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盏茶,林间留着一袭划破染血的上好男子绛衣,一柄断剑,一缕鬓发,一方挂在长草上的白绢,一把散落的竹片,几丛留有打斗痕迹的野草……
却,已然无人。
××× ×××
六月十八。
“公子,回来啦。”任鑫颠颠地朝厨房去,“稍稍炖了点东西,这会也该能出锅了。公子奔波了这几个月,得好好补补,好好补补。”
“嗯,都完事了。”任何方微微一笑,淡淡答。
任皛任焱放了包裹东西,嗅嗅空气里浓浓郁郁的中药混合着食物的香味,对看一眼,齐齐打了个颤。
任何方坐下没一会,任骉从外头揭帘进来,“公子,有客人来了。鑫哥,你炖的不少罢,刚好多一个蹭饭的。
任何方挑挑眉。
除了自己和另外十四……十三个,任骉还会安心把后背空门留给什么人?
任何方颇为好奇,也大略略猜到了是谁。
“任兄弟。”一身粗衣打扮的汉子怎么看怎么像村夫猎户。
“淳于兄。”任何方也没起身,随意示请,脸上笑容畅快了好几分,“伤筋动骨一百天,淳于兄的臂伤可好全了?”
“任兄弟的方子一到,哪能不好。”淳于苍卸了背上长形布包,就近一坐,郑重道,“任兄弟不够义气那。”
“呃——?!”任何方微微一愕。
淳于苍一拍布包,他那柄乌金刀破空而出两尺,外面缠裹的粗布逢刃纷纷碎裂而散,“任兄弟要做大买卖,怎么就不算我一份?”
“令堂……”令堂不是要你入主于家么,已经够你忙的了。何况奉养老母,亲手茶汤,也是……
任何方微有困惑。
“家母出了口气,哪里还愿多做纠缠。那里陌生,我自己本就无意去。实不相瞒,我已经两月有余不见家母了。”
“……”任何方第一反应是瞄了眼淳于苍的发冠,并未戴孝,稍稍放心。
“任兄弟莫担心。”淳于苍有些不知作何解释,看看屋子还有三个,于是委婉了些道,“家母……与师父散心去了。”
任何方呆了一瞬,支肘桌上,猛然侧身凑过去,“此言为真?”
“……自然。”淳于苍被任何方看得发毛,略略尴尬。
任何方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那博一风一生无娶无媒,常年隐居,醉心刀法,哪里那么巧,突然四处闲逛,还刚好逛到了关外,遇了狼群,捡了狼孩,抚养淳于苍数年,又是授文又是授武,更将独门刀法尽数传他,末了,在江湖往来上也颇为相护。
当然因为旧年匪浅的交情在那里,伊人无奈他嫁,心上人之子无辜零落,才会如此用心。
顿时豁然,一拍桌子,大笑,“任骉,备贺礼,讨喜糖!”
“公子,喜酒呢?”恰好任鑫进来,端着一托盘六碗盛出炖的老母鸡,一边问了句。
“喜糖要紧。”任何方把任鑫递给他的最大的一碗朝淳于苍面前一推,自己另拿了碗小的,“淳于兄臂伤虽愈,一路辛苦,来来来,稍稍用些点心。”
“……”淳于苍默然。
五
深夜,两人在屋顶对酌。
一坛,两杯,
“任兄弟,你为何……”淳于苍看看院子里仰头往上张望的任鑫,示意他先睡无妨,替两人续杯斟酒,也不隐瞒心里疑惑,“独独料理那九个?”
