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平日里双栖双飞惯了,潜意识里总是把两个人想做一个人。
“好,我也来加一份。”年轻男子看妇人放下那块通体碧脆的玉,笑着击掌,兴致冲冲地走出去,又拿着一卷老旧的书册回来,混放在一起。
——奎开始有些期待这次抓周了。
—— —— —— —— —— ——
年轻男子把小娃儿轻轻稳稳地抱到席上,看着的三大三小不由自主屏低了呼吸。
头顶上梳着一个冲天髻的奎,叉着两条小腿坐着,乌溜溜的眼珠从左到右一转,又从右转到左,把那些书册笔墨脂粉玉石等等物件看了一遍,歪歪头,笑笑,爬起来,走向它们。
“方长元!”你居然敢把他放在你那本破书旁边。任仲遥咬牙切齿地低呼。妇人轻撇了眼丈夫,没有出声。
“啊?任兄?”方长元还在状况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受到责备。
——小脑的运动神经还没有发育完全真是麻烦,奎心下嘀咕。不过比起大脑少根筋的,要好多了。
摇摇晃晃,晃晃摇摇走到左边的黄杨木盒前,里面是文房四宝。
身体终究还小,还没走到木盒前,失了平衡,奎啪嗒一下跌坐到了桌子上。
再次低头看着自己的开裆裤,奎微微抽搐了嘴角。
——……一岁小儿,小儿一岁……
念头痒痒地滑过,心底里冒起作弄的恶意。
四肢着桌,奎接着朝前爬了几步,推了那个木盒一把,跟着爬几步,又推了一把。
“三师妹,小师弟和你一样呐。” 石二牛半张了嘴,惊叹。
“嗯。”丁慧兰用力点点头,看得目不转睛。
廖君盘没有说话,看着小儿努力的方向,蹙了蹙眉。
——碰啪!
“这……”眼看盒子摔在地上,小儿又朝胭脂妆粉爬去,妇人微急。
“嫂子,由他去吧。”年轻男子正看得兴味,道,“百日看三岁,三岁看老,这小孩,有意思。”
“嗯,夫人,随他闹罢,按规矩也是不得干涉的。”美须男子此番不知为何愚笨了一次,并未察觉他的夫人想的什么。
妇人呐呐,白了两个男子一眼。
那盒子里,可是顶尖上好的云烟脂,雾花粉啊!
眼看小儿视若无睹地爬过了胭脂盒子,朝诗书盒子去,妇人稍稍松口气。
下一刻,奎若有所思地停了停,打了个哈欠,粲然一笑,伸了伸小巧结实,肉呼呼的左腿,朝后踢了一踢。
——框咚!
妇人吸了口气,哀叹着撇开目光。
——哗啦!
散发着墨香的一盒书册坠落。
——当啷!
算盘和闪闪发光的金银锭子阵亡。
——铮当!
七弦琴粉身碎骨……
不不不,没没没,方长元及时在悲剧发生的前一瞬,捞住了那把桐木制成,顺着纹理雕了细花,妙妙地镶上几了扇贝石的古琴。
那可是他的宝贝,宝贝啊!
