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和陈妈对视一下,缓缓地在天寿床边坐下。陈妈轻轻用洁白的手巾为天寿擦去脸上的汗和泪,同时低声又轻柔地告诉天寿:你的大腿根中了枪弹,流了许多血;又因为你是石女,经血积留在肚子里凝成血块,也引起了很危险的炎症;你若不死于枪伤,也会因为凝血淤积送命。亨利医生取出了留在你大腿里的枪弹,缝好了伤口;又切开你封闭的阴门,疏通了淤血。是亨利医生救了你的命。
天寿的视听和理解此时都还很迟钝,一时没有完全听懂。看她迷惑的样子,夫人又笑着说道:“亨利对我说,他在你身上缝合了一道口,又开通了另一道口,作为医生,他为自己的医术骄傲!尤其是后者,他说看到那些发紫发黑的血块,他的后背都一阵阵发凉,太可怕了,也太及时了!……”
夫人的这段话太英国味了,陈妈翻译起来很困难,说出来天寿依然似懂非懂,说:“你是说……亨利医生……他给我治了……治了两个病?……”
陈妈笑道:“这下你总明白了吧?等你养好伤,就再也不是石女了!你就能跟所有的小姐姑娘们一样出嫁成亲,生儿养女啦!”
天寿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嘴唇没了血色,耳朵也嗡嗡乱响,只觉得心在腔子里轰隆轰隆跳得又重又快又乱,只觉得血气在胸臆间四散横流乱滚乱窜。她很想再说些什么,再问些什么,但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陈妈惊慌地掐人中,捏指尖,又摸着天寿的额头,不安地对布鲁克夫人说:她又开始发热了。布鲁克夫人忧心地说,这时候发烧可不好,是不是伤口感染了?小杰克正好在船上,叫他跑一趟去请亨利医生来看看。
她们不明白,天寿失血过多的身体和虚弱的心理都承受不了这样重大的刺激。一次大手术之后伴随而来的发热发烧,也就由此诱发起来。
天寿于是陷入三个昼夜的高热昏迷之中,在死亡的边沿挣扎。
她在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视听和意识中,能感受到自己受着精心的护理,陈妈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为她擦洗,给她喂水喂药喂饭,并帮她翻身,要她俯卧着小便,以避免污染了刀口,并在她第一次清醒以后,担当了每天的伤口换药工作。布鲁克夫人每天好几次来看望她,带来牛奶和点心,还带来这个季节难得的冰块给她冷敷止疼。
但是,每天夜晚,从天黑到黎明,陪伴在她床前的,都是亨利医生。
她知道亨利在履行着医生的所有职责——量体温数脉搏观察病况,给她这病人及时调整用药;她知道亨利在做着陈妈和布鲁克夫人白天所做的一切;她知道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亨利就会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心中便有片刻的宁谧和奇怪的安全感。但不时袭来的高热又会破坏这一切,使她变得狂躁绝望,对自己的处境难以忍受,恨不得立刻就死掉,逃离可怕的痛苦,逃离可怕的人世。
在那次最凶猛的高烧袭击中,天寿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搜罗了残存的气息,对着俯身望着自己的那双疲倦的布满血丝而又情真意切的眼睛,轻轻地说道:“小三哥,我不行了,我就要死了……是你破了我的石女身,我真高兴!……谢谢你!只好下辈子再相聚了……”
“不!”亨利医生大叫,把天寿那双冰凉的小手紧紧地合在自己的一双大手中,“不!你不会死!我不让你死!听到了吗?我不让你死!……”
天寿此时有种奇怪的感觉,一股温热正从小三哥的手心里源源不断地输向自己的体内,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小三哥不让你死,你就不要死;小三哥为你做了那么多事,让你获得了真正的女儿身,你要是死了,太对不起他了吧?……天寿努力对自己说着不要死不许死不能死,慢慢又跌入昏睡……