“他们本是江湖中人,或为名,或为利,无怨无仇,却掺合了一份,自然不得轻恕。”任何方举杯一饮而尽,“至于那些个有命回去的兵卒,不过食人俸禄忠人之事罢了,又不是正主,我为难他们做什么。”
淳于苍心下叹了口气。
任何方恨也好怒也好,都是好的。
怕就怕,眼下这副通透样。
“那,两个正主呢?可要——”淳于苍侧扬扬下巴,示意大动干戈务必算他一份。
“齐瑞王不曾一心置妙手青面于死地,阴差阳错,后来卖人与外人,换了些即得利益。这番消息放出去,以后有好差使了折腾折腾,也就差不多了。”任何方看也不看身侧酒坛,抓了沿给自己满上,举杯一浇,滴酒不漏,又是皆数入腹,“至于那位将军……他尽管一生一世努力称帝好了。称不成,天下也能太平,何必让他去黄泉碍人眼。”
淳于苍又是暗里一叹。
他得任何方相助在先,两人性子又投契,加上任何方看到点心,遇了好风景,总有些小儿心性,而他自幼孤苦,可以说不得家人相处,这般,诸事入了眼里,兄弟交心之外,难免把任何方当自家弟弟,额外偏护了。
当日替应小雨说话,侠义心肠固然是一,怜应小雨身世于自己相仿,不想叫任何方难过,这两番,也是缘故。
可眼下,他这个兄弟,嘴里吐出妙手青面的名号,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江湖人。他又不是没尝过人世冷暖,听在耳里,怎么能不心下悲凄。
只是,淳于苍能怎么劝?
任何方的意思,是要教那池王爷不遂心愿一生一世了。
如此也好,眼下任何方总算有些事做。往后么,年长日久,或许会有转机。
否则……
他难道劝任何方自己去陪任森?
于是,除了问问任何方打算,听听他冷嘲热讽,帮他泄泄闷气,就是看苗子不对的时候,岔开话头了。
“任兄弟此番起业,可想过找廖家相为助力?”淳于苍替任何方续酒,偷偷少倒了些,七分满不到。
“二师兄家仇已报,娶个媳妇续香火才好,何必劳烦他。”任何方答,而后自己微微一愣。
这番,提起二师兄,和提起大师兄,没有什么两样。
“说来,淳于兄也该成家了。令堂不曾提起么?”
“任兄弟的药甚好,只是,一辈子天天夜夜用,却也不好。夫妻结发,若异心,不如无。这是家母的意思,家母虽遗憾无孙无后,倒也不曾执意。”淳于苍无奈道,而后半玩笑地开劝,“廖君盘廖兄弟固然如此,廖广峻廖兄弟少逢家变,壮志未遂,任兄弟这番打算,他必然欣喜。难道任兄弟担心廖家兄弟以为你挟恩索报?”
他虽不知任何方早年的事,此番下来,却也隐隐明白任何方不是一般的厉害。如今武艺大进,心法上了一层,毒已排清,身子无碍。可再厉害也是一个人,任何方计划再周全,却也诸事颇多。他可不想万事开头,任何方忙得没时间吃点心不说,还操心得少年白发。
廖家两个,既然是看得顺眼的,这般好事,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免了。
自然要拖人落水。
“淳于兄所言甚是。”任何方听了前面一番话,心中隐隐有个想法,神色间若有所思,续而失笑,道“至于担心那些,怎么会。也对,若不算他一份,廖广峻廖兄回头知道了,恐怕没我的好日子。罢了,还请淳于兄和我同跑一趟。”
“好。”淳于苍爽快应了,“明日?”