一路推揣踢蹬的奎,在爬到一盒糕点前后,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
……
—— —— —— —— —— ——
六个观众的瞠目结舌中,小娃儿嘴里叼着块半米糕,一手里攥着封页,拖着那册年代久远,墨香散尽,只余淡淡防虫樟木味的古书,一手缠着暖玉上殷红的穗子,爬到了两把剑面前,开始打量。
任仲遥面上浮起几分得色。
——选哪把好呢?灰不溜秋的是湜匡,旁边是干爹师父的佩剑。先看看湜匡吧。只是以自己的力气,剑还拿不起来。
妇人扫了眼有些空荡荡的桌子,心道终于快结束了。看看桌子周围一片狼藉,瞄瞄其中的胭脂粉,装似无意地喃喃了一句,“也不知道他拿不拿得动。”
任仲遥脸上闻言一黑,表情冻僵。
方长元心有余悸地抚抚怀里的琴,同了句,“是啊。”
小儿一屁股坐在湜匡旁,两个脚丫子抵上鞘外的剑护把,身子侧侧压到剑鞘上,使劲一蹬。
——嗯,黑色黯光,杀人很方便,出鞘不到一寸,已经看得出内敛的锋芒不同凡响。就是它了,也省得和义父兼师父抢。
趴过去仔细瞅了瞅,奎结论。
任仲遥乐呵呵地连连点头,哪里还有刚才的半分沮丧。
奎忙活了半天,觉得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在那剑上,破书垫在肥嘟嘟的脚丫子下,殷红的穗末攥在手里,扬脸看看转向屋外山水。忽尔又扭过头来,开口乐乎,“咯咯,咯,呵,呵呵……”
笑得小脸皱成一团。
一整个玩够了的样子。
上首的三人面面相觑,呆了。
原来只是前些日子饿了吓到了,不是不皮的啊。往后可要防着些,自己那些玩意都是不禁摔的……——方长元。
何家衣钵,毒医皆可为祸源。本不打算传人了。这娃儿今天拎了暖玉,看性子也不是一般的……教教看,几年后,再看看他当不当得毒传人罢。——何息莞。
—— —— —— —— —— ——
“小,小师弟,好厉害啊!”石二牛瞠目结舌。
“是啊!”丁兰慧怔怔点头,赞同。
“……”廖君盘没有说话,只是毕竟年少,此时也暂时抛却了家仇往事,看得眼睛亮亮的,不由自主摇着头感叹。
懵懂之时不懵懂
冬去春来,又是满山遍绿,姹紫嫣红的时节。
奎,现在应该叫做任何方,斜靠在树干上,叼着一根甘草,漫不经心地咀嚼着。
他手里习惯性地把玩着一寸菱形的木质小条,飞快翻转,练着暗器指法,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大师父示范剑法。
任仲遥完整地演示完一套荡岳游,收式,郑重道,“今天开始,我要教你们荡岳游。为师不强求你们学多少,尽力而为即可。”背手,抬头,踱步,缓缓道来,“这套剑法,辅以本门心法,粗通皮毛,能从百人丛中脱身。登堂入室,万人不阻去路。炉火纯青,畅游天下无忧。随心所欲,武艺便不出天下前三。出神入化,这世上便再无去不得的地方。此上尚有两层,为天人合一,光阴如驻,不过当年你们的师祖也不甚清楚,为师更只是听说了。”
说到后来,心神往之,言语间自豪,又带了几分遗憾之意。
“大师父,你是什么境界呢?”丁兰慧问,坐在一边的青石上,摇晃着悬空的小腿。她如今已快满九岁,可谓初显美丽的少女,只是照旧还是那个性子。
“随心所欲。”任仲遥答道,略略怅然。自己的武艺自从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十年来再没能有再上一层。
“啊!”石二牛惊叹起来,一十三岁的少年,正是崇拜英雄的时候。一想到自己的师父是天下最厉害的高手——自动省略了之一二字,此时不由激动起来。
和那两个的不同,廖君盘立得端端正正,并未做声。侧头看看一旁脸上涨红的师兄,目光最终落在稍远几步的任何方身上。此时,只有这个师弟,还是清明的淡定。当年他抓周时,对着屋外山水粲然一笑的样子记忆犹新,荡岳游,荡岳游,这剑法的名字倒是和他的性子吻合呢。
收回目光,甩开这些思绪,全神贯注等着师父继续教授。只要能学好这套剑法,廖家满门血仇,出头就有望了。思及此,尚未满一十三岁,曾经跟随父兄远赴沙场的廖家小小将,目光中多了几分锋利杀气。
任仲遥扫了一眼四个徒弟,自然没有漏过廖君盘眼里的恨意。这个徒弟的来历,其实夫人何息莞也好,自己那个不问时世的师弟也好,都是知道些的。廖在弘王朝虽不是偏僻的姓,能小小年纪便沉稳如此,气势不凡的,除了将门廖将,又有谁呢。只是隐居多年,各人命,各自背,强求不得。
