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劫便要引起杀人放火,夷鬼杀人,土匪放火,从西门桥至银山门,原是极繁荣之所,如今无日不火。重垣峻宇,尽成瓦砾场;大火延烧,一般民居宅院也有许多在劫难逃。夷鬼又满街捉人,为他们背行李背杂物背死人,到处强令居民给他们送牛羊鸡猪食物,一时间满城沸反盈天,居民纷纷逃避,镇江城竟成一所活地狱。
到了十六日,城内的大火和混乱,终于使夷鬼头目也不能忍受了,抓来十五名放火的土匪,绑在观音庵前那一排大树上,用大蛇一样的长皮鞭抽他们的后背,直抽得鲜血淋漓,声声惨叫,用以杀鸡给猴看。随后,英夷钦差大臣出安民告示,严禁纵火淫掠,告示还说,即使夷兵犯禁,也准居民首告,查清真相,决不姑宽!
城内三天大混乱,葛家竟奇迹般地安然无恙,侥幸地成了漏网之鱼。鞭打土匪和出安民告示的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大家都松了口气。最是憋闷在后楼楼顶承尘之上,受了三天三夜暑热煎熬的英兰和几名女仆,就忙着打水洗脸擦身,然后下来到宅院中最高大荫凉的后堂堂屋,或最风凉的井亭,好好舒一舒浑身酸痛的筋骨,出一出憋了三天的窝囊气。
六月十七是英兰的生辰,她吩咐女仆在中堂摆了供桌和简单的祭品,却不是为了自己。她说危难之际没有庆生辰一说,但今日是老爷殉国整整十个月,昨夜他入梦来会,欢笑异于平时,必得祭他一祭。天寿心酸难忍,跟着姐姐跑前跑后地布置香炉、红烛和瓶花。
英兰沐浴熏香,换上一身缟素,然后郑重取出了三卷字画,说是葛云飞留赠给她的,祭奠拈香跪拜时,非挂它不可。
“我可以先看看吗?”天寿沉痛地问。
英兰默默点头。
天寿从织锦缎长盒中小心地取出一个卷轴,展开,一片山野景象扑入眼帘——碧山深处清溪旁,古松老树簇拥着数间茅顶敞轩,堂中二宽袍大袖文士对坐方几对饮,侧方一屋小童仆在炉前扇火煮茶,用笔设色细致匀称,画面传达出的清幽恬淡宁谧,立刻使天寿想起了自家的听泉居。再看画头题跋:“嘉靖辛卯山中茶事方盛陆子传过访遂汲泉煮而品之真一段佳话也徵明制”
天寿忍不住大叫起来:“天哪!这是文徵明的手笔呀!”
英兰点点头,低声说:“是真迹。”
天寿盯着画,舍不得移开目光,英兰疑惑地瞧瞧她,她嘴角撇了撇,忍住心头一阵突发的悲酸,伤感地低声叹息:“这画,简直的就是咱家听泉居……”
展开第二个卷轴,天寿又是一声惊叹:“老天!唐伯虎的《宫妆仕女图》!”
这是一幅极精细的工笔人物画,画中,那个弯眉细目、口小如樱桃的宫妆女子,正娇慵又无聊地翘着尖尖玉指,剔着她的长指甲,不但衣裙和披帛如在闪动飘拂,就连宫服上织绣的花色、边饰上极细的金丝银线花纹,也细致清晰、活灵活现。最是仕女头上的花冠,极是绚丽繁复、色彩缤纷,那金雀尾,那玉簪头,那垂垂的细珠流苏,都勾勒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一毫舛错,叫人觉得伸手就能把它们从画中取出来。
天寿目光在画面流连,嘴也兴奋地不停声:“谁都知道,唐伯虎最善画仕女画春宫,但宫妆仕女,听说他一辈子画的不超过五幅……这能是真的吗?”
