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字之旁,尚有两行字体较小的石刻:“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于天下,乃埋剑于斯。
呜呼!群雄俯首,长剑空利,不亦悲夫!”
杨过又惊又羡,只觉这位前辈傲视当世,独往独来,与自己性子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己如何可及。现今只余独臂,就算一时不死,也不过是个寻常武夫而已。瞧着两行石刻出了一会神,低下头来,见许多石块堆着一个大坟。这坟背向山谷,俯仰空阔,别说剑魔本人如何英雄,单是这座剑冢便已占尽形势,想见此人文武全才,抱负非常,但恨生得晚了,无缘得见这位前辈英雄。
杨过在剑冢之旁仰天长啸,片刻间四下里回音不绝,想起黄药师曾说过“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之乐,此际亦复有此等豪情胜慨。他满心虽想瞧瞧冢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样,但毕竟不敢冒犯前辈,于是抱膝而坐,迎风呼吸,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飞去。忽听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数声,俯首望去,见神雕伸爪抓住峭壁上的踏足小穴,正自纵跃上来。它身躯虽重,但腿劲爪力俱十分厉害,顷刻间便上了平台。
那神雕稍作顾盼,向杨过点了点头,叫了几声,声音特异。杨过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没公冶长的本事,不懂你言语,否则你大可将这位独狐前辈的生平说给我听了。”神雕又低叫几声,伸出钢爪,抓起剑冢上的石头,移在一旁。杨过心中一动:“独孤前辈身具绝世武功,说不定留下甚幺剑经剑谱之类。”
神雕双爪起落不停,不多时便搬开冢上石块,露出并列着的三柄长剑,在第一、第二两把剑之间,另有一块长条石片。三柄剑和石片并列于一块大青石之上。
杨过提起右首第一柄剑,见剑下的石上刻有两行小字:“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再看那剑时,见长约四尺,青光闪闪,的是利器。他将剑放回原处,会起长条石片,见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两行小字:“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悔恨无已,乃弃之深谷。”
杨过心想:“这里少了一把剑,原来是给他拋弃了,不知如何误伤义士,这故事多半永远无人知晓了。”出了一会神,再伸手去拿第二柄剑,只提起数尺,呛啷一声,竟然脱手掉下,在石上一碰,火花四溅,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那剑黑黝黝的毫无异状,却沉重之极,三尺多长一把剑,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战阵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数倍。杨过提起时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一沉,便拿捏不住。再俯身拿起,这次有了防备,拿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不当一回事。见那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更圆圆的似是个半球,心想:“此剑如此沉重,又怎能使得灵便?何况剑尖剑锋都不开口,倒似是我们古墓派的无尖无锋剑。”看剑下的石刻,见两行小字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杨过喃喃念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间剑术,不论那一门那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总以轻灵迅疾为尚,古墓派玉女剑法尤重轻巧,这柄重剑却与常理相反,想怀昔贤,不禁神驰久之。
过了良久,才放下重剑,去取第三柄剑,这一次又上了个当。他只道这剑定然犹重前剑,因此提剑时力运左臂。那知拿在手里却轻飘飘的浑似无物,凝神一看,原来是柄木剑,年深日久,剑身剑柄均已腐朽,剑下的石刻道:“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他将木剑恭恭敬敬的放于原处,浩然长叹,说道:“前辈神技,令人难以想象。”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剑谱之类遗物,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见石板下已是山壁的坚岩,别无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
那神雕咕的一声叫,低头衔起重剑,放在杨过手里,跟着又是咕的一声叫,突然左翅势挟劲风,向他当头扑击而下。顷刻间杨过只觉气也喘不过来,一怔之下,神雕的翅膀离他头顶约有一尺,凝住不动,咕咕叫了两声。杨过笑道:“雕兄,你要试试我的武功幺?
