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传话的婆子进来,喊道:“姑娘们随我来,步子快一些,荔姑和宫里的嬷嬷们等着呢!”
众女默默从屏风后面绕出去,跟随传话的婆子,一路到了规模宏伟的四进大宅主院子。
东苑四进大宅,房屋梁栋檐瓦重新粉刷修缮一新,置了家具摆设,更显出富丽堂皇的气派。正厅和堂居屋室的门窗罩子全用紫檀木,立起两排万字福形的雕花罩屏,挂上各色新制的纱绡幔帐和串珠帘子,奢华又不失雅致。
众女来到正堂前庭院中,转头四处张望,见是苏大人起居的地方,都觉得好奇。正堂屋前的石阶摆了三个榻椅,宫里的祝嬷嬷坐着中间喝茶,左边榻椅上坐了荔姑,右边坐了年老的庆嬷嬷。三人身后站了一排婆子,伺候的丫鬟们围在两侧站着,都肃穆静立,没有一点声响。
祝嬷嬷放下青瓷色的精巧茶盏,抬手将福字宽衣袖齐齐摺好,说道:“两府的姑娘既已来了,老身就命人验一验。宫里的姑娘验过去了,荔姑且放心吧。”转头跟荔姑说完,接着一抬手,身后两个婆子出列,面无表情地说道:“姑娘们排好队,一个个进屋子去验身。”
众女都愣住了,惊恐的目光互相看去,不知如何是好,绿环早上刚哭过,双目还有些红肿,抬手拢一拢略显凌乱的碎发,紧拉紫宁的衣袖,小声问道:“宁儿,咱们真要验身吗?”
紫宁点一点头,“八成躲不过去。”脸色有些尴尬,见那两个婆子表情严肃,心想:“她们从宫里来的,这样倒好,验身公正些,不必担心荔姑背后捣鬼。”
荔姑一见婆子将媵女带进内堂,忙用帕子擦一擦嘴角,转头赔笑道:“祝嬷嬷,您老这样辛苦,也不必逐个都验。这些丫头是细选出来的,二门外来的或保不住挨个都好,内府选来的两个都是最好的,还有唐府那几个长相标致的,倒不必验她们。将来在苏大人跟前得宠,若说是验过身的,颜面上不好看。”
祝嬷嬷端起茶盏,望向杯中热腾腾起伏的花叶,眼角的皱纹挤一挤,缓声说道:“荔姑多虑了,都是选来送礼的媵女,讲什么颜面上的事。她们将来得不得宠不好说,若有一丁点差错没验明白,苏大人的颜面才不好看。”
荔姑讪讪笑一笑,不敢再说什么,身子在榻椅上扭动几下,端起丫鬟递来的茶盏,慢慢低下头,用茶杯盖子掀一掀热气。眉心紧蹙起来,心里不知作何打算。
庭院里的青石地被昨夜的雨水刷得一尘不染,透着一股洗涤洁净的清凉。
婆子手拿记册逐一唱名认脸,便命媵女去屋内验身。众女站在屋檐台阶排队等着,听到婆子喊道:“下一个!”有媵女红着脸出来,紧接又有一名媵女进去。
等排到紫宁一众人,都不由得紧张起来,将衣襟拉紧,目光透着一丝慌乱。香桂却毫不在意,挽一挽鬓边碎发,说道:“怕什么,咱们不做贼,心里也不虚!我先进去验,你们在外头等着!”抬手一掀开门帘子,仰起头进去了。
紫宁最喜欢香桂这样的性情,转身拉住绿环和蔓珠,笑道:“咱们听香桂姐姐的话,也不必羞臊,那些是宫里来的嬷嬷,不会无故害咱们。”
绿环脸色发白,咬着嘴唇低叹一声,半晌幽幽说道:“这跟卖出去有什么不同,偏是咱们这些人命苦,士族小姐们出嫁,难道也任婆子们验身?”心里委屈不已,两串眼泪无声地掉下来。
紫宁见她这样,连忙用帕子给她擦泪,柔声说道:“选媵女也好,卖出去也好,总要给自己争气。我从不信命苦命薄的事,咱们只要一起畅快活着就好。”
一直不做声的蔓珠忽地说道:“就算士族小姐,也不见得有福气。出嫁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知她们就不会命苦?”