英兰笑笑,深深的眼眸中既有凄楚,又有得意:“你细看题跋下的印章,有虎纹章,还有六如居士印,确是真迹。”
第三个卷轴却是横卷,完全展开,天寿惊得“啊!”一声,立即用手捂住了嘴,闭目片刻,再睁眼时,一脸庄重,面对这幅横卷竟是满腔敬仰之色。她呆看了半晌,低声自语:“小子何幸,岂能不拜!”说着就将此卷放上供桌,对着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这是宋代大家苏东坡的《寒食帖》!
此帖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时的书法杰作,行家说此作用笔心手相应,追随文章意蕴,时而灵转畅快,时而顿挫沉郁,如行云流水,止于所当止,行于所当行;更因为后面还有宋代另一大家黄庭坚的大字长跋,双美并呈,被历代文士誉为“天下第一”。天寿只听人说过,连赝品都无缘得见。即使此卷是假,也是宋代人制作的可以乱真的极细致的摹本,能够一见也是三生有幸!天寿再不问《寒食帖》的真伪,只一遍又一遍地眼观字帖口诵词章,轻轻地摇头晃脑,满面得意和沉醉。
英兰不料天寿还有如许文人积习,不禁一笑,说:“看这样儿,你上辈子至少是中过秀才的了。”
天寿笑着瞟了姐姐一眼,说:“岂止!我想我十世前当是玉溪生【玉溪生:唐代诗人李商隐,字义山,别号玉溪生。】,五世前应为柳屯田【柳屯田:北宋词人柳永,字耆卿,排行第七,曾官屯田员外郎,世称柳七、柳屯田。】,但凡见了这些东西,就不能自已,心徘徊意牵连,沉迷的滋味也好得很呢!……”说着她闭了眼,有滋有味地背诵起了《寒食帖》: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背完,天寿睁眼,得意地望着姐姐,说:“如何?”
英兰一直看着《寒食帖》听她背,果真一字不差,笑道:“所谓过目成诵,好记性!若说学而优则仕,你倒真是块入仕为官的好材料!”
天寿笑道:“比姐夫如何?……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见姐姐神色转暗,她连忙收住话头,眼睛又投向字画,不由嗟叹道,“姐,你真好福气,何处得来这些宝物?每一卷轴都可抵一份中上人家的产业,《寒食帖》更不仅此!……仅这三卷轴,姐已经是富翁……不,是富婆了!姐,你自己知道吗?”
不知何时,英兰眼睛湿润了,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的。这是你姐夫离山阴赴定海前,从家中藏画里特意挑出来,在定海大战前夕留赠给我的。那晚他对我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当马革裹尸报效国家,况且那枪子儿炮弹并不长眼,此战我若阵亡,这三轴古字画就是你的家底,万一太夫人夫人不能容你,也可保你一辈子生计无忧,我也就放心了!……”英兰抚摸着字画的卷轴,几滴热泪落在手背上。
天寿心里很是感动,亲热地搂住姐姐的肩膀,一只小手轻轻抹去姐姐面颊上的泪珠,细声说道:“姐,我真的信服了,有这么一个真心实意待你的男人,这辈子不白活了!你的命多好哇!……想不到姐夫那样一个忠孝两全的贤臣、有智有勇严明伟岸的大将军,竟这样心细……姐,我替你做上记号,好不好?省得日后他家子孙犯口舌!……”
英兰点头,天寿便找来笔墨,用娟秀的小楷,在各卷轴内侧都写了五个小字:葛门柳氏记。
三幅古字画挂到中堂屏上,苏东坡的横卷在上,文徵明、唐伯虎的立轴并排于下,堂桌上是葛云飞的牌位,左右是一对红烛和一对花瓶,花瓶里插着后院池中盛开的白荷花,还摆了五盘简单的供品和一只铜鼎香炉。英兰天寿各擎三炷香,默默跪拜,又都注视着牌位上“葛云飞”三个字,呆呆的,心神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天禄匆匆走进后堂,见此情景,发急道:“英兰姐,你们怎么下楼来了?”