左右无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七八十斤的重剑怎施展得动,放下重剑,拾起第一柄利剑。神雕收拢双翼,转过了头不再睬他,神情之间颇示不屑。
杨过立时会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剑?但我武功平常,在这绝壁之上跟你过招,决非雕兄敌手,可得容情一二。”换过了重剑,气运丹田,力贯左臂,缓缓挺剑刺出。神雕并不转身,左翅后掠,与那重剑一碰。杨过只觉一股极沉猛的大力从剑上传来,压得他无法透气,急忙运力相抗,“嘿”的一声,剑身晃了几下,眼前一黑,登时晕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只觉口中奇苦,更有不少苦汁正流入咽喉,睁开眼来,见神雕衔着一枚深紫色的圆球,正喂入他口中。杨过闻到此物甚是腥臭,但想神雕通灵,所喂之物定有益处,张口吃了。只轻轻咬得一下,圆球外皮便即破裂,登时满口苦汁。
这汁液腥极苦极,难吃无比。杨过只想喷了出去,总觉不忍拂逆神雕美意,勉强吞咽入腹。过了一会,略行运气,但觉呼吸顺畅,站起身来,抬手伸足之际非但不觉困乏,反精神大旺,尤胜平时。他暗暗奇怪,按理如为人强力击倒,闭气晕去,纵然不受重伤,也必全身酸痛,难道这深紫色的圆囊竟是疗伤灵药?
他俯身提起重剑,竟似轻了几分。便在此时,那神雕咕的一声,又展翅击来。杨过不敢硬接,侧身避开,神雕跟着踏上一步,双翅齐至,势道威猛。杨过知牠对己并无恶意,但想此鵰虽然灵异,总是畜生,牠身具神力,展翅扑击之时,发力轻重岂能控纵自如?
若给翅膀扫上了,自空堕下,那里还有命在?见双翅扫到,忙退后两步,左足已踏到了平台边缘。
神雕竟毫不容情,秃头疾缩迅伸,弯弯的尖喙竟向他胸口直喙,便似当日啄击巨蟒。杨过退无可退,只得横剑封架,它一嘴便啄在剑上。杨过只觉手臂剧震,重剑似欲脱手,见神雕跟着右翅着地横扫,往自己足胫上掠来。杨过吃了一惊,纵身从神雕头顶飞跃而过,抢到内侧,生怕牠顺势跟击,反手出剑,噗的一响,又与牠尖嘴相交。杨过吓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啊!”双足酸软,坐倒在地。神雕咕咕低叫两声,不再进击。
杨过无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转念一想,此雕长期伴随独孤前辈,瞧它扑啄趋退间,隐隐然有武学家数,多半独孤前辈寂居荒谷,无聊之时便当它是过招的对手。独孤前辈尸骨已朽,绝世武功便此湮没,但从此雕身上,或能寻到这位前辈大师的一些往烈遗风。想到此处,心中转喜,站起身来,叫道:“雕兄,剑招又来啦!”重剑疾刺,指向神雕胸间。神雕左翅横展挡住,右翅猛击过来。
神雕力气实在太强,展翅扫来,疾风劲力,便似数字高手的掌风并力齐施一般,杨过手中之剑又太沉重,生平所学的甚幺全真剑法、玉女剑法等等没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则以轻功巧妙趋避,攻则呆呆板板的挺剑刺击。
斗得一会,杨过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雕便走开两步。如此玩了一个多时辰,一人一雕才溜下平台,回入出洞。
