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捏住佟长白背后的银针,又道:“我施过术之后,他起码有几日心情宁恬安泰,但他过这种宁恬安泰之滋味之后,更难忍受心猿意马的跳墙困扰,你务须注意这一点才好。”
直到这时,朱宗潜仍然无改变主意的表示,康神农更不多言,拔出银针,随即把此针交给朱宗潜,又取出一个硬皮的套子,一并给他,道:“这支银针名为阴极针,本身已是宝物,再加上识得针灸之法,更有着手回春的奇效,现在我送给你,假如你碰到识货之人,这宗宝物可以换回你的性命。”
朱宗潜惊道:“如此贵重之物,晚辈岂敢收下?而且晚辈对针灸之道完全外行,岂不是糟蹋了这件宝物?”
康神农笑道:“你有了这件宝物,我就不愁你日后不设法研究针灸之道了。刚才我剌在佟长白的穴道,你已经看见,你以后如若须要使他宁恬数日,可依此法用针,只要依照时候变换穴道就行啦!”
朱宗潜对这一点不必多问,只因大凡精於点穴之士,都晓得血气运行於经脉的时间,此所以时间不同,血气走的部位变换了,他下手时的穴道也得跟着变化。他还在考虑该不该收下这支“阴极针”,忽然发觉康神农似乎很高兴,心中一动,忖道:“是了,他老人家屡次得我帮忙,因感到无法还报,所以把这件宝物送我。既然这样能使他快活,我又何必推辞?”
当下诚诚恳恳的向康神农拜谢,并且又向他请教针灸秘诀。康神农果然显得更为高兴,先简洁地说出针灸一道的各种禁忌,然后道;“这一门学问极为深奥,以你的聪明颖悟,加上武功底子,也不是短时间就可以完全学会。我现下只拣几种世间绝传而又於你最有用处的心法传授给你,以便你派得上用场。”
他伸手摸一摸佟长白,又道:“等他回醒之时,我们恰好把话说完啦,现在你收摄心神,静听我说。”
森林中的火灾方兴未艾,火光烛天,噪声震耳。但他们好像毫不在意。
朱宗潜更是用足平生智慧,领略这一门秘传绝学,潜心默记老人说的每一句话。
他们话声停止了片刻,佟长白响亮地呼吸几声,缓缓站起身,望了他们一眼,道:
“噫,咱们还在这儿?”
他斗然记起了康神农为他治疗之事,但觉心泰神怡,果然舒畅无此,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转眼望着老人,说道:“咱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既然施恩於我,定须还报才行。咱瞧你行动不便,或者有些事情无法去做,咱自愿替你去办,这样好不好?”
这个人天生就是如此凶悍爽直,什么事都不转弯,倒也干脆痛快。
康神农道:“好极了,但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有什么事托你去仿,迟些时候再说吧!”
当下朱、佟二入合力抬起轮椅,奔出林外。他们回头见到烛天的火势,也十分心惊。朱宗潜十分警戒地向前走,康神农道:“沈千机巳被碧蚁所伤,虽然不会致命,但也够他瞧的了,目下大可放心,不必理会他。”
佟长白突然啊了一声,道:“咱想起来啦!朱宗潜你早叫我杀死坐骑,敢情早就提防坐骑会露了机密。假如当时没有这样做,沈千机一定听到马嘶,从而得知有人来到此地,你的脑筋真行,咱可是佩服极了。”
第十二章
朱宗潜口中说着谦逊之言,心中忖道:“这佟长白谈话大异从前,可见得康前辈的手段果是天下无双。”
他随即把思路转到如何安排康神农之事,还有就是关於他师父是否已回返开封,也令他十分担心。因为他隐隐觉得师父好像已经有了决定,或者不会回返开封。
他暂时把师父之事搁下,向康神农说道:“前辈今日离开此地,后事尚须多加小心,沈千机目前一定以为已经得手,若然他一直不晓得真相,您老总有机会得以手刃这个恶贼。”
他同时又问康神农有什么打算没有。
康神农道:“我必须先找个地方,设法把身上的铁去掉。”
原来这条铁不但使他行动不便,兼且废去了他一身武功。
一旦取下,即可恢复若干成内功。
朱宗潜寻思一下,说道:“开封府暂时不能回去,我们且到洛阳找个地方隐匿起来。然后晚辈还要和佟兄一道去找沈千机,追索火熊嘻的下落。”
他们当即上路,由於必须谨慎小心,所以他们不走大路,一迳翻山越岭,向西北走去。
夜间他们就露宿旷野,不找人家借宿。好在都是餐风软露惯了的人,所以也不以为苦。
第三日的中午时分,他们翻过一道山岭,但见岭下有一条大路,被两边高崖夹住,形势险恶,峡中大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七个人,身上都有血迹。
佟长白居高临下瞧了一会,道:“咱瞧这些人都死掉啦!”
