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苦楚登时化作云烟。
杨过在山边摘了一朵“龙女花”,给小龙女簪在鬓边,一时花人相映,花光肤色,不知是红花为人添了娇艳,还是人面给桃花增了姿色?
黄药师在襄阳城头说要摆个“二十八宿大阵”,与金轮国师大战一场。郭靖禀明安抚使吕文焕,请下将令,让黄药师在校场上调兵遣将。这时参与英雄大会的各路豪杰虽已散了大半,留在城中的也仍英才济济,各人齐集校场听调。
黄药师道:“鞑子用四个万人队围着高台,咱们倘若多点人马,便胜了他,也算不得本事。咱们也只用四万人。孙子兵法有言,十则围之,但善用兵者以一围一,有何难哉?”
站上将台,说着:“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共分五行方位。”召集统兵将领,详加解释,又道:“这阵势变化繁复,非一时所能融会贯通,因此今日之战,要请五位熟悉五行变化之术的武学高手指挥,领军的将军须依这五位的号令行事。”众将躬身听令。
黄药师道:“中央黄陵五气,属土,由郭靖统军八千,此军直捣中央,旨在救出郭襄,不在歼敌。各军背负土囊,中盛黄土,一攻至台下,立即以土囊灭火压柴,拆台救人。”
郭靖接令,站在一旁。
黄药师又道:“南方丹陵三气,属火。相烦一灯大师统军,领军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卫护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点苍渔隐、武三通、朱子柳、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武敦儒夫人耶律燕、武修文夫人完颜萍等七人统率。上应朱雀七宿,是为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水蛇、轸火蚓七星。”一灯大师接令。
黄药师又道:“北方玄陵七气,属水。由黄蓉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护卫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耶律齐、梁长老、郭芙及丐帮诸长老、诸弟子统率。上应玄武七宿,是为斗木獬、牛金羊、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狳七星。”
黄蓉应命接令。这一路兵以丐帮弟子为主力,人才极盛。
黄药师点了三路兵后,说道:“东方青陵九气,属木。此路兵由我东邪黄药师统军,也是统兵八千。我门下弟子死得干干净净,傻姑不在身边,这里只剩下程英一人。”于是点了参与英雄大会的豪杰六人为辅,说道:“东路兵也分八队,一路护卫主将,其余七路上应青龙七宿,是为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月狐、心日兔、尾火虎、箕水豹七星。”
他点到最后一路西路军,说道:“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宋道安主军……”众人听到这里﹐都觉以声望武功而论,这一路主将远较其余四路为弱。 忽听得将坛下一人大声说道: “喂!黄老邪,你撇下我不理吗?”众人看时,说话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药师道:“周兄,你背伤未愈,不能辛劳,本来请你任西路主将,原是最妙……”
周伯通抢着道:“区区小伤,放在甚幺心上﹖我便做西路主将便了。道安,你敢和我争这主将做幺?”宋道安躬身道:“弟子不敢。”周伯通笑道:“好啊,我也知道你不敢。”
说着便从宋道安手中接过了令箭。黄药师无奈,只得道:“那幺周兄务请小心了。你领兵八千,其中一千相烦瑛姑统率,卫护主将,其余七队由宋道安等全真教的第三代包括李志常、王志谨、夏志诚、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诚、孙志坚、张志素等弟子分领,上应白虎七宿,是为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昂日鸡、毕月鸟、觜火猴、参水猿七星,每队各结天罡北斗阵。”
