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低头不语,眼角却莹莹闪光,渗出两滴冷泪。
胡昭华见状,站起身想要抚慰对方,又改了主意,在席边几个檀木花架和粉彩瓷花盆间踱起了步子,不时停步观赏那些开得十分灿烂的各色菊花。等他转过身再次面对天寿时,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潇洒不羁的神情,半真半假的口气:“看这意思,你是信不过我啦。我说咱俩换帖子拜金兰,做永久契兄契弟!”
天寿也学着他的样儿半真半假地笑着,摇摇头。
“要不然,你弃弁而钗,从此装扮成女子,我娶你做夫人!”
天寿依然笑着摇头。
“要是我给你发誓,你信不信呢?我若背信弃义,天打五雷轰!”
“快啐口水!”天寿赶忙制止,皱起了眉头,“誓也可以随便乱发的吗?”
胡昭华故意连连地说“天打五雷轰”,他喜欢看天寿着急的样子,因为这孩子平日太文静太喜怒不形于色了。但天寿很快又淡然了,说:“你是不是常常赌咒发誓啊?要这么着,你拿冷香他们怎么办呢?”
“他们算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一时兴至,过去也就完了。”
“你还有那么多大小夫人呢。”
“你从小就唱《长生殿》,还不懂得三千宠爱一身专吗?”
天寿又不做声了。
头顶上的西洋玻璃吊灯华彩四溢,在天寿粉光玉润的脸上流荡,焕发出一片妩媚和温柔。胡昭华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攥住了天寿的小手,几分伤感几许怨恨几多强制地说:“韵兰韵兰,你就真的这么狠心?……”
天寿受惊似的,极快地抽出手,跳身离座站得老远,红头涨脑,几乎要哭出声,好半天,抽抽搭搭地说:“我们家祖传的死规矩,卖艺不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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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昭华好气又好笑,又有说不出的怜惜,心下想这孩子对自己吸引力这么大,或许正是因为他很难到手吧。他故意长叹一声,说:“这规矩是你那不成器的爹教导你的吧?”
孩子赌气回答说:“再不成器,爹也是爹!”
“好好好,果然是个大孝子!”胡昭华笑着调侃,“他管你这么严,他自己倒……”
一语未了,楼下一片喊叫天寿的声音。天寿急忙抽身朝露台跑,一边大声答应着;胡昭华快步跟在后面。一片夕阳,正照着急急走来的一群人,看得十分清楚:是冷香他们客气地陪着三个男子。走在最前面的是天寿的师兄天福,他已经看到露台上的师弟,正大声喊道:“天寿!你看是谁来了?……”
天寿大叫一声,扭身就往楼下跑。胡昭华没拦住,也就跟他下了楼。王师爷正站在楼门口,两人目光一对,王师爷小声说:“没成?”胡昭华笑着摇摇头。
那边天寿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天福身后的那个人,大失常态地又是捶又是打又是摇,嘴里喊着叫着笑着:“哎呀,师兄,师兄!……你可回来啦!多少日子也不给我们个信儿!该死的铁锹!……”
王师爷惊奇地耸耸稀疏的眉毛,“呀,天禄也回来了!当年您家班里的三玉笋都在眼前,怪不得他们能进园里来呢……”
胡昭华沉着脸,说:“是冷香带进来的,好拔眼中钉。”
王师爷试探地说:“便强留,又如何?姓林的已革职,何惧天福?”