朱宗潜道:“即使通通都死了,咱们也得下去瞧瞧,定必可以查出发生这场惨酷杀戮的道理。”
佟长白道:“好吧!”
迈步就走,但手中一紧,原来他一直和朱宗潜两人同抬轮椅,故此朱宗潜不动,他也受到牵制。
他讶道:“怎么啦,你又改变主意不成?”
朱宗潜摇摇头,道:“那些身上尚没有蝇虫之类│聚,可见得这件惨案刚刚发生不久。
假如我们这就闯下去,第一个可能是杀人者尚在附近遥遥监视,将被他们见到我扪的行蟚。
第二个可能是有别的人恰恰闯到,硬是认为我们是凶手,这真是倾黄河之水洗不清的冤枉呢!”
佟长白识趣地点点头,道:“那是因为咱的缘故了。”
朱宗潜又道:“第三个可能是我们之中有一个不留神,遗下了痕迹线索,被其后来查究之人发现,认为我们,就是凶手,这也是洗不清的冤枉。”
佟长白道:“一件芝w绿豆大的事,偏你就有这许多道理,那么咱们到底怎么办呢?
站在这儿呆等不成?”
朱宗潜道:“咱们先把康前辈放在那边的树荫下,你在这上面查看有没有凶手逗留在附近,我独自下去检查,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康神农道:“如此甚佳,快去瞧瞧还有没有重伤未死之人,只要救活一个,即可问出内情。”
佟长白道:“早说出来不就完了吗?”
於是和朱宗潜一齐退到树荫下,放好康神农。各自分头奔去,朱宗潜迅即到了峡中,但见那些身上的伤痕都很简单,只有一处刀伤或一个剑口,正因如此,足见凶手们十分了得。
朱宗潜细加查勘过之后,尽避他乃是十分沉潜之士,这刻也不由微微变色。
原来,第一点他瞧出行凶者不但是武林高手,并且人数不少,总在三四个人以上。
此处一共是七具首,全都死得干净俐落,虽然有过格斗动手的痕迹,但他们身上的致命伤只有一处。
第二点是这些被害之人个个都有兵刃暗器,四个是劲装疾服,三个是平常人的穿着。
有好些迹象显示他们俱是镖行人物。而那三个没有劲装疾服的人,是特别加派保护的好手,不过不晓得是那一处镖局。
单单是这两点,已足以令人十分震骇。
因为其时天下镖行联络得很紧密,颇似一个庞大组织,虽然远比不上会门派那般严密,但已颇有守望相助的精神,若是假以时日,再进一步,定可更为团结有力。
是以近几年来全国各地的镖局已很少有发生被劫的情事。
朱宗潜小心地查看兵刃暗器散落的位置,推敲当时的情况,突然间发觉一个俯仆地上的劲装疾服的大汉,好像还有一点点呼吸。
他迅即蹲下去,取出银针,运集功力,毫不爽地向这个大汉背后一处要穴刺下去。
银针一落,那大汉哎了一声,抬起头来。朱宗潜把他抬起来,让他倚靠着崖壁而坐。
但见他小肮上中了一剑,下半身尽是血迹。
这个大汉年纪很轻,他茫然地望住朱宗潜,想要说话而又开口不得。
朱宗潜抑制住心中的兴奋,冷静地忖道:“我这一记手法据康前辈说,足以使刚死之人暂时复活片刻。但此人居然还说不出话来,可见得他伤势之重,已到了无可挽救之时。也许是他年轻体健,支持到这刻还有一点呼吸,换了旁人,早就死掉了。”
因此他打消了找康神农抢救此人性命之意,沉声道:“朋友,你们遭遇到意外,情形极惨。在下朱宗潜,适巧路过此地,这等血案可不能袖手不管,你听得见我的话么?”