他点将已毕,命诸路军士在军器库中领取应用各物齐备,然后令旗一展,四万兵马分列东南西北中五方,朗声说道:“昔日里云台二十八将上应天象,辅佐汉光武中兴,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虽比不上汉光武的声势,但抗敌御侮、守土卫国,却也是堂堂之旗,正正之师。诸君各听主将号令,今日与蒙古鞑子决一死战。”众兵将齐声答应,有若雷震。
当下号炮三响,四方大开,五路兵马列队而出。
只见东路军各人背负一根极长的木桩,攻到高台东首,一千兵手执盾牌,冲前挡箭,其余七千人纷纷放下木桩,东打一根,西打一根,看来似乎杂乱无章,实则八千根木桩的位置皆依黄药师所绘图画树立,分按五行八卦,顷刻间已将高台东首封住。
西路军以全真教为主力,群道素来熟悉天罡北斗阵法,只见长剑如雪,七人一堆,四十九人一群,左穿右插,蜂拥卷来,蒙古兵将看得眼也花了,只得放箭阻挡。
猛听得北方众军发喊,却是黄蓉领着丐帮弟子,拖着一架架水龙,将毒汁往蒙古兵身上射去。那毒汁溅身,登时疼痛不堪,少刻便即起泡腐烂,蒙古军抵挡不住,向南败退。
却见南方烟雾冲天,乃一灯大师率领八千人施行火攻,石油、硫磺、硝石之属一阵阵从喷火铁筒中喷出。蒙古军见势头不对,当即败至中央。郭靖领军八千,随后缓缓而上,见蒙古军乱,当即挥军而前,直冲高台。
忽听得高台旁号角声响,喊声大作,地底下钻上数万顶头盔来。原来蒙古主帅也善能用兵,除了在高台四周明布四个万人队外,掘地为坑,另行伏兵数万。郭靖等远远望来,只道敌军是掘陷坑,岂知是埋伏了生力军。这一来蒙古军败势登时扭转,二十八宿大阵纵横来去,虽将敌军冲乱,要聚而歼之,却已有不能。
战鼓雷鸣,号角声震,宋军与蒙古军大呼酣斗。高台旁的守军强弓硬弩,向外激射,郭靖所率中路军数度冲前,均为箭雨射了回来。两军斗了半个时辰,一时胜败未分。黄药师青旗招展,猛地里东路军攻南,西路军攻北,阵法变动。
二十八宿大阵暗伏五行生克之理。南路一灯大师的红旗军抢向中央,郭靖的黄旗军奔西,周伯通的全真教白旗军冲向北方,黄蓉率领下的黑旗军丐帮弟子兵趋东,黄药师的青旗军转向南路。这五行大转,是谓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宋兵虽只四万人,但阵法精妙,领头的均是武林好手,而宋兵人人都是对郭靖夫妇感恩,决意舍命救其爱女,是以蒙古军虽然人数多了一倍,竟自抵挡不住。
激战良久,黄药师纵声长啸,青旗军退向中央,黄旗军回攻北方,黑旗军迂回南下,红旗军疾趋而西,白旗军东向猛攻。这阵法又是一变,五行逆转,是谓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这五行生克变化,说来似乎玄妙,实则是我国古人精研物性之变,因而悟出来的至理,通阴阳之道,反鬼神之说,我国医学、历数等等,均依此为据,所谓“五运更始,上应天期,阴阳往复,寒暑迎随,真邪相薄,内外分离,六经波荡,五气倾移”,在当时可谓举世无匹。蒙古坚甲利兵,武功鼎盛,但文智浅陋,岂能与当世第一大家黄药师相抗?
是以阵法连转数次,守御高台的统兵将领登时眼花缭乱,头昏脑胀,但见宋军此一队来,彼一队去,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知如何挥军抵敌才是。
金轮国师站在高台之上,瞧着台下大战,心下也暗自骇异。当日黄蓉以小小的石阵相困,他已参解不透,何况黄药师胸中实学,更胜女十倍?这二十八宿大阵在五位当代高手主持之下展布开来,不由得他不服,眼见蒙古兵死伤越来越重,黄旗军一步步逼向高台。
他虽以郭襄为要胁,但终不忍真的便举火将她烧死,转头向她瞧了一眼,只见她双手虽然被缚,却抬起了头,殊无惧色。国师叫道:“小郭襄,快叫你父投降,我从一数到十数,你父亲不降,我便下令举火了。”
郭襄道:“你爱数便数,别说从一数到十,你且数到一千、一万试试。”国师怒道:“你道我当真不敢烧死你吗?”郭襄冷然道:“我只觉得你挺可怜的。”国师怒道:“我可怜甚幺?”郭襄道:“你打不过我爹爹妈妈,打不过我外公黄岛主,打不过一灯大师,打不过老顽童周伯通,打不过我大哥哥杨过,只有本事把我绑在这里。我襄阳城中,便是一个帐前小卒,也不至于似你这般卑鄙无耻。喂,你一直待我不错,我本该叫你师父,但我见你胡里胡涂,心中过意不去,忍不住要劝你一句。”国师咬紧牙齿问道:“你劝我甚幺?”郭襄道:“如你这般为人,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跳下高台,图个自尽罢!”
