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的一只人工望远镜,他才是计算机。
周四按照惯例是要开会的,我清晨回来,交了数据,就回宿舍睡觉。傍晚起来,洗漱一番,吃一包方便面,就来实验室开会。朴一凡一直坐在长条桌前,但这一次没有凝望《空山雨后》,而是抱着头看着数据发呆。
“不对,程宇,我被一个问题卡住了。”朴一凡晃着头闷声说。
“什么问题?”我问。
“关键是我把这个问题忘记了。”朴一凡说着无辜地抬起头,我非常惊讶地看到朴一凡脸上呈现出一种从未出现的惶恐表情,这种表情对他这样极其自信的人是不该有的。
“你是不是累了,盯得时间太长得歇一会儿,然后你就会好的。”我劝慰道。
说完我就去开会,会议开到一半时,朴一凡进来了。他在一个角落坐下,一言不发。大家又浮皮潦草地讲了十分钟就再也没什么可讲的了,一起齐刷刷地望着他。这时头头捋捋头上较少的头发,有点讨好地说,“小朴,你是主力,你谈谈吧。”
“我没什么可谈的。”朴一凡抬起眼皮白了大家一眼,他说,“我是来请假的,我想休假。”
朴一凡就这样强行休假了,不管头头同意不同意,他算是达到了告知义务。然后朴一凡就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出去旅行。我问他去哪儿,他什么也不说。奇怪,真是奇怪。朴一凡这一回怎么表现得如此落寞颓唐,他不应该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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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当我做完观测,困倦地走进实验室时,朴一凡已经不再坐在长条桌前。那幅《空山雨后》孤零零地挂在墙上。我有点不习惯地坐下。这个实验室没了朴一凡就象少了灵魂一样,那张桌子似乎也少了倾诉的欲望,所有的数据都沉默下来不愿再张嘴,我知道它们并不欣赏留下来的另一个主人。
中午时分,我被推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刘先生站在我面前,他问“怎么不回去睡?”
“困了,在这儿看了会儿实验数据就着了。”我说。
“哎,这两天怎么没见到朴先生。”刘先生又问。
“忘了告诉你,他休假了。”我说。
“噢?”刘先生颇感意外,他随即瞟了一眼那幅名画,它完整无缺,堂堂正正挂在那里。朴一凡安的那个玻璃罩子还好好地上着锁,钥匙在我们手中,刘先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这两个星期没有任何人有朴一凡的消息。白天有空闲时,我就去实验室陪刘先生。这一回我们两个人成为了凝望者,但我们和朴一凡完全不同。刘先生是生活的凝望者,凝望是他的工作,也就是生存的手段,他不管面前是什么,山峰也好,钢铁也好,名画也好,只管凝望就好了。而我则是一个空洞的凝望者。我的目光被名画挡住无法前进。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那上面除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就是一件小事:一座空荡荡的山中刚刚下过一场雨,仅此而已。在这种无聊的时刻,我常常想起南极的企鹅,我和它们一样,谁也不知道在凝望什么,或者能获得什么,但我们就是凝望,也许这就是凝望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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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的透镜(7)
第三个星期结束时,朴一凡依然杳无音讯。头头来问我怎么回事,我也答不出来。仅仅半天时间,研究所里就开始有了谣言流行起来,有人说朴一凡跳槽走了,有人说他失踪了。
回到实验室里,刘先生正在实验室里来回踱步,他绕着那张长条桌来回走着。一圈又一圈,让我看了都眼晕。很长时间后,他抬起头有些紧张地说,“程宇,我觉得不对。”
“怎么不对?”我不明白。
“不知道,就是感觉不好,我得找几个专家来。”他说。
刘先生很快找来几个专家,小心翼翼地把画儿取走,说是回饭店做个鉴定。下班后,我纳闷地回了宿舍,本想好好看看书,却意外的有些心烦,草草地翻了几页,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我就上床睡了觉。大概是午夜十二点,我的电话响了。我迷迷登登地起来接,喂了几声,对方没有声音,正要挂,忽然对方传来一阵咳嗽声。
是朴一凡,我一下就醒了。因为朴一凡说过一句土耳其谚语:只有咳嗽,贫穷和爱情是装不出来的。
“你是不是想起了那句土耳其谚语。”这时朴一凡终于说了话。
“你在哪儿?”我马上问。
“我在国外。”他说。
“你为什么会在国外?你怎么能在国外呢?”我十分惊讶和不解。
“我就是在国外。”朴一凡平静地说,“具体地说,我已经携画潜逃了。”
“啊?”我大吃一惊,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怎么可能呢?朴一凡真这么干了吗?那他不成了一个窃贼了吗?