那大汉吃力地点点头。
朱宗潜道:“很好,你现下虽然不能开口,但神智尚清,我先问几个问题,你能回答最好,不然的话,就用点头或摇头表示心意。”
他深深吸一口气,使自己的脑子活动得更迅速,然后说道:“你们的镖被劫了?”
那大汉点一下头。
他又问道:“行凶之人都是武林高手,而且人数不少?”
对方点头,他接着道:“他们有使刀的、使剑的和空手的?”
那大汉点点头。
朱宗潜道:“这样说来,一共是三个人以上了?到底有几个?四个?五个……。”
他说出数目之时,速度略为慢些,以便对方表示,果然得知是五个人。
“你们事前都没有想到或觉察到有被劫的危险?”
那大汉点点头,朱宗潜沉声道:“你可瞧得出他们的来历么?”
对方摇摇头,朱宗潜又道:“有没有其中一两个的武功家数是你认得的?”
对方想了一下,又摇摇头。
朱宗潜心想这人或是由於眼界未广,或是由於凶手们掩饰得好,所以他全然瞧不出来。
目下最要紧的事,不在探问镖行名称或所保之物,而是急须趁这唯一的目击者尚未断气以前,查问出一点线索。
不过照这情形看来,希望实在很微。
若是换了别人,根本没有可能从这个奄奄一息不能开口回答的人身上,查出任何线索。
只有朱宗潜,专门做一些别人办不到的事。
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极重要的问题,连忙道:“这五个凶手都是用面具蒙住面孔的?”
那大汉摇摇头,朱宗潜陡然被一股愤怒痛恨涌塞住胸臆,只因对方这个否定的答案,分明揭示出对方早就有了杀人灭口之心,所以才不蒙住面孔。
这等凶残恶毒的行为,实在使他十分震怒。
他竭力追想一下李通天曾经告诉过他,那两个突然重现江湖,化装混入开封府的高手九指翁袁负和紫金环戈远,这两人虽然不是黑道出身,表面上亦全无理由会做出这种杀人越货之事。
可是朱宗潜一来想不起有什么其他嫌疑人物,例如黑龙寨这等凶手集团,目下正面临被搜捕追剿的噩运,当然没有可能干这件血案。
其他龙门队之人很少有此可能。此所以他一下子就联想起这两个名家高手。
一来这两人失蟚许久,目下忽然出现,竟与东厂有关,这便不是全无可能了。况且开封距此不算远,在路程上来说,相当方便。
他立刻说出九指翁袁负的相貌特徵,问道:“有他没有?”
那大汉既摇头又点头,意义甚是混淆。
朱宗潜用坚定的声音,道:“你心中别慌乱,我猜你意思是说你在当时因为情况太乱,所以瞧不清楚,对不对?”
这回对方用力的点一点头,这一下动作中透露出他的兴奋和欣慰。
朱宗潜迅即说出紫金环戈远的特徵,可是对方依然表示看不清楚,未敢肯定作覆。
朱宗潜并不气馁,把银衣其后又探出的两位高手说出来。这两人是鄱阳渔隐郓水云和大力神洪振。
那大汉依然无法作答,不但如此,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已有散涣之象。
朱宗潜一望而知他最多再支持片刻,脑筋一动,冲口说出计多端的形貌。
那大汉连连点头,朱宗潜不禁也兴奋起来,道:“你就是被他所伤的,对不对?”