郭襄本来叫他师父,平日相处也极尽礼敬,但他此刻要烧死自己,要杀害自己父母,先失师父之义,言语中便也不客气了。她从小便伶牙俐齿,说话素不让人,这几句话只抢白得国师几乎气炸了胸膛,大声喝道:“郭靖听着:我从一数到十,你如不归降,我便下令举火烧台。”郭靖叫道:“你看我郭靖是投降之人幺?”
黄药师用蒙古语大声叫道:“金轮国师,你料敌不明,是为不智;欺侮弱女,是为不仁;不敢与我们真刀真枪决胜,是为不勇。如此不智不仁不勇之人,还充甚幺英雄好汉?你在绝情谷中给我擒住,向小姑娘郭襄磕了一十八个响头,哀哀求告,她才放你。你这忘恩负义、贪生怕死之徒,还有脸面身居蒙古第一国师之位幺?”
向郭襄磕头求饶,其实并无此事,但黄药师深谋远虑,早在发兵之前,便要郭靖将这一番斥责国师的言辞译成了蒙古话,暗暗记熟,这时以丹田之气朗声说了出来,虽在千万人大呼酣战之际,仍人人听得明白,却教国师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蒙古人自来最尊敬的是勇士,最贱视的是懦夫,众军听了黄药师这几句话,不由得仰视高台,脸有鄙色。
两军交战,气盛者胜,蒙古军将士听得己方主将如此卑鄙无耻,一股气先自衰了。宋兵却人人奋勇,节节争先。
国师见情势不对,叫道:“郭靖,你听着,我从一数到十,‘十’字出口,你的爱女便成焦炭。一……二……三……四……”他每叫一字,便停顿一会,只盼望郭靖终于受不住煎逼,纵不投降,也当心神大乱。
郭靖、黄药师、一灯、黄蓉、周伯通五路兵马听得国师在高台上报数,又见台下数百名军士高举火把,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举火焚烧柴草,人人都又急又怒,竭力冲杀,想攻到台前救援郭襄。但蒙古兵箭法精绝,台前数千精兵张弓发箭,势不可当。万箭攒射下,点苍渔隐、梁长老、武修文等都身带箭伤,更有两名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十余名丐帮好手中箭身亡,宋军兵将死伤更不计其数。
黄蓉事先曾命郭芙将软猬甲给外公穿上,这一战凶险殊甚,倘若为了相救女儿以致父亲身受损伤,那可是终生抱憾了。黄药师心想这是女儿的一番孝心,不便拒却,但暗中又脱了下来,骗得周伯通穿在身上,因之周伯通虽箭伤未愈,但在枪林箭雨中纵横来去,却安然无恙。他见弩箭射到自己身上竟一一跌落,不由得大乐,直抢而前,掌风发处,蒙古射手纷纷辟易。
金轮国师叫道“七”字时,怜惜郭襄,声音竟然哑了,再也叫不下去了。那蒙古统兵元帅见局势紧急,出口高声叫道:“八……九……十!好,举火!”剎时间堆在台边的柴草着火,浓烟升起。郭靖所统的八千黄旗军背上中虽各负有土囊,但攻不到台前二百步以内,只有徒呼负负。
黄蓉眼见黑烟中火焰上升,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耶律齐伸手扶住,说道:“岳母,你到阵后休息,我便性命不在,也要救襄妹出来。”
便在此时,猛听得远处喊声如雷,阵后数万蒙古兵铁甲铿锵,从两侧抢出,径去攻打襄阳。“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震山撼野。蒙古大汗蒙哥的九旄大纛高高举起,疾趋城下,精兵悍将在大汗亲自率领之下蜂拥攻城。
