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就并非那种天资卓绝的人。
来青州参加大考,也不过是了却心里的一番心愿罢了。
好歹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若是就这样不甘地在田地里终老,未免太过残忍。
便告别了乡亲和家人,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
只为体验一番六艺大考究竟是什么个模样。
“那倒是不至于吧,如今大火一来,就算是那等有名的才子都不一定上榜,反倒是咱们有了这机会。”
“小声点儿,若是被人察觉了……”
“还能怎么着,大不了被人打出青州而已,我等本来就是普通人,再得罪人又能如何!”
却是忽地有人大声喝道。
但如此骚动却并未引起四周人们的注意。
不过是一群醉酒的人发酒疯而已。
而正是在如此的一间酒肆。
一侧的桌边唯独坐着方士与高升两人。
明明早些时候还说因为昨夜宿醉而混了头脑。
如今却是再次端起酒杯。
方士不免有些无奈。
看着他一杯接着一杯。
方士终于是忍不住了,不禁笑道。
“高兄还是不要多喝的为好。”
“方兄不懂喝酒的好处,能在此时多喝一点,那就千万得多喝!”高升不以为意。
只是将身侧的酒杯递给方士。
脸上笑容有些浮夸。
“今朝有酒今朝醉,方兄若是不理解……那也没什么,喝上一杯,方兄就会与咱一样喜欢上它的。”
“喝不了酒,高兄应当是知道的。”
“无趣……当真是无趣!”
高升也没有再估计方士的反应,又是一杯饮下。
本来就是他拉着方士来的酒肆。
但闲话还未说几句,便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就算方士好心提醒,也是无用。
高升似乎是在发泄某种情绪。
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是口中呢喃着模糊的话语。
无论方士如何想要插一句话都不行。
说到最后,却是双目都渗出一丝泪水。
最后还是方士帮忙扶着离开了酒肆。
一路上高升仍旧没有停歇。
却是一把将方士推到墙根。
喘着粗气低吼。
“方……方兄你可知,咱昨天可是做了笔大买卖,嘿嘿……大买卖!”
“知道了,高兄做了大买卖……”方士伸手就要将他的身子推开。
却发觉高升实在是太重了些,根本推不开。
而高升的话语还在继续。
“咱可是商人,咱想要赚的好处,就从来没有失手过!”
“方兄……咱是高家的人,但咱不想用商人的法子办事……咱是读书人呐,咱只想正常地当个读书人啊,凭什么商贾就那么不受待见,凭什么商贾中就不能出一个读书人,凭什么啊……”
“高兄你若是心里委屈,便说出来……”
本要推开高升的双手,却是悬在了搬空。
犹豫了片刻,终于是抱住了高升的身体。
高升在哭。
那眼角还流着泪。
就算有一半是因为在发酒疯,但方士心里还是察觉到了在高升口中说出话语中那些凄楚。
自有文献记载起,商贾便从来都不受待见。
就算他们赚的钱比任何人都多。
就算他们有再大的本事,住再大的房子。
都及不上一个穿着粗布衫的读书人。
就算有商贾想要学习儒家知识,也会被其余商贾和大儒们鄙视。
这不免有些悲哀。
“大买卖……方兄你且安心,到时候咱飞黄腾达了,定让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嘿嘿……”
“咱……说话算话的,咱们可是弟兄,朋友!”
“唔……”
却是说话声音渐渐地微弱。
或许是因为寻到了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
方士抱着他的身子,而他也渐渐地将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
如今正是没有丝毫防备地躺在方士怀中。
一时间让方士走脱不得。
正想着如何摆脱如此状况,忽地听见不远处有一些议论声。
应该是有人看见了方士与高升的身影。
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看清方士面容。
或者是干脆认出了方士身份。
但闻远处依稀话语。
“娘,那边两个叔叔在干什么?”