一夜大雨,洗却了大江两岸的炎热,黎明时分,清凉又湿润的风,吹进天寿的洁白的小舱房,也吹醒了她。
她刚出了一身透汗,遍体清凉,缠绕了她许多天的高热和烦躁全都退去,她不但浑身轻松,精神也极畅快,而且,她自觉有一件大事、一件喜庆存在心中,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是什么事情呢?她还没有睁开眼睛,在静静地想。
她的心蓦然间似牡丹怒放,一片灿烂——她不再是石女了!她从此是真正的女孩儿家了!她的双手隔着柔软的白棉布睡袍——那是布鲁克夫人用自己的几件新睡袍特意为她改制的——轻轻抚摸着伤口和刀口,它们已经不那么疼痛,已经有点发痒了,那就是说,已经生出新的肌肤,就要痊愈了!她觉得通体安谧舒泰,气血畅通无阻,指尖甚至从那里感觉出一股轻微的气息,仿佛放了个小屁。她忍不住闭着眼睛笑了。
可是一想到亨利医生给自己做手术的情形,想到一个男人在自己最隐秘的禁区看到做到想到的一切,天寿全身的血似在呼呼作响,一下子全都涌上头脸,几乎要把她的皮肤涨裂。脑海深处一道强烈的闪光,爆出了这个强烈的意念:除非你终身不嫁,要嫁就只能嫁给他!……否则,“天打五雷轰!”……
极度的羞耻和极度的兴奋,使她的心跳血流声震天动地,吓得她赶紧睁眼向四周打量,会不会被人发现?
所有这些,有如蘸着毒汁的无情的长鞭,一记一记狠狠地抽打着她,抽打得她痛彻五脏六腑,抽打得她心碎成片片!她痛苦万分,挣扎着叫出声:“老天爷!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折磨我!……”
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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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医生顿时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怀表拿过病人的手腕数脉,随后又摸着病人的额头试体温,神情之专注认真,俨然极负责任的严肃军医。随后他愉快地笑了,说:“太好了,危险终于过去了!恭喜你!”
他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一双坦诚的深蓝色眼睛里流动着喜悦和深深的怜惜,亮灿灿的光芒和开朗的笑驱走了疲惫和憔悴之色,使他看上去是那么可亲可信又可爱,比想像中的更加英俊。天寿几乎看呆了,心慌意乱,脸泛红霞,当初在状元坊每每与他相对时所感到的激荡,一点没有减弱……但那刺骨的酸楚把她心中再次体味到的甜蜜全都变成了苦药。她赶紧把被单扯上来遮住了脸,泣不成声。
“你怎么啦?不要哭,那样对你恢复身体不好!”亨利柔声劝慰着说,“我想,你已经认出我、承认我了,对吗?你昨天晚上叫我小三哥,你允许我以后还叫你小四弟吗?”
“不,不!”在两次剧烈的抽泣之间,天寿吞咽着泪水摇着头不清不楚地说,“你为什么……要一次两次地救我?……让我死了不是更好……更干净!……”
“我是医生,我的责任就是治病救人。”亨利轻轻拉开蒙在天寿脸上的被单,望定她的泪眼,真诚地说,“对你,小四弟,我更有双重的责任!”
“你说什么?……”
亨利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包,小心地从里面倒出两件物品,伸开手掌让天寿看:一串缀着小亨利画像金盒的银项链和一对用红丝线穿结的“娘娘钱”。天寿心头一热,忍不住嘴唇哆嗦,不能成声,却听得亨利在说:“那个时候,我就跟二哥一起发过誓,要永远保护我们的小四弟,即使你忘记了,我还没有忘呢!”