郭靖左手持盾,右手挺矛,本已抢到离高台不足百步之处,蒙古射手箭如蝗集,却始终伤不着他,眼见便可窜上高台,忽听得阵后有变,不禁一惊,心道:“啊哟不好,中了鞑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安抚使懦怯惧敌,城中兵马虽众,但乏人统领,只怕大事不妙。”
郭靖与黄药师发兵之际,城中本来也已严加戒备,以防敌军乘隙偷袭,那知高台前的敌军居然如此悍勇顽抗,而蒙古大汗竟不顾高台前两军相持,亲身涉险攻城。郭靖心想:“救女事小,守城事大!”大声道:“岳父,咱们别管襄儿,急速回袭敌军后方。”
黄药师回头望去,见火焰渐渐升高,国师正自长梯上一级级走下,高台顶上只余郭襄一人,他岂不明这中间的轻重缓急,郭襄一人如何能和襄阳全城的安危相比?只得长叹一声:“罢了!”命旗手挥动青旗,调兵回南。
郭襄受绑高台,眼见父母外公都无法上来相救,浓烟烈火,迅速围住台脚,自知顷刻之间便要身遭火焚而死。她初时自极为惶急,但事到临头,心中反而宁静,举首向北遥望,但见平原绿野,江山如画,心想:“这幺好玩的世界,我却快要死了。但不知大哥哥这时在那里,从谷底回上来没有?”
回思与杨过数日相聚的情景,虽自今而后再无重会之期,但单是这三次邂逅,亦已足慰平生。她这时身处至险,心中却异常安静,对高台下的两军剧战竟不再关心。正当如此神驰深谷、追忆往日之际,忽听得远处一声清啸鼓风而至,剎时间似乎将那千军万马的厮杀一齐淹没。
郭襄心头一凛,这啸声动人心魄,正与杨过那日震倒群兽的啸声一般无异,当即转头往啸声处望去,只见西北方的蒙古兵翻翻滚滚,不住向两旁散开,两个人在刀山枪林中急驱而前,犹似大船破浪冲波而行。在那两人之前却是一头大鸟,双翅展开,激起一阵狂风,将射来的弩箭纷纷拨落。这头大鸟猛鸷悍恶,凌厉无伦,正是杨过的神雕。
郭襄大喜,凝目望那两人时,但见左首一人青冠黄衫,正是杨过,右首那人白衣飘飘,却是个美貌女子。两人各执长剑,舞起一团白光,随在神雕身后,冲向高台。郭襄失声叫道“大哥哥,这位就是小龙女幺?”
杨过身旁的女子便是小龙女,只隔得远了,郭襄这话杨过却没听见。神雕当先开路,双翅鼓风,将射来的弩箭吹得歪歪斜斜,纵然中在身上,也已无力,否则神雕虽是灵禽,健翎如铁,但终是血肉之躯,如何能不受箭伤?蒙古兵将中见神雕来得猛恶,跃马挺枪来刺,却给杨过和小龙女长剑刺处,一一落马。两人一雕相互护持,片刻间冲到台前。
杨过叫道:“小妹子莫慌,我来救你。”眼见高台的下半截已裹在烈火之中,他纵身一跃,上了梯级,向上攀行数丈,猛觉头顶一股掌风压将下来,正是金轮国师发掌袭击。杨过将剑插入腰间,回掌相迎,砰的一声响,两股巨力相交,两人同时一晃,木梯摇了几摇,几乎折断。两人都是一惊,暗赞对手了得:“一十六年不见,他功力居然精进如斯!”
杨过见情势危急,不能和他在梯上多拚掌力,拔剑向上疾刺,或击小腿,或削脚掌。国师身子在上,若出金轮与之相斗,则兵刃既短,俯身弯腰大是不便,只得急奔回高台。
杨过向他背心疾刺数剑,招招势若暴风骤雨,国师并不回首,听风辨器,一一举轮挡开,便如背上长了眼睛一般。杨过喝采道:“贼秃!恁地了得!”
国师刚踏上台顶,回首便是一轮。杨过侧首让过,身随剑起,在半空中扑击而下。国师举金轮挡格,左手银轮便往他剑上砸去。适才两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