胡昭华摇摇头:“我早就对你说过,两情相洽方是至境,你还是不懂……况且,你细看看后面那个人。”
王师爷倾身向前,仔细望望,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长袍马褂瓜皮帽的中年人,虽然身体发福、面颊松弛,但眉目仍显得俊秀,竟是曾被前任钦差大人悬赏缉捕的夷商买办鲍鹏!近日探得消息,说他已荣任新点钦差大人的亲随,提前来广州公干了。
照理说,这鲍鹏和胡家都做的夷人生意,本该是一路的;可当年为了生意买卖,有不少过节,如今小人得志来找茬儿报复也是有的。
“看来不破点财过不了这个坎了。”胡昭华小声说了这么一句,便打叠起满脸殷勤的笑容迎了上去:“啊,鲍老弟,好久不见了,您倒好哇?红光满面,可真发福!哈哈哈哈!……”
鲍鹏拱手还礼,也哈哈地笑着大声寒暄,仿佛多年的老友重逢。加上王师爷凑趣,三个人越说越热闹,笑声传遍了花园。
离他们不远处的兄弟三人,虽然也都笑着,可眼睛都湿润润地发亮,互相看了又看,半天说不出话。分手两年,时间不算长,可对这些正在成长的男孩子,变化都不小:大师兄个头长了,圆脸也变长了;二师兄倒像矮了一点儿,脸却成了方形,下巴更像铁锹了;小师弟却几乎没变样儿,还那么可爱,只是更像个靓仔了。
后来,天禄眨眨眼努力笑出声,说:“今儿我请客!咱们弟兄痛痛快快儿地喝他个一醉方休!……”
“二师兄!你打听到我娘和我姐她们的信儿了吗?……”天寿扯着天禄的袖子,眼巴巴地满怀希望。
两位师兄互相交换一道目光,天福轻轻叹了一声,天禄连忙笑着说:“师弟你别着急,咱们弟兄合力去找,总能……”
不等天禄说完,天寿早忍不住泪水双流了。
天禄摇摇头,苦笑道:“都多少年了,师弟你的眼泪还是像那草叶儿上的露珠子,一碰就落……”
天福也感慨万端:“唉,两年前,那最倒霉的一天,可不就打天寿掉泪开始的吗?……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跟昨天的事那么清楚,想忘都忘不了……”
第十二章
两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就很别扭。
那天下午有堂会,人家点的是《游园》、《惊梦》、《写真》和《离魂》四折,明摆着要看天寿演的杜丽娘,可天寿死活不肯演,又沉着小脸不说原因,问得急了就直掉眼泪,谁还敢招惹他?偏偏娘还向着他,说改唱《西厢记》里《游殿》和《听琴》两折吧。戏份儿少了一半不说,大早起还得陪着他对戏【对戏:戏曲演出术语。为了演好戏,在台上不出差错,演员们要先对词走排一遍,不化装,不用伴奏,称为“对戏”。】。师兄和姐姐们心里不免埋怨天寿闹角儿脾气。
天福的张生,天禄的小和尚法聪,都是本色当行。红娘一角只好由小香暂替。莺莺小姐总是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红娘却轻俏活泼,唱做出色,几乎夺尽了天寿的戏。不但张生和法聪的眼睛离不开红娘,就是歇下来那点工夫,那哥儿俩也直是围着小香转:天禄教她走身段,天福把柳门唱腔的绝活儿告诉她。满屋子就听见小香一阵阵又亮又脆的笑声。
大香来送茶,倒了两杯先奉给了大师兄二师兄,他们都转手递给小香,不约而同地说:小香妹妹喝茶。小香抿嘴一乐,一手接一杯,喝了;大香再奉茶给师兄,小香半道截住又喝了。师兄们看得直笑,倒像比他们自己喝了还高兴。
大香又提壶斟茶,小香一把夺过小茶壶,就着壶嘴咕嘟咕嘟喝了个干,然后拿茶壶在茶盘上一,高叫一声:续水!
小香素来得意便轻狂,可今天做得太过了,连大香这么温和沉静的人也不能忍受,扬起脸皱了眉,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小香却冲她挤挤眼儿,说:知道你那小心眼儿满装的是师兄,不抢这几口还能有我的份儿?大香啐她一口,脸儿一红,赶紧低头出屋。小香一回头,见天寿也瞪着大眼睛看她,便不在乎地嘻嘻一笑,晃晃脑袋说:咱们接着对戏呀!
天寿把手里的团扇一摔,赌气道:“我是莺莺还是她是莺莺?大师兄你唱‘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孽冤’,规矩是张生和法聪都该不错眼儿地瞧着我才对,你们俩怎么都赶着去瞧红娘呢?”