亨利笑着,整齐的雪白牙齿闪着光亮,下巴上那可爱的凹槽时隐时现。天寿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的动人心魄的笑而去看洁白的墙壁,她低声说道:“那毕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项链怎么会在你手中?……”才说了半句,便想到是亨利为自己做手术时从自己脖子上解下来的,一触及这件事,她的脸立刻又红得不可收拾了。
天寿的窘迫情态,使亨利竟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他无法表达那串银项链对他的冲击。
宅院里那异常惨烈的场面,使亨利终生难忘。对这种野蛮行为的愤怒,对被钉死墙上的天禄二哥的悲痛以及由探到天寿尚存的微弱气息引起的惊喜,都远远超出他一贯维持的英国绅士风度允许的限度。那时他就下决心,要尽一切努力挽救小天寿的生命。他甚至决定,一旦天寿脱离危险,就把她带在自己身旁,待战争结束,他要把天寿带回英国,让她受教育,让她学习文学艺术和科学知识,让她从此生活在文明和自由的天地中。
他不愿别人了解自己跟宅院中被害人家的关系,借口天寿伤情特别严重,把自己的小朋友抬上医疗船,安置在他的私人手术室中,只用了两位他最信任的助手。
事情是那样地出人意料,他做梦也没想到。
术前创面周围局部消毒,本是助手的事,他不放心,坚持自己亲手做。不想一做之下,大吃一惊!当时他的第一个想法,这孩子是先天的隐睾患者,并有严重的会阴型尿道下裂,导致生殖器外形似女不似男。病症本身并非罕见,但他必须为小四弟的生理缺陷保密,在助手面前把这一点尽力遮掩过去,以便紧急取出小四弟大腿根部的子弹并缝合伤口。这之后,他便让两位微微中暑的助手回去休息,最后一道清洗身体血迹的工作也由他自己完成,因为他也不愿小四弟的全裸形象落入外人的眼中。
他很吃惊,也很费力地把缠在天寿腹部腰部和胸部的长长帛带解开,这时候,他看到了只有少女才具有的形状圆润结实的Ru房,只是因为长期缠裹造成了|乳头下凹。而在那温润如玉的纯洁的|乳胸上,他看到了银项链在灼灼发光,自己小时候的肖像正对着他微笑。
如雷轰顶!他完全惊呆了。
好半天好半天,他才觉出自己的心在奇特地膨胀,气息不畅,热泪突然涌出,因为毫无准备,竟滴落在昏迷中的小天寿那没有颜色的嘴唇上。他心里倒海翻江,激浪奔腾,不可遏止,原来,他的小朋友、小四弟、小天寿,其实是个姑娘,是患了荫道闭锁症的可怜的少女!而这可怜的少女十多年来一直把他这个夷人小朋友时刻放在心口上!
这虽然是很少见的病例,但手术并不复杂,亨利在皇家外科医科大学实习期间,曾经亲眼看他的导师史密斯博士做过两例,都很成功。他毫不犹豫地为天寿实施了手术,并且很满意自己的医术,认为绝不比他的导师逊色。
天寿在他的医治下,恢复了正常。这是否改变了他想带这个小四弟在身旁并回到英国的初衷呢?
所以,一旦发现了天寿的真相,亨利就立刻产生了强烈冲动:若是娶她为妻,能不能是一种重大的赎罪?自己沉重的心是否能获得一些解脱呢?
然而,和所有的英国绅士一样,亨利对结婚的事是非常慎重的。尽管有幼年的钟情,那毕竟带着幼稚的孩子气,不能成为选择配偶的全部根据。他必须弄清楚,自己是不是还爱现在的天寿,天寿是不是还爱现在的他。他从来都认定,没有深厚的爱情,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所以,面对双方都脸红的这样一个十分尴尬又十分危险的场面,亨利抑止住自己突发的激|情,选择了一个比较有分寸的回答,他笑着说:“小时候的事情才更不容易忘记。无论如何,你是我自幼茭结的小朋友吧?对你的伤病,我这个医生怎么能不格外精心呢?”
天寿又拿被单蒙上脸,说:“现在我们怎么能够还是朋友?”
亨利说:“现在我们为什么不能还是朋友?”
“你们英国正在打我们中国!”
“可是我亨利并没有打你天寿,而是在给你治病治伤,对吗?”