“我早说过,我会甩掉你们,你们这些寄生虫让我不厌其烦。”朴一凡又有些落寞地咳嗽起来。
朴一凡是说过这样的话,我也坚信他干得出来,但我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而且干得这么不露声色。
“我不太愿意相信你是蓄意潜逃的,你不会是出了问题吧?前一阵,你不是还说自己被卡住了吗?”我说。
朴一凡愣了一下,然后坚决地说,“不,当然不是。我那是装的。从一开头,我就设计好了,象设计实验一样。我把那些奖金做为诱饵,引你们上钩,等得到那幅画之后我就逃之夭夭。”
朴一凡说这话时,显得异常平静,很奇怪,我也从十分的惊讶中迅速安静下来,我想起我热爱的大海,有一次在一个宁静的海岛边缘,我看到了大群大群的鱼在清澈的海水中优美的游动着,每当有游客扔下鱼食时,它们一拥而上扑向水面进行抢食。那样的情景十分热闹有趣。看来,在这一件事中我们就是那样的一群鱼,而朴一凡则是一个别有用心的游客。
饭店的鉴定结果也出来了,那幅画是假的,是一幅维妙维肖的仿作。这个结果加上朴一凡的逃跑,就象一枚炸弹扔进科学家们平静的生活。
朴一凡耍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把戏就把众人骗了。他仅仅是利用了我们的贪婪和长期吃定他的决心,就轻而易举的得了手。从某种方面来说,我真的佩服我的师兄。他确实是天才,他的脑子从未运用于勾心斗角之上,但这一回只是牛刀小试,就一举成功。另外,做为业余选手,他的绘画才艺也得到了尽情展示,虽然我和刘先生都是绘画方面的棒锥,但毕竟也无所事事地盯了那么多天,居然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感到最伤心的还是于童,她在得知鉴定结果的第二天来到了我们的实验室。她居然喝了些酒,她带着酒气走进来,呆呆地盯了一会儿空空荡荡的墙壁,就伏在长条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我坐在长条桌的另一头,看着于童独自哭泣,我们之间是字典、数据,水杯,还有其他杂物。一种落寞的感受在回荡空空的房间中。我明白于童为什么难过,她在哭那个已经逃走的人,她这么多年的等待毫无结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明了这一切也使我难过:我爱的人,她的眼泪与我无关,这还不够难过吗?
我站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只花瓶,里面插了一束鲜艳的塑料假花。我把那只花瓶摆在她和我的距离中点。这件礼物我早已准备好了,这种塑料花可以常开不败,它就象一个稳定的B角那样,可以一直等待下去。而真正的鲜花,就象那种奔放的A角,虽浪漫无边,却总是一闪而过。我仅仅是想以假花插入花瓶这个动作告诉于童:这个世界并不完全是为而A角准备的,有时B角也有机会。
师兄的透镜(8)
于童哭够了,抬起薄薄的身体,拿着面巾纸细细地擦眼睛,一会儿,她对我说:“程宇,我们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
“好的。”我说。
“我先回去做会儿实验,然后再回来找你。”于童坚定地说。我明白于童的意思,她对礼物的迅速反馈令我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卑鄙的喜悦,我不禁微微向她笑了一下,我忽然感觉到,原来A角们走了,B角们竟会如此放松惬意,难道这就是武大郎的幸福吗?
但接下来就是烦心事。在我们的会议室又召开了一次冗长的会议。被骗的人们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饭店公关部的刘先生也列席了会议。会议的主题就是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人们先是竭尽全力表达了愤怒,对朴一凡的人品进行了全面攻击,两个小时候后讨论才转入正题。刘先生提出了饭店方面的意见:既然各位科学家是担保人,现在出了事,按照规矩应该由担保人进行赔偿。因此把画的价值除以五十,每个人要付五十分之一。
科学家们一听就炸了,即使是除以五十,这仍然是一笔巨款,谁也赔不起。大家纷纷吵吵起来。有人就建议报案,说干脆让国际刑警将朴一凡捉拿归案。刘先生马上拒绝了这个提议,首先饭店不愿意把事情搞成这样,那样他们的推广活动将成为一个社会上的广泛的笑柄,饭店的声誉会遭到巨大打击。其次,报案只是一件门面上的事,它将使所有责任人轻而易举地卸下包袱,而那幅画肯定就再也无法回归了。
这个方案落空,大家就只好另想办法。商议了很长时间,定了几条原则。第一,饭店和责任人们都暂且忍耐,此事不易扩大化,一扩大对谁都不好;第二,责成我全力劝说朴一凡回来,许以既往不咎;第三,全面检查朴一凡的科研笔记,如果有现成的心得和成果,整理之后进行拍卖转让,赚回来的钱作为赔偿基金。
我默默地听着,人们即使在这种应该同仇敌忾的时候也显示出了冷酷的自私和功利。他们不关心画,他们只关心成果——那块朴一凡碗里的蛋糕。不过想想也没什么不对,他们原来就是为了成果才甘冒风险,现在他们已经陷于尴尬之地,就更得捞上一把,以补偿自己的损失。
我的生活就此改变了,人们在我的实验室扎下根来,每天实验室里都是闹哄哄的,众人分工协作,对朴一凡开始全面调查,大家把数据按观测时间编了号细细分析,朴一凡的笔记被大量复印,几乎人手一份。几个电脑高手还围在朴一凡的电脑前,对他自编的密码保护系统进行了解密。
朴一凡的电脑几乎就是一个超市,里面除了大量的Se情图片,确实还有许多新奇的东西,这些都是朴一凡秘不示人的。由于好奇和私心,我也一直在旁边盯着。有一张简单的制图众人忽略了,却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张图画的是:一个星球在遥远的宇宙深处,它的光芒照射过来,中途被一只平面镜反射到宇宙中另一处一个观察者的眼中。朴一凡在草图的备注中轻描淡写的写道:也许我们过去的方式是最老实的方式,我们太忠于它们原来的亮度了。
这幅草图代表了什么呢?我一直在暗暗思考,那只平面镜我见过,它就是朴一凡手中的口红盒,它的意义在哪里呢?