英兰向他说明的时候,天寿看师兄一脸焦虑,两道剑眉紧皱成结,眉间竖纹如刀刻的一样又深又长,直冲发际,一个念头陡然从心跳的间隙中闪过,想起了当年爹不止一次提到的“悬针”之说,那可是“大不吉利”呀!天寿慌得气短气促,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天禄连连摇头,说:“我不怎么信那告示,也不怎么信那告示能制止住镇江城里疯了也似的抢劫……”此时天寿走近,用微微颤抖的手,去抹开天禄额头上的那道竖纹,并强笑着,念咒似的小声说:“别这样,别这样,舒开点,舒开点,别成了悬针……”
天禄和英兰都很惊异,天禄感动地望着那全神贯注于自己额头的忧心忡忡的双眸,听话地舒开眉头,深情地笑了笑。收起笑容,他仍是神色严峻,但口气轻缓了许多:“英兰姐,女眷们还是回后楼上再躲些日子,不要这样冒险!……”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响了大门!
“嘭嘭嘭——”敲门声从前院穿过过厅,直传到中堂。它不啻一响暴雷,震动了每一个人,颗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女仆才要尖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天禄示意天寿和英兰等所有女眷赶快退回后楼躲避,他领着男仆们大步走向大门。
扔下的刀枪短剑赶快拾起,各自赶回到原来的守候位置,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厚墩墩的大门。
天禄抬起手向大家示意镇静,因为他听到敲门声不重,也不急,是用手敲而不是用刀砍。他站在过厅门口,一回头,见天寿跟在他身后,气得皱眉瞪眼地赶她回后楼。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还有压低的声音:“葛家姨妈,开门呀!”
天禄天寿顿时轻松下来,天禄问:“是哪一位呀?”
“是我,姚忠安,有要紧事!”
一听是姚家的管家侄子,大家提着的心才落回到腔子里。城破前他应许的二十名护院家丁一直不见踪影,城破后这些日子也没有他的消息,今天才来,多半是遇到了抢劫,无处可去。天禄示意家丁开门。
然而,大门一开,仿佛一个霹雳炸响在院中——大门外,姚忠安身后,黑压压一片,两个白夷鬼率领着一队黑夷鬼,手中都端着来复枪,一个个虎视眈眈。
门内门外对视的一刹那,都惊呆了。门内不料亲族中的姚忠安会引狼入室,为大祸临头而惊惧;门外不料这不起眼的棕黑色小木门内,竟隐藏着这么一个处处显示着财富的阔绰华丽的院落。
对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白夷鬼一眼看到门内各处站着的惊呆的人手中拿着刀枪武器,发一声喊,一排枪弹带着震耳欲聋的骇人轰鸣扇形射击。前院的人们应声倒下,发出绝望的惨叫;后院里又传出惊骇异常的女人的尖叫。尖叫声中,姚忠安笑着说:“都在后楼地底下埋着呢!……”
白夷鬼发出喊叫的一瞬间,天寿又被天禄按倒在过厅的台阶一侧,倒地一刹那,她觉得飞弹尖啸着从头上划过,打在过厅的墙上啪啦爆开。在她抱着头伏地不动的小小间隙中,听到女人的尖叫和姚忠安的话引起夷鬼们一片欢呼和狂叫,跟着她就感到一股凶猛可怕的黑色旋风从前院刮起,从她头顶掠过,猛扑向庭院深处,就像无数凶猛残忍的饥饿群狼,嗥叫着扑向它们的猎物。
后来的事情,快得像闪电,像落在这个不幸民居的一连串火光霹雳,天寿几乎记不清它们发生的前后顺序。
黑色狼群追扑到后院,便传来女人们的尖叫和号哭。天寿和天禄几乎同时从台阶边悄悄抬起头,看到的是黑夷鬼们成群追逐女仆,捉住了就撕扯她们的衣裙,扑上去施暴,吼叫得如狼似虎……
姚忠安领着两个白夷鬼朝后楼走,中堂边站出来的老葛成挺身阻拦,被白夷鬼一脚踢中,摔得老远,一动不动了……
英兰呢?英兰到哪里去了?……天寿手里捏着匕首,弯腰顺着过厅檐下绕进边廊,从边廊可以直接上后楼去援救英兰。
刚跑到后堂,就见正门洞开,一道白光如电,骤然闪亮,那是白袄白裙的英兰!她手持长剑,猛地跃出,对着姚忠安和两个白夷鬼举剑就劈。白夷鬼惊得倒退数步,躲开剑锋,赶紧抽出腰间长剑,与英兰斗在一处。
英兰哪里是这些久经剑术训练的白夷鬼的对手,两个白夷鬼互相一示意,寻开心一般玩起了猫耍老鼠的游戏。
不过三四个回合,英兰的剑被挑,咣啷一声震飞落地,英兰自己也重重地摔倒了。她一手撑着抬起上身,黑眉凛凛飞起,怒目圆睁,指着姚忠安和夷鬼们“强盗!”“畜生!”地破口大骂。一个白夷鬼朝身后一点手,六七个黑夷鬼朝英兰围了过去……天寿原本想悄悄接近突施偷袭,好让姐姐乘机脱身,此时再不能忍,疯了一般不顾死活,尖叫着高举匕首直冲上去,她不能眼看着英兰姐姐受辱!她宁可与姐姐一道去死!