天寿沉默不语。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还有布鲁克船长和他的夫人,还有不少英国人,从来没有向中国平民开过枪,也从来不愿做伤害平民百姓的事情,你愿意相信吗?”
天寿仍然把脸藏在被单里不做声。
“就是在我们英国,也有许多人不同意用战争方式解决与你们中国政府的纠纷,只是他们比主张战争的人数少了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议会表决的详情……”
被单下的小姑娘似乎不想听什么议会表决之类像天书一样莫名其妙的事情,她慢慢露出小脸儿,眼睛很快地在亨利脸上一扫而过,用更快的动作,一把从亨利手中抽走了银项链,并悄声说道:“这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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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忍俊不禁,合起大手掌,捏住红丝线缠结着的两枚“娘娘钱”,说:“那这就是我的了。咱们还是梨园结义的好朋友,同意吗?”
天寿脸上这突如其来的天真,就像乌云间偶尔射出的一道阳光,又倏然消失了。她没有回答亨利的问题,却垂下眼帘,蹙紧眉头,咬住了嘴唇。
“怎么,伤口又疼了?”亨利连忙关切地问。
“不是。”天寿突然张开那双在消瘦的小脸上显得特别大的眼睛,直直地望定亨利,说,“你告诉我,我的姐姐,二哥哥天禄,还有老葛成和青儿他们……他们都活着吗?……”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亨利很快地说道,“我不知道他们……也许他们被其他医生救回去治疗……”
天寿坚决地说:“我要去找他们!”说着就要坐起身,伤口的疼痛令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得又躺下。
亨利说:“你看,你还起不了床啊!你现在得多吃多睡,好好养伤,好好养身体,你太虚弱了!等你痊愈以后,我陪你一起去找他们,好吗?”
天寿沮丧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泪珠又从眼角滚落到雪白的枕头上。
第五十二章
知道天寿秘密的,有三个人。
第一个当然是亨利医生。第二个是布鲁克夫人。第三个人,是陈妈。还有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儿常常来看天寿,他对天寿的秘密不知道也没兴趣,只是喜欢来跟天寿说说话儿,报告许多外面的新闻,也顺带着大嚼一顿陈妈给病人做的中国菜。他大脑袋,瘦肩膀,细长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露出两只尖尖的小虎牙,大家叫他小杰克,都很喜欢他。小杰克是个中国孩子,显然,他从未把面前的中国姑娘同一年前那个月明之夜在葛总兵遗体边见到的中国小兵联系起来。他跟天寿可说是一见如故,没有多久就已混得很熟。
布鲁克船长有时候也来探望一下,表示问候和关怀,礼节性的味道居多。
有这样的养伤环境,有这许多人的关爱,天寿的伤口复原很快。
这个小病人温柔沉默,对所有的人都很礼貌,文质彬彬、举止优雅;但谁都能看到,她很少有笑容,眼睛里满是忧郁和哀伤,常常望着窗外发呆,多半个钟头一动不动,像傻了一样。晚上也常常被噩梦缠绕,住在隔壁的陈妈不止一次半夜被她的尖叫声惊醒,要在她身边安慰好久才能哄她重新入睡。
每天只有亨利医生来看她的时候,她才显出片刻的活跃,但也是稍纵即逝,很快又陷入沉默和忧伤之中。亨利医生和布鲁克夫妇商议,这种情况必须改变,因为忧郁对恢复健康很不利。于是,不但亨利医生来得更勤、逗留的时间更长,而且布鲁克夫人和陈妈也对天寿照顾得更周到,用更多的时间陪她聊天说话,还鼓励小杰克常来常往,逗天寿多说话多笑。
但,并不见效。
心病还须心药医,亨利医生当然也懂得这句中国的俗语。那么天寿的心病是什么呢?不久后的一件事,他看出某些端倪。
那天,天寿服用了亨利医生给她开的安眠药水,从半夜一直睡到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