正说着话,香桂笑嘻嘻掀开门帘出来,说道:“你们说谁命苦呢?都不必害怕,宫里的嬷嬷待人和气,一点也不凶。”
待到紫宁验完了身,宫里的婆子拉她出来,皱眉说道:“这一个丫头浑身伤疤,没一处好皮肉,也能给苏大人当媵女吗?”
祝嬷嬷冷眼瞅一瞅紫宁,说道:“模样长得到好,既有一身伤疤,也不必贴身伺候大人,打发到后院子去住便是。”
唐府众女见紫宁被祝嬷嬷打发了,都暗暗窃喜,诗桃得意地瞥她一下,心想除掉紫宁这样一个碍眼的,别的媵女都不是对手。
银蝉也颇觉解恨,忍不住说道:“一个粗使的做饭丫头,爬进东苑来当媵女,还指望跟我们平起平坐吗,贬去后院子住,倒是嬷嬷怜悯你了。”
紫宁见她这样落井下石,登时涨红了脸,反驳说道:“我身上有伤疤,碍不着你的事!你没让嬷嬷验过身,谁知道你身上是不是有疤痕胎记,说不定一身狐臭,才用了这些花香遮掩,熏得人头疼!”
银蝉气得脸色发白,指着她说道:“你……你这个贱人……”紫宁扬起脖子,迎面从她身边走过去,故意狠撞一下她的肩膀。
银蝉待要发作,忽听婆子说道:“这银蝉还没验过身。”
一听婆子叫她名字,银蝉浑身一抖,红着脸走过去,对婆子行礼道:“奴婢是银蝉,只因这几日身子不方便,所以……”
依坐榻椅的祝嬷嬷抬起头,上下打量她两眼,没有一丝表情道:“没有不方便的事,带她进去验一验!”两个婆子答应着,硬将银蝉带进屋去。————
第42章 遭贬()
众女都站在庭院里,三五一群地等着,左右望向四周的回廊,却不见宫里来的十名媵女。绿环安慰紫宁,说道:“宁儿,你不要想太多,你去后院子住,我陪你一起去。”
紫宁不由得感激,却又不想拖累绿环。香桂见她们这样,眼珠一转,逗趣说道:“宫里的媵女这样神秘,半天不见个人影,莫非都是天仙,让咱们看一眼怕会化了?”蔓珠听她说得有趣,掩上嘴笑起来,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有了神采。
紫宁登时将刚才的不悦抛到脑后,抬手一搂香桂的肩膀,忍不住笑道:“你多说几句笑话,逗咱们开一开心,你看看蔓珠,脸上笑容都多些了。”
香桂卷起衣袖子,抬手捏一捏蔓珠的脸,笑道:“这样标致的模样,笑起来更惹人疼……”正说笑着,突然听见屋内一声怒喝,“大胆!”蔓珠唬了一跳,惶恐地转头看去。
两个婆子一掀门帘子,将呜声哭啼的银蝉推出门来,怒气冲天地说道:“这一个竟是邋渣的脏东西!”众女都惊愕看银蝉,见她脸色憋得通红,紧紧咬着嘴唇,早已哭得满脸泪痕,却是一声不吭。
荔姑端坐榻椅上,手里用力捏着茶盏,沉默了半晌,转头对祝嬷嬷说道:“这怕是误会了,嬷嬷……”
还没说完话,祝嬷嬷不客气地打断,冷声说道:“看她一副妖妖调调的样子,荔姑还敢说误会。这是王府的家事,老身不便插手,但总该让王爷和长公主知道。老身明早回宫,跟皇后娘娘禀明此事,至于这丫头,拖出去打死也好,发卖了配人也好,总要办妥当些,给苏大人一个交代!”
荔姑脸上的肌肉抽搐两下,面色难看如土灰,踌躇了片刻,讪讪说道:“既是如此,就全凭嬷嬷做主吧。”
祝嬷嬷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拉得更细密,瞅着荔姑似笑非笑道:“王府的事情,老身能做什么主?交给长公主倒好,再选一个像样的补过来,兴许能挽回一些颜面。”
说着衣袖向上一抬,两个婆子随即出来,各端一个簸箕,给媵女们分发香片,祝嬷嬷将半盏花叶茶水一饮而尽,叮嘱道:“这是熏洗身子用的,你们这几日洗得香香的,莫要沾染油腻汗馊味,让苏大人嫌弃了。”转头嘱咐身边的一个老婆子,“去把宫里的姑娘们唤出来吧!”