“明日。”任何方伸手摊掌。
任骉原本盘坐在床上入定,清脆的击掌声一响,不会会,他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落脚的院子普普通通,不大,房间也不多,任鑫和任骉同屋。此刻任鑫看看任骉,点点头,打了个哈欠。
两人熄灯的熄灯,阖窗的阖窗,各自上床歇了。
另一间屋子里,任皛睁开眼,侧脸朝对面床上的任焱道,“晃悠了一年,又有得忙了。”
任焱眼睛也没睁开,依旧埋在被子里,嘟囔,“你不想忙,和公子说一声就是。”
“怎么可能。”任皛嘿嘿一笑,“公子的主意,总是特别够劲。
“那你还不睡……”任焱数落,“兴奋得和要开荤了去似的……”
任皛噎了噎,“那年我才十四,多乐一乐也是难免。”
“……嗯……”任焱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
“你当初不也一样……”任皛嘀咕,而后转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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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五。
东北海边的小镇,一户殷实人家的院子里,花木繁茂。
四个男子亭中坐。
“廖家忠君为国,归根结底不过为民。”任何方也不废话,解了暗色包裹布,将手中卷轴往桌子上一摊,“两位请看,皆数在此了。”
五年三期的计划书。
一年收。
三年起。
五年富。
淳于苍不是头一回看到任何方这卷东西了,却还是难免心下讶叹。
廖君盘粗粗扫一眼那一列列遒劲小字排下来的编号目录,诧异地打量了一眼任何方。
廖广峻大略浏览一遍,眼中华彩一盛,起身,郑重朝任何方深深一揖,“廖家上下,定当竭力,身死无悔。”
那卷轴开头十六字。
收盗为镖,改掠为商。
四方通货,全民皆武。
任何方决心打造的,是瑞士。
是希特勒不敢发动闪电战的瑞士,是全民皆兵,永远中立,在和平年代亦随时准备,叫不怀好意者偿付最昂贵的代价——鲜血的瑞士。
任何方要西北仰赖的,是它的好位子。
是土壤贫瘠气候恶劣的西北,在航海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占据的,大陆腹地,诸多民族之间的好位子。
西北杀烧抢掠惯了的马贼,并不知道,有四个人,攥成一个比他们都要硬的拳头,把一方富足的主意,打到他们的头上了。
水清月明香烛淡
一
八月十。
西北小地方,三槽镇。
这个镇子两个月里,忽然热闹了不少。
人多了,马多了,连房子也多了。
大多是青壮男子,也有不少携家带口的,不是会买卖,就是擅打铁养马之类,而且,十个里面九个会武,剩下一个,会毒。
所以,马贼吃了几次瘪,好久不来这里了。
任森一身粗布打扮,掂了掂身上剩下的银两,停步在路边买烙饼。
任何方素面劲衣,上了马车,湜匡横在膝上,吩咐车夫回庄,而后开始小睡。
……
他背对着他,独自一人,盘坐在车厢里,放纵自己疲惫地倚上车壁。
他背对着他,坐在烧饼炉旁,等着饼出炉,听着老烙饼人的唠叨,唠叨他好得太多老骨头都吃不消了的生意,唠叨他们镇子外,滚马坡半山腰上新起的那片屋子里,文武全才无所不能,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人说是男有人说是女的骥庄庄主,自顾自恍了神。
……
风扬起车窗帘,拂上了他的脸颊,让他想起带茧的指尖摩过的触觉,想起了一个人故人。
那人在黑乎乎的洞里,在他的唇角落下小心虔诚的吻。
那之前,那人已经为他抛却了那么多精彩,以那么低抑隐忍的姿态,暗暗守着他那么久,只是为了换取,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保留一份爱慕之情的可能。
……
刚好的饼热腾腾,烫了手,惊回了他的神。包好东西,别过饼摊的老伯,拎着简单的包裹,他转身。
准备穿过街道前,他左看看,右看看。
忘记了多久以前,他奇怪过,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对习武人而言多余的习惯。