当下不做声色,提剑斜指,道,“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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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兄今天又在想家仇的事情了。
任何方心下嘀咕,远远看着大师父和小师父下棋,趴在篱笆上等吃饭。
四五年前边境大定,廖家将门获罪,明眼人都知道,无非是功高震主,兔死狗烹。当今皇上昏庸,身边虎视耽耽的不少,为了君位,帝都阳龙城,甚至江山,乱一乱是迟早的。
如此,师兄要报仇,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算不上害了天下百姓。
只是……手段上必须利落。否则,落下蛛丝马迹,追查起来,就会不得安宁。
可看着二师兄那性子,怎么也不像足够狡诈狠毒,入朝周旋,弑君于谈笑间,无形中的。
那么最简单最直接的,便是刺杀一途。但是师父们显然都不会管这事,看大师父二师父自从四年前一下子多出来几个徒弟后,从此死活不让小师父独自下山就知道了——根本是不愿再涉及世事的关系。大师兄应变不足就别指望了,师姐……心有余而武不足。二师兄一己之力,看上去又是急着雪恨,不像有愿意等上二十年的耐性,四方重红高墙内自有高手……
唉,自己帮不帮呢?
—— —— —— —— —— ——
“小师弟。”
说曹操,曹操到。任何方回神,转头一看,正是二师兄。稳稳递出的手掌中托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松鼠,一条腿古怪地搭拉着,显然摔坏了。接过哀哀低叫的小东西,任何方抬头看看廖君盘,后者端着一篓刚洗完的衣服,摸摸他脑袋,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是满满的疼爱,而后进屋去了。
捧着小东西绕去后院,只是膝关节那里脱臼,还好,不怎么麻烦。
任何方摆弄着柳条,给小家伙编着篮子,叹息为什么会是自己。
按说捡到受伤的东西不是该给比较有同情心的女孩吗?
见鬼,大师父和小师父不拿它们下酒就不错了,只是自己的二师父为什么总想着拿它们试药?
三师姐压根不想学医,除了轻功和心法,什么武艺都半吊子,最喜欢去山下逛。二师兄为了报仇专注武艺是自然的,对阵法什么也有些兴趣,估计是将门熏陶所致。余下个大师兄倒是对歧黄很有热诚,憨憨的,说要是会医,就能帮人治病。大概和以前见过疫情惨况有关,算不算仁心宅厚呢?
后院晾的药大半是他辛苦挖的,给山下农户诊脉也很有耐心,诊金从来不计,药材倒是贴出去不少。
只是粗手粗脚了些,接骨什么的,学是学上手,却没有人敢让他出手……
——怕疼。
任何方举目望望天,又叹了一口气。
空气里飘来微微的皂角香,任何方不用回头,也知道二师兄已经把衣服凉好了。
这一院三大四小,只有自己从来不洗衣服。二师父是不用说的,难得大师父平时懒懒的,偶尔也会抢了衣服去洗,似乎总是刚好在二师父不便的那些日子……三师父从小自理惯了,也是照着这般要求门下弟子。只是自己刚来的时候实在小,大师兄手重了些,三师姐不够年纪照顾拉扯小孩,于是二师兄就包了自己的衣食。吃饭现在是不需照顾了,偶尔有太远的菜,提气跳上凳子站直了伸胳膊去够就是。
而衣服,却还是二师兄在料理。
当初离家他乡求学,打工赚的钱首件买的就是洗衣机。不是不会洗,纯粹……
任何方承认自己懒人一个。
其实小师父当初这么安排未必没有他的道理。小孩子最容易磨去人的狠煞悲愤。特别是那次,二师兄一时出神,让原先那个溜出院子溺水后,二师兄发呆咬牙的时间少了很多。小师父再接再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自己和二师兄住一块。
大师父听说不用二大一小三人共眠,求之不得。
因为内疚,以为自己冷冷古怪的性子和受惊有关,二师兄这些年一直特别留心照顾自己,动不动就捡个小动物回来就是其中一样表现。
那以后,任何方就决定,绝对不把自己真实来历告诉他们。
否则,天知道廖君盘要怎么自责!