他点点头,眼中露出忿恨的表情。
朱宗潜何等聪明,马上道:“我明白啦,这人坏透了,竟不是明刀真枪的与你动手过招,而是使用诡计手段,所以你败得不服,难以甘心。”
对方又点点头,朱宗潜恨声道:“你放心吧,这个贼子早晚得死在我手中。”
那大汉安慰地微笑一下,眼皮渐渐下垂,,终於落下不再睁开。
朱宗潜仰天长叹一声,把他平放躺在地上,拔出“阴极针”收回在皮套内,四下查看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遗迹,这才翻崖而上。
佟长白已站在树荫下,见他回返,便问道:“有什么发现没有?”
原来朱宗潜和那大汉是在崖下说话,上面没法子瞧得见。
朱宗潜道:“我已从各种迹象中瞧出下手的人大约有四五个,俱是堪称名家的身手造诣,非常干净俐落,但也惨酷非常,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自然那些赶镖车的把式这刻还在替他们出力,可是迟早也只有一个死字。这一譬c毒的凶手们真是可恨,我决不放过他们。”
佟长白问道:“这一趟镖保的是什么东西?”
朱宗潜道:“恐怕是钜额的银两,因为我发现那几辆镖事的车辙,都显出十分沉重。
假如不是银两,决不致於令匪徒垂涎下手。然而假如真是几车银两,则这些赃物搬移困难,又不易收藏,匪徒们会自找苦吃么?”
康神农笑道:“这个难题只有靠你自己解答了。在我来说,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过我不抱怨你的爱管闲事,因为若然你没有这种佚义精神,这次也不会把我救出死地了。”
朱宗潜一直没有说出查知计多端也有份的事。
他道:“康前辈言重了,但咱们目下还是暂时别讨论这件事,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妙。好在镖车被,乃是纸包不住火之事,咱们到了洛阳,很快就能打听得出详情。”
他们一行又翻山越岭的向前走,日落时分,已踏入洛阳地面。朱宗潜先把康、佟二人留在近郊的一片树林之内,独自入城。
不久就回转来,偕同康神农、佟长白趁着暮色混入城中,到达一座孤立的屋宇,一迳入内。这间屋子坐落在僻静的街道,四面都是宽巷,与别的人家分隔开。
屋子只有两进,内中家俱齐全,很是干净。但一个人都没有,显然这座屋宇乃是最近方始搬空而又日日有人打扫。
康神农视察过全屋之后,拣定后进右边的上房作为他的卧室。
天色已黑,朱宗潜把厅中的油灯点燃,佟长白则烧了一壶开水,又找到茶叶以及一些食物,大家在厅中进食和休息。
朱宗潜向康神农说道:“等一会晚辈会找到两个下人供你老使唤,他们都是很靠得住而又能干的人,将会带同妻儿长居於此,专门服侍你老。沈千机目下已是日暮途穷之际,已经没有力量可以展开严密的侦查。所以你老在此处居住一定很安全。晚辈有两个朋友,分别在每个月的上旬和中旬送银子来。他们亦会十分小心谨慎的。这种措施须得等到沈千机、计多端两人都诛除了,才敢放松。”
康神农瞠目道:“你真有办法,简直好像在变魔术一样。”
佟长白接口道:“咱也这么想呢!”
朱宗潜又道:“晚辈与佟兄将到别处歇宿,不到沈、计二人诛除,不再来此,以确保此地的安全。”
康神农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色,他虽然没有说出,可是朱宗潜已大受感动,心知这位平生冷酷无情的老人,经过这一连串的患难之后,已对自己产生出真挚的感情,一如父子之间的那种深挚的爱。
这实是万分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