“嘘——别看,他们疯了……”
方士并不清楚高升在外边到底做了什么买卖。
只是将他使劲拖回了住处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让方士见到他如此丑态,倒是觉得高升此人性情是真的豪爽了。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的一切依旧是有近乎大半落在迷雾中。
看不清楚,方士也不再想着看清楚了。
他知晓……高升是值得深交之人。
而一切,需要在放榜之时再考虑。
……
晴空放着烟花。
迷蒙的烟气在空中四散。
一时间人声鼎沸。
此处是青州中心。
一片空旷场地。
如今竟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近乎大半个青州城的读书人都汇聚在这里。
有小贩趁机在人群中兜售着瓜子小食。
一座高台之上,正有十多个穿着甲胄的兵士站着。
其中一个兵士手里拿着根红线。
红线的另一端却正高悬着一块被卷起的大红布。
今日,便是放榜之时。
青州大考的结果便是在今日揭晓。
不论过去有多少的猜测。
今日都将不会存有疑惑。
方士远远地站着,就算是在很远的地方,以他如今的目力也能很清楚地看见榜单上的内容。
而在榜单还未放下来的时候,却见到了一侧熟悉的身影。
正是欧阳靖。
欧阳靖的脸色似乎是有些诡异。
这让方士不禁皱着眉。
按道理马上要放出榜单,应当高兴才是。
唯独心中想了思量了片刻,却是不禁冷笑一声。
心里有些鄙夷。
都到这时候了还装模作样。
实在是不耻。
“方兄在看什么呢?”身侧少女的声音响起,“这榜单还未放出,方兄别急啊。”
“在下可是一点也不着急。”方士却是耸了耸肩,“待今日之后,在下便要去上京一展抱负!”
“只是不知道方兄究竟有什么报复?”
“做官,安天下!”
“虚伪!”身侧的少女冷笑着,“就算这是方兄接下来要做之事,那也不是方兄报复才对,方兄如此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小白姑娘——”
方士正要与小白争辩。
但闻远处有一苍老的声音忽然想起。
“诸位——”
却是高台上不知何时走上一个穿着黑袍的老人。
那老人方士认得,虽说不知晓姓名,但他正是参与大考的几位大儒之一。
在老人说话的当口,四周顿时没了一点声音。
起初还有几个不识趣的小贩吆喝着。
但后知后觉了一阵,发现再没有人来买他的东西,也没人搭理他,才察觉到异样闭上了嘴。
而那老人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不论榜上是否有诸位姓名,诸位都是我儒门子弟。”
“不论今后是否能在上京相遇,诸位都是我等弟子,我等监考,便是诸位老师!”
“今后诸位或许人生失意,但还请诸位记住我一句话,为君子者——勤而好学,行而无垢,就算诸位最终泯然众人,那也曾经来过青州,也有个读书人的身份,也是异于常人!”言罢,却是袖袍一挥,朝着身后的兵士大喝,“放榜!”
绳子被拉断。
红色榜单完全展开。
起先在空中飘飞了一阵。
但随即便完全地静止了。
四周一众书生摒息。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艳丽的榜单上。
方士眼睛微瞥那欧阳靖,却发现欧阳靖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别处。
便没有理会他,从榜单最下方开始探查。
探查期间听闻有人惊呼,也有人哀嚎。
有书生大呼天道不公。
也有人干脆喜极而泣。
不时有人群被分开一条小径。
从人流中抬走一些如失了心一般神色木讷的人。
他们都是因为经受了刺激而失了神。
看来因为那夜的大火缘故,将一些人的命运完全地改变了。
方士迅速浏览着名单。
却在一处见到了高升的姓名。
虽说是两百多名,但高升的名字却是真的在上边。
心里也不免有些欣慰。
高升的理想便是去上京一展抱负。
他如今成功了。
只是又过了半响……
在方士将榜单上所有人的名字都看了一遍之后。
却是有些呆愣。
他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
将视线再次落在远处欧阳靖的身上。
终于是苦笑一声。
……
这次青州大考的结果出人意料。
许多有名的书生都未曾入榜。
有一些人不甘就此泯然众人,便继续留在这里,等待下次大考。
也有人获得其余大儒名流赏识,与其一起入了上京。
只是那位风光来此的欧阳靖却未曾上了榜单。
大抵是因为被火烧了资料。
那些资料最终都会被送入上京,在发榜单的时候就已经到了上京一些人的手里。
所以也伪造不得,就算身份再如何尊贵。
欧阳靖算是落榜了,连带着那位天书传人方士。
许多人都觉得方士应该会准备下一次的青州大考。
只是在那日放了榜单之后,却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方士的身影。
似乎是完全地消失了一般。
倒是有人见到高升某日站在城门口,对着外边摇身一拜。
大呼。
“方兄慢走,待咱飞黄腾达,定让方兄在上京有一席之地!”