两人睡在一块,廖君盘开始半夜没有少发噩梦,挣着喊娘要爹,还念叨着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也有几个仆下的名字。声音却是被梦魇困住,哭不出来的。那时候任何方觉得自己还“小”,也不好太过惊世骇俗,就踢着抓着弄醒他,有时候干脆一把把他推下床去——廖君盘怕他睡不安分跌了,让他睡的里面——摆出一副被吵醒了的小孩发脾气时特有的烦躁样,有时也扯起嗓子假哭一通,就差没试试童子尿的效果了。
后来因为山里生活平静规律,廖君盘忙着日常习武学阵法,又要做些杂务,没得什么空闲,也就少了。偶尔噩梦里起来,老是看着任何方发呆,良久叹一句什么。这种时候,任何方一般也就放任他对着自己想东想西,翻身继续睡。
—— —— —— —— —— ——
“小师弟,吃饭了。”廖君盘晾完衣服,走过来,俯身看看任何方手里粗劣却结实的小筐,帮他垫上些软草,小心捧了安分下来小松鼠进去。
任何方放妥小窝,跟着廖君盘去厅里。
丁兰慧已经在了,咬着筷子,却不曾开动,巴巴地张望着,等着大师父和小师父。何息莞看着好笑,敲敲丁兰慧的脑袋,柔声道,“你呀。做菜逃得飞快,吃饭却最是勤快了。”
任何方不由浅笑扬眉,跳上自己的位子。
石二牛顺着丁兰慧的方向张望了下,没有注意这一节,只是想,两个师父怎么还没来,三师妹已经饿急了,这可不好。他腿脚向来勤快,于是开口,“二师父,我去请大师父小师父过来。”说罢也不等回答,站起来掀帘去了侧院凉棚。
他年少心性,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担忧,只是简简单单不想看到丁兰慧等得可怜兮兮的样子。
廖君盘照例不发一言,端坐如钟。
丁兰慧见廖君盘进来,眼睛亮了一亮,问,“二师兄,你这几天是不是要下山?”
“买米。”廖君盘一边答,一边略起身帮任何方连人带凳挪了挪,让他靠近些桌子。
——老样子,惜字如金。任何方评价。
“我也要去。”丁兰慧雀跃起来,“过两天可是大集,一季一次的呢。”
“慧儿。”一旁响起任仲遥的嗓音,“你忘记上次答应我什么了?”
——下盘不扎稳不出山门一步。任何方扭头看看进来的两个师父。
“……”丁兰慧蔫了。
—— —— —— —— —— ——
“都是你,这么快回来干什么。”丁兰慧低声埋怨石二牛,如果不是大师父这么快进来,自己就能下山了。
后者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又犯了错,说不出分辨的话来,只是道歉,“三师妹,我……”
—— —— —— —— —— ——
任仲遥听着丁兰慧的埋怨,看看石二牛的憨样,心里摇摇头,只作不知道。一边坐下,一边扫了眼这四个徒弟。
石二牛憨厚,往后出了师门,难免容易吃亏。
廖君盘少小磨难,性子有些偏激,加上担着家仇血恨,怕也免不了一番折腾。
丁兰慧聪明有余心思却还单纯,不怎么用功,又是女徒,也是让人操心的份。
目光落在任何方身上。
唯独任何方这小子,资质好得过分,开始还担心他会因此傲纵,后来发现他用功丝毫不比最拼命的廖君盘少,可有比廖君盘分寸淡薄,并不急于求成。性子如此通透,今年六岁不到就有这模样,以后怕是这四个里面最稳当的了。真怀疑他是像谁。给他取名的时候,居然被他抗议,自己拿了三个师父的姓,定下这么个名字,可见自有主见。年纪最小,却竟是最让人放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