两个师兄互相瞧一眼,都有点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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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香拖长声音笑道:“哎呀,好我的小兄弟,你就是跟师兄花园赠金一百次、洞房花烛一千回,不也是演戏嘛,你可吃的什么飞醋哇!……”
天寿顿时小脸通红,一跺脚,冲着里屋喊道:“娘!你听四姐姐说的是什么话!……”哭腔哭调才出声,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了。
天寿娘在里屋就骂道:“小香你个小挨刀儿的,早晚要下拔舌狱!……天寿好孩子,上妈这儿来!……”
天寿进屋,母亲照例抚慰一番。英兰悄悄笑着对娘说:那哥儿俩都迷上小香那小妖精了,可怜大香的心又在两个师兄身上,瞧娘你日后怎么分派处置吧!
天寿娘长叹一声,说:现如今家道成了这个样子,顾了今日顾不了明日,有点儿钱就让你老子抽个精光,哪里办得成婚嫁!就是要办也要分个长幼先后不是?……
英兰垂下眼帘轻声说:“爹这个样子,娘苦死了,英兰就陪娘过一辈子,哪儿也不去!”
自从五年前英兰聘定的未婚夫因吸鸦片病死以后,英兰一直就是这句话,如今已是二十多岁的姑娘,再谈婚嫁也是难事,天寿娘不由得眼圈一红,说:“傻孩子,女孩儿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天寿听着,竟满心苦痛委屈,抽抽噎噎,终于“呜”地哭出声,一哭就止不住,娘和姐姐连忙给他擦泪抚胸顺气。上月天寿演杜丽娘《离魂》,竟在台上哭晕过去,此后每逢他长哭不止,娘总是格外担心。今天娘同意他改戏,就是这个原因。
小香跑进里屋,一看天寿这样儿,连连叫他“泪罐子”、“哭包儿”,还笑着捏捏小兄弟的鼻子耳朵垂儿,哄着他说:“告诉你吧,你那大师兄二师兄都归你,我才不希罕呢!……日后我呀,就算当不了安国夫人【安国夫人:南宋梁红玉,名将韩世忠妻,出身青楼,后因辅佐韩世忠抗击金兵,屡建功劳,被封为安国夫人,后改杨国夫人。】、国夫人【国夫人:唐代李娃,原为长安娼妓,后封国夫人。故事源于唐代诗人白行简所撰《李娃传》。】,还成不了薛涛、苏小小【薛涛、苏小小:均为历史上有名的才女名妓。】吗?凭我的容貌才情……”
英兰撇嘴笑道:“这丫头疯了,什么不好想,成天价惦着青楼女子……”
小香不服,说:“那又怎么着?人家出大名享大福,比什么命妇呀太太呀,风光多着去了!……”
天寿娘沉了脸,叱骂道:“不学好的下作东西!……”
才骂出口,院门“咣当”声响,跟着一片踢踢踏踏,脚步错乱。娘儿们都住了嘴,面色阴沉下来。天寿娘紧张地小声说:“你们都看好自己的东西,昨儿他可又断顿儿啦。”英兰苦笑道:“还有什么东西?早叫他强要硬拿弄光了!”小香添了一句:“还连偷带骗、连拐带抢哩!”天寿娘发愁说:“待会儿他又要寻死觅活瞎闹腾,咱们可拿什么支应呢?……”
天寿爹竟没露面,一头钻进他那间小耳房,不见动静了。
天寿娘不放心,叫女儿们去瞧瞧,女儿都背过身不应。天寿叹口气说还是我去吧。小香嘴快,立刻说正该你去,要不是你当初敬给他那一团公班土,哪里会有今天!娘和姐姐都赶紧责备小香。天寿头一低,眼圈儿又红了,转身出屋,两个师兄随他一同去看师傅。
小耳房内极其寒酸,空空荡荡,一张床一领席,连被子都没有,抽鸦片的用具却一应俱全。当年徒弟们孝敬的那些银制烟灯、镶珠宝象牙的烟枪和最负盛名的太谷灯、胶州灯,早被做师傅的一次次卖、一次次换,如今都是最次最低等的东西了。柳知秋像只大虾米,勾腰窝在木板床边不住喘气儿,面无人色,一阵阵打战,见徒弟们进来,抖索的手朝怀里掏,好半天才掏出一个破旧的铜扁盒儿,递给天寿,口齿不清地吩咐说:“给给给……给我烧……烧灯!……”
盒里竟装满了上等烟膏,足有半斤!兄弟们惊异地互相看看,无可奈何,只得动手,点灯、通烟枪、烧烟泡,柳知秋还哆嗦着紧催,已经有声无气了:“快快快……快着点儿……我可可可等不得要要要……要死了……”
装好烟泡的烟枪递过来,眼看要晕过去的柳知秋不知哪儿来的劲头儿,饿虎扑食,夺在手中,连滚带爬扑倒在破席上,凑近烟灯灯焰,猛地长吸一口,吱溜有声,叫人直担心他这口气回不来……他终于仰头把这口烟慢慢地吐出来,接着又吸第二口、第三口,贪婪得像要把满屋的烟雾都吃到肚子里去。他不喘不抖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么蜡黄干枯了。天寿他们见状就要退出,却听师傅说:“别走,再给我烧两口儿!”