话说得很响,很多人都听见了。
只是不知方士可曾听闻。
……
街边青草。
天上柳燕。
略显荒芜的路上,正有一座马车徐徐前行。
驾车的是一个穿着素裙的少女。
而马车里正歪躺着一个衣衫凌乱的中年书生,书生半睁着眼,一身的酒气。
“方兄还未释怀?”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却是将头转向身后马车中的中年书生,“如今方兄这般模样,倒是真的如小说中那般,若能寻一棵柳树怕是得挂在枝头了。”
“小白姑娘莫要瞎说……就算是什么都没有了,我方士也是绝不可能自尽!”
“那可不好说。”少女正说着,却是手一挥,从掌心丢下一样东西。
中年书生看在眼里,便出声询问。
少女轻笑,却是道。
“不过是一些没用的杂物……倒是方兄如此模样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便送方兄一物如何?”
正说着,便从淮镇拿出一张白色符纸。
符纸上烙印着细密纹理,颇为玄奥。
将其递给中年书生。
“此为天师道符,那日三成子所有,可以让修道者能在空中飞行一段时间。”
“这……当真?”话音刚落,中年书生身上的酒气瞬间散去了大半。
少女颔首。
“前提是有足够多的紫气驾驭,以方士这般修为,是断然不可能使用的。”
“那还不是没用……”中年书生脸上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既然没用,不若还我?”
“小白姑娘也忒小气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
中年书生满意地将那白符收入怀中。
却是不禁感慨一声。
“高兄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这酒……还真是好东西。”
“看来方兄还是没有释怀。”
“哼,哪有那么容易就释怀的,在下好歹也不过是普通人……话说接下来去哪里?”
“自然是去为方兄寻续命之物,原本是赤炎带路的,可惜当日你惹恼了它,如今它只负责指点在何处。”
“是……是嘛……”
说到这里,方士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行车马。
便继续向前。
消失在天边。
……
——想活下来吗?
昏暗的灯火中,隔着铁栅栏。
一边是憔悴的少年。
另一边却是一个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
少年哭声间歇。
却是怔怔地看着老人。
——真的能活下来吗?
——我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的,你愿活下来……便与过去一切都斩断了因果。
——我愿意!
栅栏的门被打开。
那老人脸上带着笑容,伸出枯槁的双手。
落在少年的脸颊上。
——孩子,你叫什么?
——方士!
——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命终的死囚,你是守墓人,是我的传人。
……
路难行。
樵夫寻了个可以休憩的地形坐下。
却见不远处飘着一张纸。
待其落地,便将之拾起。
樵夫早年读过些书,也自然认识几个字。
单看纸上开头,应该是一位书生大考时候记录所用的材料。
大概是落榜之人,随意丢弃的罢。
便直接看到了最后那倒霉书生的名字。
“方士,方尘仙……”
(笔落殊途天地·终)
第113章 一路西行,有缘人()
修道者需斩断红尘纠葛,自凡俗中跳脱而出。
而后以紫气醍醐灌顶,积年累月后,便可成就仙身。
这自然是一派胡言。
从离开旧地踏上旅程的那一天开始便早已知晓这并不切实际。
只是每当想起过去自己听闻再加上臆想的那些可笑结论,却总能无端地为自己寻上一些理由来振奋自己。
还能拼,还可以继续活下去。
甚至长生不死都变得近在咫尺起来。
只是如此终究不过是白日做梦。
就算是说出来,也很快便会有人出言反驳。
“若是成仙真那么容易,这天底下岂不是仙人遍地!紫气灌顶?一天下来修炼的时间也就早晨那么些时日,寻常地方哪来那么多紫气。”
“还有,单是跳脱凡俗就有些不现实,无论是吃住还是日常活动,都需要和凡人有联系,我说的斩断世间纠葛其实是不要惹麻烦的意思。”
“再说了,仙人那可都是要飞升仙界的,又怎么会在凡尘长时间逗留,所谓谪仙降世,本就是胡言!”
略显崎岖的乡间小道上,正有一辆马车徐徐前行。
马车盖的严实。
仅能瞧见驾车之人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青色的布衫。
虽说长得倒也清秀,但终究是沾染了许多烟土气息。
挥手扬鞭,却是不时地将目光落在身后的马车车厢里。
“小白姑娘此言差矣,在下过去可是见过谪仙人的,又怎会胡言。”
“仙人不沾因果,不入轮回,方兄说的那些本就是胡诌。”
车厢里不时传来一道女声与他反驳。
待二人争吵得激烈了。
却是车帘被拉开,从里边探出一道身影。
是一个穿着素衣白裙的少女。
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还是稚嫩的年纪。
但说话的时候却显得老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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