而且是一直一直有的。
却在略一思索间立刻明白,该归功于他那个公子。
那个公子呵,拔了剑,冷静铁血,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目不斜视间,一招招流水般递出。可摇着扇子,就变得无赖懒散,逛街独独喜欢朝着点心铺子去。而且,走着走着,一定会越来越快,偏偏还总记得到了路口的时候,多此一举地停下来,左观观,右望望。
公子还走不稳的时候,就启蒙了武艺了。所以这习惯,实在古怪得很。刚下山不久,他跟见着了,心里暗笑,偷偷记得了,能不放过的时候,都不会漏了看。
而后,有一天,忽然,他发现,自己也成那样子了。
……
揭了车窗的帘子,他往外头看了看。日渐繁华的街镇落入眼里,换得了一丝慰然。
绷起精神,凝起思绪,他开始盘算建城的事务。
建城固然还得等二十个月左右,但城址可以事先圈出来了,以免到时候拆迁。图纸计划,行家里手,也得着手觅求了。大致规划,还是得自己参考前世记忆,劳心一番,给出创意。
……
他的目光扫过刚刚悠悠而过的马车,收回,看了眼自己的腿,跛向前。
他躺了四五个月,江湖上翻天覆地,风云迭起。
江湖上的消息,连八卦楼卖的,都说妙手青面已经死了。
他……
不信。
白池两边剑拔弩张,为了南夷那边的利益,斗得厉害,僵持得厉害,反倒便宜了那三十七县耍蛇弄虫的。
别人看不清楚看不全,他却明白,显然公子三师姐的八卦楼插导了一手,而且不打算这么简单就了结了。
报仇么……
可他还是不信。
那女子,或许只是为了林蝴蝶而已罢……
林蝴蝶虽说性命无忧,但,以公子三师姐的性子,仇还是要报的罢……
山上原来十五人住的地方,没有人回去过。公子的师父们,又不知去哪里云游了。
知道八卦楼主事身份的,无非他们三个后来也一直跟着公子的人,加上一个任垚而已。可对了暗号,楼里的人说,更具体的消息没有了,至于楼主和任垚的,他权限不够格问。
眼下,任鑫任骉跟着公子没了消息,两拨开镖局的兄弟都去了一年半载的远趟子,另些个游龙散兵不知哪里做什么去了。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可以不用银子问得大部分消息,却不能吩咐八卦楼的人马代为查访,所以,只能乘着身上还有两三成内力,赶紧办事了。
那个替妙手青面了仇的墨剑公子,一剑毙命,武艺胜出公子很多,招数歹毒,性子冷辣,一个个又都是光明正大的单挑,不会是他那个嘻嘻哈哈七扯八扯下毒布埋伏无赖得气死了大内第一高手的公子。
或许是公子落难时交得的琅外高手。
不过,那黑白无常,一个笑意温和,一个煞气冷傲,很可能就是任鑫任骉。
所以他要找他们。
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的一身武艺便是废了。
可他没有法子。
别说有没有时间医治,就算有,也找不到能治,又肯替他治的。
何况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条件。
与其费时保住这三四成,不如趁这时候找人。
他耽搁不起。
二
“公子,子时半了。”
“你先歇,莫等了。手头这份快了。”任何方头也不抬,右手指间转着一杆自制的铅笔,轻敲桌子,左手换过一张,继续看,继续写。
“公子,可要来些夜宵?”任鑫暗叹口气,转身走了两步,找出个理由来,回身问。
“我饿了自己会去厨房。”
“……公子?”任鑫有些诧异。
“二师父做得一手好菜,我多少认得出勺铲。”任何方解释,而后抬头朝任鑫补充了句,“先去歇吧,你比我起得早那。”
任鑫心道,那不过习惯使然,两刻左右而已,我中午还睡一个来时辰,你却又在做什么。
终是没说,知道劝不了,只得自己回房。走到半路又折回来,道,“公子,明日中秋。”你就休息一天半天吧。
“嗯。”任何方应了。
任鑫看看任何方左边薄薄几张,再看看右边一叠,替他掩了门,回去睡了。
任何方划完最后一张,没有立刻起身。
中秋么。
去年这时候……
一年了,真快。
××× ×××
月虽尚欠一丝才浑圆,月光倒已经撒得满地银辉。
任何方提着个食盒,裹着披风,一人一剑,无声无息出了初具雏形的庄子。
深邃的天幕,点点的星。没有雾气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