老婆子答应了,另外两人将哭泣不止的银蝉硬拖下去。荔姑百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先将她关进柴房去,待明儿空闲了,再慢慢审她。”
王府的媵女个个面上无光,都替银蝉羞臊。香桂“嗤”一声道:“刚刚她嘲笑紫宁住后院子,这会子她自己被贬进柴房,倒成哑巴了。”银蝉咬牙怒视紫宁,心中的恨意更浓。
唐府众女出了一口恶气,各自暗暗得意,脸上露出傲然不屑的神色。诗桃双肩一抖,眉梢上挑,显然十分解恨,低声说道:“说我们是糟烂货色,她才是这院子里的烂货!”银蝉远远听见,脸色顿时煞白,头一低便被婆子拖走。
紫宁斜眼一瞄,见荔姑给庆嬷嬷使眼色,两人脸上神情复杂。心中暗暗讶异,莫非这银蝉有什么隐情,显然荔姑和庆嬷嬷知道此事,若不是祝嬷嬷要验身,她们一定帮银蝉掩饰,浑水摸鱼就糊弄过去了。
怎么一回事?紫宁猜不透荔姑的算计,荔姑既然偏宠银蝉,为何极力推选她做媵女?
婆子分完了香片,宫里的十个媵女整齐列队,从侧厅里走出来,全是一样的宫娥装束。站立庭院中间,每人双手合进衣袖中,正容肃穆,不苟言笑。
绿环见她们打扮保守,站着一动不动,顿时心觉好奇,偷问紫宁道:“宁儿你看,她们衣裳首饰全是一样颜色款式,这一打眼过去,倒像十个一模一样的同胞姊妹。”
香桂双手轻合,用衣袖掩住嘴角,悄声说道:“这是一群木雕人吗?以后跟木雕一起,当真无趣。”
蔓珠转头说道:“想必宫里规矩多,嬷嬷们调教出来的,咱们以后也要这样吧。”香桂听她一说,不以为然,撇一撇嘴说道:“规矩是规矩,谁要当木雕人,以后再怎么调教,也不能跟她们一样。”
宫里的媵女们听见议论,却目不斜视,也不说话,脸上没有一点喜怒哀乐的表情,直挺挺站着听嬷嬷吩咐。
见人数齐了,祝嬷嬷一双老眼环顾过去,说道:“既进了东苑,便是苏大人的媵女。往日有掐尖的心性,从此也要消停些,甭管你们是哪一府来的,住进这东苑里,存心闹事的,一个也不轻饶!”
众女应声答应,荔姑也转过头,连声应道:“嬷嬷放心,定会严管着她们,教她们学规矩。”
祝嬷嬷点一点头,脸上微笑道:“只要荔姑时刻牢记苏大人的身份,这第一士族的门风,万万不能让媵女给弄坏了!皇后娘娘特意叮嘱,规矩要教得严些。苏大人眼中揉不得一丝细灰,若是媵女惹出事端,恐怕会拖累荔姑。”
荔姑眼中的惊惧之色一晃而过,随即抬手抚一下鬓边发丝,说道:“多谢嬷嬷提点,这规矩倒要严些才好。”
众女听见两人对话,心中都起了惧意,第一士族的派头也大,连皇后娘娘都亲自插手此事,苏大人的身份地位由此可见。
荔姑又命东苑伺候的丫鬟婆子来院中,按册挨个喊了名字,吩咐道:“你们几个去洗衣劈柴,那几人烧水煮饭,你们去廊上伺候鸟笼水鸭子……”分派完毕,让媵女们认清丫鬟的打扮,媵女跟丫鬟奴婢身份不同,各有尊卑等级,不可逾越了名位。
奴婢们排成两队离开,各自去忙分派的事情。媵女们这时才知晓,丫鬟婆子去后院干活,不来庭院伺候。苏大人贴身的衣食用度,都由媵女亲自照管。
只听祝嬷嬷说道:“各位姑娘听仔细了,日后苏大人吃饭穿衣,不能有一丝错漏。你们都是媵女,要把大人伺候得妥妥当当。”
荔姑向前欠一欠身,解释说道:“大晋国的士族中,能贴身伺候的,至少有侍妾如妾的名分。但苏大人此次来京,并未携带家眷,因而你们运气好,能近苏大人的身。”
没机会开口的庆嬷嬷转头一看,见祝嬷嬷面带笑容,脸色转好一些,便趁热打铁道:“宫里的嬷嬷亲自过来,这可是不小的恩典。”转身瞧向媵女们,“既是贴身伺候,便有得宠的机会,谁被苏大人看中,升为陪媵和良姬,将来也有好命,熬到侍妾的品位,那是一辈子的造化。”
众女互相看一看,随即暗中叹气,苏大人是白头老翁,谁还想去争宠,即便争到了,这样的恩宠又能维持几年?