次晨醒转,神雕已衔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圆球放在他身边,杨过细加审视,原来是禽兽的胆囊,想到初遇神雕时它曾大食毒蛇,又与巨蟒相斗,想来必是蛇胆。又想毒蛇之胆不知是否也具剧毒,昨日食后精神爽利,力气大增,反正自己体内就有情花和冰魄银针的剧毒,也不用多加理会,便一口一个吃了,静坐调息。突然之间,平时气息不易走到的各处关脉穴道竟畅通无阻。杨过大喜,高声叫好。本来静坐修习内功,最忌心有旁鹜,大哀大乐,更为凶险,但此时他喜极而呼,周身内息仍绵绵流转,全无阻滞。
他跃起身来,提起重剑,出洞又和神雕练剑。此时已去了几分畏惧之心,虽仍避多挡少,但在神雕凌厉无伦的翅力之间,偶然已能乘隙还招。平地练剑,不虞跌落高台,已有余裕使出巧招。
如此练剑数日,杨过提着重剑时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击刺挥掠,渐感得心应手。同时越来越觉以前所学剑术变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实远胜世上诸般最巧妙的剑招。他和神雕搏击之时,凝思剑招的去势回路,但觉越是平平无奇的剑招,对方越难抗御。比如挺剑直刺,只要劲力强猛,威力远胜玉女剑法等变幻奇妙的剑招。他每日服食神雕采来的蛇胆,不知不觉间膂力激增。而体内毒性发作时的剧痛也越来越轻,到后来毒性已若有若无,即令对小龙女苦苦相思,也不起难当难忍的剧痛了。
这日外出闲步,山谷间见有三条大毒蛇死在地下,肚腹洞开,蛇身为利爪抓得见骨,确知自己所食果是蛇胆。毒蛇遍身隐隐发出金光,三角形的蛇头生有肉瘤,金光更盛,从所未见。心想:神雕力气这样大,想必也是多食这些怪蛇的蛇胆之故。
过得月余,竟勉强已可与神雕惊人的巨力相抗,发剑击刺,呼呼风响,不禁大感欣慰。
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学,颇有渺不足道之感。转念又想,若无先前根柢,今日纵有奇遇,也决不能达此境地,神雕总是不会言语的畜生,诱发导引则可,指教点拨却万万不能,何况神雕也不能说会甚幺武功,只不过天生神力,又跟随独孤求败日久,经常和他动手过招,记得了一些进退扑击的方法而已。
这一日清晨起身,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杨过向神雕道:“雕兄,这般大雨,咱们还练武不练?”神雕咬着他衣襟,拉着他向东北方行了几步,随即迈开大步,纵跃而行。
杨过心想:“难道东北方又有甚幺奇怪事物?”提了重剑,冒雨跟去。
行了数里,隐隐听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越走声音越响,显是极大的水声。杨过心道:“下了这场大雨,山洪暴发,可得小心些!”转过一个山峡,水声震耳欲聋,只见山峰间一条大白龙似的瀑布奔泻而下,冲入一条溪流,奔腾雷鸣,湍急异常,水中挟着树枝石块,转眼便冲得不知去向。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杨过衣履尽湿,四顾水气蒙蒙,蔚为奇观,见山洪势道奇猛,心中微生惧意。神雕伸嘴拉着他衣襟,走向溪边,似乎要他下去。杨过奇道:“下去干幺?
