个功奖,日后评绩效时,也算是个助力了。”
若她只说冠冕堂皇的第一个理由,郑北凌或许还会怀疑她。可听到她那第二个理由,郑北凌心下了然的同时,又有些忍俊不禁。
“你倒是实在。做个好事还得掂量着来。这也罢了,竟还能说给人听!奇了,奇了。”
傅倾饶讪笑道:“倒不是下官实在,而是将军的铁拳闻名天下,下官怕不说实话过不了将军这一关,那便要横着回京了。”
“不要再说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了。都过去十多年了。”郑北凌拍拍桌案,重重叹息了声。沉默半晌,他忽地说道:“那个案子,你别管了。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听他如此说,傅倾饶琢磨了下,低声问道:“可是有人想掩过去?”
“你道我为何大老远地又跑去了京城?为的也是你说的那些个案子。那么多可爱的孩子,怎么就不见了?至于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郑北凌扬了扬手中的册子,嘿地阴森一笑,说道:“谁知道呢。”
傅倾饶当初听人偶然说起那个案子,不过是旁人几句话的闲聊,并未提及具体细节。
听到郑北凌这样说,她不禁窒了窒,有心想要探究一二,谁知郑北凌忽地换了话题。
“那天我看到你身边坐了个小姑娘是吧?”他比量了个高度,“坐着有这么高。”他又大致描述了下二丫当时的穿着。
傅倾饶这才明白过来,当时郑北凌隔着珠帘看的是二丫而不是她,不由自嘲一笑。继而想到二丫,神色顿时黯然起来,颔首说道:“是的。”
“呵,那些失踪的孩子,和她也差不多大,差不多高。”
郑北凌轻轻念叨着,闲着的那只手忽地握紧,又忽地松开,显然是在犹豫着什么。
半晌后,他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和你讲。不说,我心中难安。说了,我的威名怕是就要这么没了。”
傅倾饶不知该作何表情好,只得绷着脸望着他。
郑北凌拿起桌上剩下的大半壶酒,猛灌了了两口,重重将酒壶砸到桌上,用手背抹了下唇边的酒渍,“那天我看到一帮人将那小姑娘带走了。就是那日从酒楼下面经过的那帮人。”他抬眼看了看傅倾饶,“你还记得吧?”
傅倾饶点了点头。
当然记得。
皇帝近卫。
“我看那些人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动了杀念。我知道他们想杀那个孩子。可是我犹豫了很久,没有过去救她。”他又看了眼傅倾饶,快速地低下了头,似是在和她说,又似是在喃喃自语,“我没有过去救她,我竟然没有过去救她。征战沙场多年,我一次也未曾惧怕过死亡,可是那时候,我居然没有过去。如果大将军知道了,军法处置我一百遍、砍死我一百遍,必然都不解恨!”
他这样说着,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忙又灌了一口酒。
许久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颓然地往后一靠,“别叫我什么将军了。没有领着兵的我,不过是个残废的普通人罢了,能做什么?你也是如此。小孩子家,别管那么多了。那些事情,不是你能管的。”
他说着,不由地斜睨了那几本书册一眼,忽地捏紧它们往桌上一抽,像是想要把它们全部斩断。又紧紧攥着,似是怕它们丢失一般,丝毫也不放松。
傅倾饶看了眼那几本册子,问道:“这些东西,将军是从哪儿弄来的?”
郑北凌闷头喝了几口酒,不赞同地摇摇头,“别管。我说了,你别管。”
傅倾饶见他满是自悔,全然没了先前那股子气劲,虽然心痛至极,也依然说道:“那种情形下,他们那么多好手在,将军就算过去,也不过是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条命罢了。我明白。”
郑北凌沉默半晌,许久都未再说一个字。
可是他口唇不断地开合,分明在一直默默地说着同样的三个字:对不起。
走出酒楼,临分别前,郑北凌忽地叫住欲走的傅倾饶,问道:“你会不会怪我?”他说的,自然是二丫的那件事,“如果当时你在,你会不会去救她?”
傅倾饶颔首说道:“会的。”
见郑北凌颓然地叹了口气,她想了想,又接道:“不过我也不会去硬拼。救不回来她,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着实不划算。我会想个尽量好的法子,让我们都能活下来的法子,再去救她。”
“会有好的法子吗?”郑北凌望着渐渐阴暗的天空,问道。
傅倾饶也抬头看了一眼,毅然说道:“会的。一定会有法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神秘人的身份揭晓了!
其实是个怪蜀黍哈哈~~~【顶锅盖逃,别打头!
☆、第103章 人心
是夜,万籁俱静。月亮高悬在空中;将清冷的辉光肆意洒落;给这漆黑的夜再添了些凉意。
傅倾饶正将竹管收入怀中;突然动作一顿;继而松了口气,伸手将桌上的细针也尽数收好。
楚云西推门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衣冠整齐正欲出发的傅倾饶。
他立在屋门处静静看着她佩戴上软剑,终于忍不住拧眉问道:“你要去做甚么?”