紫宁心里却琢磨另一件事,士族男子当真像史书说的,个个酒囊饭袋,绣花枕头,见了马匹以为是老虎,连吃饭都要丫鬟一勺勺喂?
这时听香桂低声骂道:“几十个人围着一个老家伙忙活,挨千刀的,他自己不烦躁吗!”
绿环在一旁不解道:“苏大人既是那样的岁数,为何给他选媵女?他的年纪,可以当我爷爷了!”
香桂连忙接话:“谁说不是,偏偏选年轻貌美的。这苏大人一把年纪,不好好养身,弄一些美貌姑娘来,不是老色鬼是什么?”
紫宁低声说道:“这些府上巴结苏大人,送媵女做贺礼,说不定有别的目的。依我看,三府也没安好心,表面奉承苏大人,骨子里恨不得让老头见阎王,所以选这些美色给他。”隐约察觉三府送媵女的意图暧昧,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第43章 下品()
东苑四进的大宅院坐北朝南,用花团锦簇的园子隔开。两侧的东西厢房和横屋,与长长的穿廊及正房大屋相连,如四方屋中加一个井字形的宅院。
两道穿廊用一排排朱红细柱子支撑,第一进院子通向最后一进,廊上挂了许多雕花鸟笼。地位低等的丫鬟婆子只许从两侧穿廊来去,方便传话通行,又可避免经过正堂庭院。
这时忽听祝嬷嬷说道:“会认字书写的姑娘出列。”众女抬头看去,见两个婆子手中各扯一条横幅卷轴,上面写满一行行的字迹。紫宁伸长脖子一瞧,登时头大如斗,一幅是行草书,另一幅是古篆书,全看不懂写什么。
行草书略好一些,勉强辨认出几个熟悉的字,但古篆书一字挨着一字,笔划弯曲复杂,写的密密麻麻,都像天书蝌蚪文一般,根本不知所云。
众女互相看去,半晌无人应声。她们出身多贫寒,当过大丫鬟的,也不懂得读书认字。紫宁倍感惭愧,读了这些年的书,却与睁眼瞎的文盲差不多,两幅字都不认得。
一名媵女默默站出来,向荔姑深深一福,温婉柔顺地说道:“小女子以前随公主读过一些书,懂得写字。”众女暗暗惊叹,她从宫里来的,伺候过公主,怪不得会读书认字。打量她容貌端正,态度不卑不亢,身上一股浓重的书卷之气,与别人确是不同。
荔姑一双细眼转动,目光复杂地看向祝嬷嬷,随即转过头来,“嗯”了一声,说道:“你读一读这幅字。”抬手一指那卷古篆字,让她当场读出来听听。
那媵女微微抬起头,双手端正地合在袖内,目光闪动,朗声读道:“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
这一首是《诗经》小雅中名篇《鸳鸯》,反复咏叹“君子万年”,对君子饱含深深的祝福情意。她读起来声音清脆悠扬,口齿吐字清晰,十分动听悦耳。
香桂悄声对紫宁道:“这声音好的很,却不知她念一些什么东西,听上去倒像是一支歌。”紫宁听了也是耳熟,深叹一口气,说道:“这节奏顿挫咏叹,不是《诗经》就是《尚书》。”她以前读过四书五经的名篇,但时间隔得太久,早忘得不剩一二。
香桂眉心一蹙,摇一摇头,不以为然道:“谁有那些闲工夫,整日记这些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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