水势劲急,只怕站不住脚。”神雕放开他衣襟,咕的一声,昂首长啼,跃入溪中,稳稳站在溪心的一块巨石上,左翅前搧,将上流冲下来的一块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顺水冲下,又挥翅击回,如是击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终流不过它身边。到第七次顺水冲下时,神雕振翅力击,岩石飞出溪水,掉在石岸,神雕随即跃回杨过身旁。
杨过会意,知道剑魔独孤求败昔日每遇大雨,便到这山洪中练剑,自己却无此功力,不敢便试,正自犹豫,神雕大翅突出,唰的一下,拂在杨过臀上。它站得甚近,杨过出其不意,身子直往溪中落去,忙使个“千斤坠”身法,落在神雕站过的那块巨石上。双足一入水,山洪便冲得他左摇右晃,难于站稳。杨过心想:“独孤前辈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稳,我如何便不能?”屏气凝息,奋力与激流相抗,但想伸剑挑动山洪中挟带而至的岩石,却力所不及。
耗了一柱香时分,他力气渐尽,伸剑在石上一撑,跃回岸上。他没喘息得几下,神雕又挥翅拂来。这一次他有了提防,没给拂中,自行跃入溪心,心想:“这位雕兄当真是严师诤友,逼我练功,竟没半点松懈。牠既有此美意,我难道反无上进之心?”气沉下盘,牢牢站住,时刻稍久,渐渐悟到了凝气用力的法门,山洪虽越来越大,直浸到了腰间,他反不如先前的难以支持。又过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涨到口边,杨过心道:“虽然我已站立得稳,总不成给水淹死!”只得纵跃回岸。
那知神雕守在岸旁,见他从空跃至,不待他双足落地,已展翅扑出。杨过伸剑挡架,却给它这一扑之力推回溪心,扑通一声,跌入了山洪。
他双足站上溪底巨石,水已没顶,一大股水冲进了口中。倘若运气将大口水逼出,内息上升,足底必虚,当下凝气守中,双足稳稳站定,使出古墓中习来的闭气之法,暂不呼吸,过了一会,双足一撑,跃起半空,口中一条水箭激射而出,随即又沉下溪心,让山洪从头顶轰隆轰隆的冲过,身子便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动。心渐宁定,暗想:“雕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剑挑石,仍叫它小觑了。”他生来要强好胜,便在一只扁毛畜生之前也不肯失了面子,见到溪流中带下树枝山石,便举剑挑刺,向上流反推上去。
岩石在水中轻了许多,那重剑受水力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时沉重,出手较为灵便。他挑刺掠击,直练到筋疲力尽,足步虚晃,这才跃回岸上。
他生怕神雕又要赶他下水,这时脚底无力,若不小休片时,已难与山洪的冲力抗拒。果然神雕不让他在岸上立足,见他从水中跃出,登时举翅搏击。
杨过叫道:“雕兄,你这不要了我命的幺?”跃回溪中站立一会,实在支持不住,终又纵回岸上,眼见神雕举翅拂来,却又不愿便此坐倒认输,只得挺剑回刺,三个回合过去,神雕竟给他逼得退了一步。杨过叫道:“得罪!”又挺剑刺去,只听得剑刃刺出时嗤嗤声响,与往时已颇不相同。神雕见他的剑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闪跃退避。
杨过知道在山洪中练了半日,劲力已颇有进境,又惊又喜,自忖劲力增长,本来决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击刺半日,剑力竟会大进?想是那怪蛇的蛇胆定有强筋健骨的奇效,以致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内力大增,此时于危急之际生发出来,自己这才察知。
他在溪旁静坐片刻,力气即复,这时不须神雕催逼,自行跃入溪中练剑。
二次跃上时只见神雕已不在溪边,不知到了何处。见雨势渐小,心想山洪倏来倏去,明日再来,水力必弱,乘着此时并不觉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练一会,便又跃入溪心。
练到第四次跃上,见岸旁放着两枚怪蛇的蛇胆,好生感激神雕爱护之德,便即吃了,又入溪心练剑。练到深夜,山洪却渐渐小了。
当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许多顺刺、逆击、横削、倒劈的剑理。到这时方始大悟,以此使剑,真是无坚不摧,剑上何必有锋?但若非这一柄比平常长剑重了数十倍的重剑,这门剑法也施展不出,寻常利剑只须拿在手里轻轻一抖,劲力未发,剑刃便早断了。
其时大雨初歇,晴空一碧,新月的银光洒在林木溪水上。杨过瞧着山洪奔腾而下,心通其理,手精甚术,知重剑的剑法已尽于此,不必再练,便剑魔复生,所能传授的剑术也不过如此而已。将来内力日长,所用之剑便可日轻,终于使木剑如使重剑,那只是功力自浅而深,全仗自己修为,至于剑术,却至此而达止境。又想:玉女心经中的剑法求轻求快,也并非错了,只因女流之辈,难使沉重兵器,难练厚重劲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