这么烟瘾大发,抽个没完,还要不要命了?徒弟们小声嘀咕着,又不敢违拗,只好伺候他接着抽。
抽到第三个烟泡,他深进深出,越吸越快,越吸越急,整个身子都跟着大起大伏,摇得破床吱嘎乱响;快到不能再快、急到不能再急的当口,他突然背过气似的一挺,呆住不动,眼睛眉毛鼻子全都皱成一团,龇牙咧嘴,仿佛不是极痛楚就是极苦涩,把天寿吓坏了,惊叫一声就紧着上前搀扶,被天禄一把拦住。果然,顷刻间柳知秋就回过气来了,随着长长出气,绷得紧紧的身子松懈下来,软软地瘫在席上,脸上居然竟泛出红晕,额头居然沁出薄汗,居然还心满意足地闭眼摇头,赞叹不已地咕哝着:“哦哦,欲仙欲死!欲仙欲死啊!……过瘾!过瘾!简直地美透啦!给个县太爷也不换哪!……还得好膏子啊!……”
天寿从没看到父亲抽烟抽出这种样子,又惊异又害怕又厌恶,应当给他盖上被子也没心肠了,就要随着师兄们悄悄离开。柳知秋却睁开眼睛,朝徒弟们微微一扫,说:“你们今儿下午不是有戏活儿吗?还不快打点着出门儿!”声音口齿全都清清楚楚,甚至还带了几分早年的威严。
赴堂会的路上,弟兄们坐在骡车里议论:老爷子夜不归家,在哪个小烟馆里忍一宿是常事;可一大早回来,打哪儿弄的这么好的上等烟膏?多半年了,他只抽得起次等的云膏西膏,近日连次等的也难以为继,整天在外鬼混着骗烟抽偷烟抽,家里倒清静了不少……
自从柳知秋成了烟鬼,再没给天寿把过场,上园子赴堂会就都是天寿娘跟着。她听孩子们说来说去,不由得发话,说你们不用疑着我,我没给他烟钱,不到寻死上吊的份儿上我才不理他呢!咱家没房子没地,他想卖不也没辙吗?还能闹腾到哪儿去!
大家虽说都恨这个堕落的一家之主,也没有想到他敢这么闹腾。
当时,天寿他们都上好装等着出台了,英兰慌慌张张跑了来,一把抓住娘的手,跺脚就哭,说:“快想法子救救大香小香吧!她们叫爹给卖了!……”
天寿娘一听,几乎晕倒;天寿哥儿仨全吓傻了。还是天福大几岁年纪,定了定心,说:“英兰姐别急,慢慢说。”
英兰却哭得再说不出话,只把攥在手心里的一张纸条交给天寿,天寿赶紧展开,念出声来:“爹卖了我们顶债,快快来救!……这是三姐姐的字!谁送来的?……”
天福疑惑地看看师娘,说:“师傅再糊涂,总不至于……”
天禄抢过话头:“怎么不至于?你看他今儿早上抽烟那样儿!别说卖房子卖地卖闺女,只要有胆儿,杀人放火他也干!……英兰姐你快说呀!”
原来赴堂会的娘儿四个刚走,老爷子就说要带大香小香出门相亲。英兰说何不请媒人来家相,他说家里这么寒碜叫人笑话。那姐儿俩不敢违拗父命,跟着去了。哪知方才来了个粗使小丫头,送来这张条儿,说两个姑娘关在她主家的小阁楼上,央告她给家中送信儿;知道了她俩是柳摇金的姐姐,她才不顾危险赶了来的。她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