一个宁静的午夜,我正在观测站伏案工作,电话铃响了,我拿起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朴一凡的声音。“是我,师弟。”他说。
“你还知道打电话啊。”我责问道。
“我猜你现在已经回不去实验室了,那间屋子里一定是人头攒动,你只好躲到这儿来,所以我就往这儿打了电话。”朴一凡阴险地笑了起来。
“你可把我们坑苦了,你猜得不错,现在人们象炸了窝一样,全都挤在我的实验室里,那哪象实验室,象动物园。”我说。朴一凡继续不阴不阳地笑着,仿佛他自己真是诸葛亮。
“你在哪儿?”我问。
“在我想在的地方。”朴一凡说。
“回来吧,我衷心地希望你回来。带着那幅画,为了我们多年的交情,也为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给我们一条活路吧。”我劝道。
师兄的透镜(9)
“不可能。”朴一凡断然拒绝道,“是你们逼我这么干的,我被你们坑了十几年,我只有这办法,我说过我早晚会报复你们的平庸、无聊,天天无所事事,又时时见利忘义。”
“那你这么做就不自私吗?不说别人,起码你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是你唯一的师弟对不对,你坑我就一点不内疚吗?”我大声责问道。
朴一凡听了我的话,就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倒基本上还算一个好人,一个老实人。不过于童归你了,你不是得偿所愿得偿所愿吗?”
“从来没有人说过于童就是你的啊?她自己也没说过,记住,在这个方面我们是竞争关系,不定谁胜谁负呢?”我说。
朴一凡在电话那头嗤的很长一声,我能想象他一定特别的不屑,要是在平时他早和我理论上了,我多半还会说不过他,但这一回他并没有接嘴。
朴一凡似乎是在电话那头想了想,过一会儿,他出乎意外地说,“实际上,这件事上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因此看在师兄弟的份上,我打算送你一份礼物。这份礼物绝对物有所值,但是就看你的悟性了。”朴一凡说。
“什么礼物?”我纳闷地问。
“我会告诉你的,如果我还能把一切都想起来的话。”朴一凡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不在国内,你必须帮我照顾我妹妹,好好待她,不准动她的歪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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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条件?我十分不解。朴一凡又会给我什么礼物呢?不会是又一场恶作剧吧。
“咱们什么事都可以商量,”我模棱两可地说,“不过,你最好还是回来吧。大家保证既往不咎。如果你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当然即使那幅画回来也好。”
“别做梦了,你们。”朴一凡又笑了起来,“我已经把那幅画卖了,弄到一大笔钱,在一个地方躲起来想自己的事情,我送给你的礼物是最后一块蛋糕,你爱要不要。”朴一凡说完就果断地挂了电话。
在朴一凡遗弃的超市中似乎食品众多,但是人们分不清哪块是真正的蛋糕,哪块蛋糕具有真理内核。我因此被非常偶然地推上了一个滑稽的领导岗位,人们成立了一个“名画事件善后小组”,我被推举为这个小组的技术攻关的领头人。
他们的推理过程是这样:必须根据朴一凡的思想轨迹去猜测他的想法,我跟了朴一凡那么多年,做了那么多年华生,对他的思维模式最了解,因此我是最有可能猜到朴一凡下一步想法的人。
可这真是大海捞针,我又不是朴一凡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呢?不过,看着众人无奈而哀求的眼神,我只好答应。可是我心里不抱一点希望,我知道自己是谁,只有海龙王才能弄到那根定海神针。
因为私心,朴一凡的那个电话我隐瞒了,朴一凡的礼物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根据约定,我开始经常去看丫丫。她是朴一凡最小的妹妹,住在他的一个远方亲戚家,在上初中二年级。朴一凡的亲戚人很和善,他知道我是朴一凡的师弟,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因此对我很热情。我有时是自己去,有时和于童一起去,去了就带丫丫去公园,游乐场,或者去吃麦当劳。
丫丫有一双和朴一凡相同的大眼睛,其他的和朴一凡完全不一样。朴一凡好为人师惯了,他滔滔不绝,趾高气扬的教训人是常事。而丫丫却能坐在那里长达一、两个小时不说一句话。刚开始,我带她出去玩时还征求她的意见,问问她想去哪儿,可她从不与以回答。后来,我也就懒得再问,只是每次想起哪儿就去哪儿。她就默默地跟着我去玩。玩完一天,她只说一句,哥哥再见,转身就会消失在夜晚之中。
也许是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