“轰隆!——”一声巨响,天寿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摔倒了,她只觉得心头一凉,像是被巨石猛撞,撞得浑身发麻,一条腿顷刻间就像不是自己的,就像是不存在了。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满是鲜血,想到是被夷鬼的洋枪击中,锥心的疼痛立刻使她两眼发黑、气息微弱,在丧失知觉之前,她看到了最后两件事:天禄从他身后跟着冲上去,大吼着:“英兰姐快逃!”
英兰突然从腰间又拔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这以后,天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五十章
葬礼之后,军官们骑着马,在一支来复枪队的保护和跟随下,缓缓回城。
刚刚参加了葬礼,人们照例不爱说话,多在追思永远离开人世的朋友。除此之外,军官们还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追问着:怎么会这样?
今天他们为阵亡者送葬。
璞鼎查爵士也在送葬的队伍中,骑马走在回城路上的最前面。
气温很高,路上尘土飞扬,军官们衣着严整:圆筒状的硬帽子,鲜红亮丽的军上装,一直扣到颔下的闪闪发光的金色扣子,帽檐的金色花饰和肩头的金色肩章、华丽绦带,都十分醒目和刺目,仿佛在吸收骄阳的火焰。严格的训练使他们必须忍受湿透的内衣和体内难以散发的燥热,但在这种情况下,马蹄声和来复枪队的整齐的脚步声就愈显得单调,沉闷的气氛愈使人压抑。
首先打破沉默的竟是璞鼎查爵士本人,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马的步速,使自己从队列前方落到队列中间——“先生们,我们已经历了无数次光荣的战斗;防务最薄弱的镇江,却进行了最顽强的抵抗;我们投入的兵力最多,损失竟空前地大!先生们,我想听到你们对这反常现象的意见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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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司令已经发话,军官们不能再沉默了。
“爵士,我认为我军在镇江遭到重大损失的原因在于轻敌。战前我们就误以为能够兵不血刃地占领该城,就像先前占领宁波、宝山、上海等处一样。因此我们没有使用海军舰炮向城内轰击,没能对敌人造成心理上和实力上的巨大压力和损害,这等于放弃了我们的长处!”
“是的,爵士先生,”另一军官补充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敌人手中有和我们一样的小型火炮来复枪,并且援军能及时到位的话,我甚至不能肯定,镇江城能不能拿下来,或者说,要用多少时日才能占领它!那将是一场旷日持久、双方都难以取胜的消耗战了!”
“但是,先生们,为什么不用重炮轰击,原因你们都是清楚的!”璞鼎查依然目视前方,面色凝重地说。其原因,一方面因为海军在吴淞独享战功,攻镇江便因陆军的恳求把获胜的荣誉完全交给他们;另一方面,通过城内逃难百姓,得知城内诛杀无辜的悲惨情景,璞鼎查很想以“救民于水火”的形象表现一次大英帝国的仁慈,何况确实发现城头有百姓招手高叫“快来攻城救人!”爵士加重语气接着说:“所以,我宁可认为,汤上校、格林少校和苏莱克中尉他们,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