“去拿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傅倾饶将下午与郑北凌相遇的事情大致说了下,又道:“那些孩子失踪的缘由;郑北凌或许知道很多。但是;他已经不是原先的他了。东西搁在那里……”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安全。”
她不敢相信郑北凌居然没有去救二丫。
这样一个‘将军’;手持那些书册、如此紧张那些书册,又怎会是为了孩子们着想?
楚云西方才一直静默着听她讲郑北凌之事,此刻才开口问道:“他怎会在此处?若我没记错,他应当在两百里外的镇子上住。”
“谁知道呢。”傅倾饶浅浅笑着,“不过他在这儿的理由;总归不会是‘回家过年’就是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已经收拾停当。朝楚云西微微颔首,便欲开门出屋。
楚云西横臂拦住她,傅倾饶无奈笑道:“你累了一天赶紧休息休息,我很快就会回来。他给我的这东西得四个时辰内方才有效,过了时间,我便寻不到郑北凌的落脚处了。”
“段溪桥?”楚云西沉声问道。
听他提起那家伙的名字,傅倾饶没来由地心虚了下,“唔”了声,趁他不防,一个闪身出了屋。
临来之前,段溪桥给她了好些个奇奇怪怪的东西,说是到了这儿没准会用上。
谁知这才第一天到,就应验了他的话。
来到街上,傅倾饶拿出一个玉瓶拔掉塞子,往里面倒了一点点白色锦囊中的香粉。
不一会儿,里面钻出一只白色的肉肉的小虫子。
它刚离开瓶子,便以眼睛可见的速度慢慢长大,而后破茧成蝶。整个过程所需要的时间,不过一盏茶而已。
扑棱了几下翅膀,白色的翅膀刚刚硬实,它便朝着一个方向直直地飞了过去。
傅倾饶悄无声息地跟在它的身后,过了三条街,终于在一个客栈的院子停了下来。
白色的小蝶盘旋了片刻,最终收拢翅膀停驻在了一间屋的窗户上。
傅倾饶明白,这便是她要找的地方了——和郑北凌道别时,她特意撒了些香粉到他身上。段溪桥说过,那香粉的味道能持续四个时辰。只要不超过这个时间,这种虫子都可以寻到那香气。
她走到窗边,将玉瓶掏出来晃了晃。白色的小蝶乖乖飞了回来,收拢翅膀钻了进去。
将塞子微微留了点缝隙,傅倾饶收好瓶子掏出长针,轻轻挑开门栓。
屋里弥漫着一股子熏人的酒气,郑北凌正躺在床上休息。离床越近,那酒气就愈发浓烈。显然两人分别后,他又去了别处喝酒。
环顾了下四周,确认屋内就他一人,傅倾饶立在床边,拿出一瓶迷药在他鼻下晃了晃。
不多时,郑北凌打鼾的声音便弱了下去,渐渐呼吸放缓放轻,已然沉沉‘睡’了。
傅倾饶轻轻掀开他的枕头,果然,那几本薄薄的书册正在枕下静静躺着。
她捏着书册外侧的边缘,将它们一点点抽了出来。
望着手中之物,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就这样顺利地得手了。
昔年的将军,如今竟颓丧成了这般地步。她作的那许多准备,竟是大都没有用上……
这般重要的东西能一直留在他的手中,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事情办妥,她悄悄合上屋门。
有一个人打着哈欠从旁边走过,她凝神静气将自己隐在黑暗处。待到那人离远了,这便翻身出了客栈。
回到宅子时,楚云西竟然在院子里等着。
他微微仰头,静静望着天上的月亮。月辉洒落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身影极为萧索。
傅倾饶刚刚走到他身边,他便转过身来接住她递过去的书册,不解地问道:“怎地将它们给我了?你可曾看过?”
“大致翻了翻。”傅倾饶无奈地叹了口气,“用的是暗语,我看不懂。你有空的时候帮帮忙罢。”
楚云西露出了浅淡的笑意,道了声“好”。
傅倾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和他说了句“你也早点睡吧”,正要回屋,却被他轻声唤住了。
“师父在这里看了近三十年的月亮,如今我在此,也有十四年了。”他斟酌了下,终究还是下定决心,“你想不想去城墙上看看?”
说罢,不等傅倾饶回应,他已迈步去将马牵了来。
傅倾饶有些迟疑,“会不会太晚了?”
她不知前方战事如何,虽说楚云西今天晚上能够回来,应当是没有急报上说得那样严重,可她到底不敢扰了楚云西的休息。
“这个时候人少,你想怎样看都可以。况且,何时算晚、何时又算早?既然想到了,便去做罢,也省得拖到后来自己后悔。”
说到‘后悔’二字,楚云西心里蓦地一阵难过,忙别过脸,继续说道:“在这里,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凭着心意随意去做。无需像以往那般小心。”
话虽这样说,但是夜间纵马的蹄声太过响亮,终究会吵到附近的住户。二人都没有肆意妄为,而是驱着马小心地慢慢行着。
这里的风很冷,也很大。傅倾饶本以为京城的气温就够受了,到了这里后才发现,以往遇到的那点寒气根本不算什么。
好在她下午买了御寒的厚衣,这才不至于被冻到受伤。
虽然天色很黑看不清远方的天地,可踏上这极寒之地高高城墙的刹那,傅倾饶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几欲落泪。
这就是父亲守了几十年的地方,这就是二哥心心念念向往着的地方。
而如今,她终于也来了!
傅倾饶遥望着远方,试图辨清双方正在哪里交战——她明白哪些事情该问,哪些事情不该问,故而从来不去打探军情,自然也不知道如今状况如何了。
楚云西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图,说道:“这儿看不见,交战之地距这里依然很远。今日我与几个部下见过面,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去往那边了。”语毕,他到底不甘心,轻轻说道:“下一次再见不知又是何日。今晚我睡不着,有些想念你,便来看看了。”
“云西哥哥,可是我……”
“你不必多说。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不过是说出心中所想罢了。”说罢他自嘲一笑,“只是我口拙,每次都说得太晚了些。”
傅倾饶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口。
楚云西看不得她为难的模样,暗暗叹息着,问道:“最近你作何打算?还要继续寻人么?”
傅倾饶“嗯”了声,说道:“他身边高手无数,又有近卫在身侧守护,无论想从他身边查探什么,都极为困难。必须要寻一些好手相助方才能够成事。”
为今之计,便是先寻到可靠的故人,而后取得对方的信任,再进行筹划。
楚云西自是知道她口中那人指的是谁。
“我府中好手甚多,身边也有高手无数。你若想用,只要同我说,我自然会……”
“不行。你千万别出手。”傅倾饶急急地打断他,说道:“他最忌惮的人就是你,盯你盯得很紧。若用你的人,太过显眼,而你,也太过危险了。”
楚云西淡淡地皱了眉,冷峻的面容在此刻看上去更为冷肃。
“可是你这样独自筹谋,从始至终都不让我参与进去,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万一哪天你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出了事,你让我如何面对?十四年前那种绝望的滋味,今时今日,我不想再尝一次!”
傅倾饶低头望着脚前几尺处,不说话。
楚云西不忍心逼她太狠,转而说道:“周大钟已死,郑北凌气性已失,师父身边的副将四之去二。其余二人或许也与郑北凌一般,变得我们都不认识了。如果那样的话,你又该当如何?”他侧首看她,“仔细想好,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去寻他们。一旦开始,便无法回头了。”
“要寻。”傅倾饶坚定地说道:“我一定要去寻他们。”
偶遇郑北凌,着实是个意外。这个意外让她及时清醒了下,明白这些故人不可尽信。
但她不会放弃。
她坚信,就算有人会变,但有些人,从始至终,都不会改变。
十四年前的事情,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痛楚,那是许多人心里血淋淋的伤。虽然如今结了痂,但那件事不弄个清楚明白,那伤口就会一直存在,烂在皮肉里面,流脓生疮,一世都不得心安。
除了郑北凌外,她的名单上,还有两个名字。
赵广庆和杨其炎。
总有人,总有人的心里,还存着那份血性的!
“那人的心,已经黑了。行军打仗我不懂,治国的大道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晓得,一个黑了心的人,又怎能担当如此大的重任?!我不信他,更不服他!”
她站在城墙上,遥遥指着远方的京城,目光灼灼地望着楚云西。
“云西哥哥,温家已经倒了。可是温家军,还未死绝!十四年前的事情,如今的事情,我们拼尽全力,也要讨回一个公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作者君顶锅盖太多次了?
下次改打伞!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104章 刀和枪
睡梦之中;诸多往事纷至沓来。傅倾饶睡得极不安稳。
吱嘎声忽响忽停;她猛然惊醒,躺在床上侧耳细听了会儿;发现那是隔壁窗户没关牢;被风吹得开合不停。
这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她披上外衣准备出去关上窗户。一打开门;才惊觉竟是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密密地落下来,地上已经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白。
傅倾饶望着这纯净的颜色;一时间;竟是看呆了。直到那开合之声再次扰了她的耳;这才回神,踏着雪一步步去到隔壁。
关好门窗;世界恢复了清净简单。傅倾饶呵着手跑回屋子;烧了开水将昨日特意打包的食物热了热;当做早饭来吃。
——如今尚未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