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及“生前”二字,初梦稍稍叹了口气,心中落寞,那云彩之径旁本是天花庄严,烂漫盛开,却因她这一叹息而凋敝了,她这才知,这些话便是她心境写照,而她身子却是缥缈如烟,轻盈如风。
“逢欲暂交,去无思忆,于人间世,动少静多,命终之后,于虚空中朗然安住,日月光明上照不及,是诸人等自有光明,如是一类名须焰摩天。”初梦呢喃。
“你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声道,“《大佛顶首楞严经》,倘若我未观错,你不过只生前粗略翻阅过一遍。来此天之人颇多,如你一般可说其然并知其所以然的却不多。不错,有些世间人,常净居修行,对于自己妻妾夫君逢求爱欲时,暂交即离,离后便无淫邪思念忆想。居于人世间时,动心时少,清静时多。命终之后,转生欲界天,于虚空明朗中安住,日月光明上照不及。如此天人,自己身心便能发出光明。这一类天众居处,名为须燄摩天。”
初梦微微低首观瞧自身,确正发着光芒。“大抵是到了此地身心舒畅,故而智慧增长,一时间全忆起了。说来惭愧,前世之事已不记得。”她继而想开口问那天音自己此前故事,因何而故,从前爱谁,恨谁,有恩于谁,又亏欠了谁,却转而又作罢,既生天处,便是又一阴之生,前阴已断,不可留恋,无可留恋,无法留恋。
那庄严天音引领着初梦朝无穷极处行去,须燄摩天中宫殿设於势力地。又有高达一万由旬之清净山、无垢山、大清净山、内像山等四大山及其他一些山,天花庄严美好,河池种种曼妙,光明照耀着各色宝池,五彩缤纷,清澈透亮,大抵比初梦从前读过的《列子》中的瑶池仙境更美。那百千园林周匝围绕于此种,精美绝伦不可用寻常词汇描述,比之人间园林更甚千百倍。
初梦虚豁的色相受着白光照耀,沐浴升华,泯然澄澈。照理说,在如此美景之下,光明照耀,她此刻应是摄身调和,心中安详而平静,可不知为何,却总隐隐觉着有心波澜,无可安宁。
那声又起,平和嘹亮,似自久远处传来,余音绵长而悦耳:“须焰摩天身量为四分之三俱卢舍,以人间二百岁为一昼夜,寿命二千岁。须焰摩天终究为欲界之天,便是有欲,彼天中时时唱快哉,故名须焰摩天,须焰摩天中众相亲相爱,受胜妙乐。”
初梦微微颔首,似对那声作着回应,面上却略是忧愁,并非欢喜容颜。正行着,却见远处有同身相之人正朝她这处缓缓而来,同时身如云影,自放光明。“行了许久,亦算见着天众了。”初梦稍稍将那怔忪卸于身外,将那步稍稍加快,但她身并未如凡间人身一般脚踏切实疾行,只心中起了这念,便见身旁卷舒薄云流动加快了。
那身影似亦应着她走来。
飘飘而婉婉,栩栩然如乘风而动,身相极是曼丽,却很定宁沉敛,一如初梦当下身姿。
初梦心中未想太多,便有一股强烈之感指引着她向那幻影之身走去,往前走,却不知为何,心中那股不安怔忪便愈强烈,直至渐渐瞧清那身影真容,顿时大惊失色。
那团身影,通身洁白,又着似着飘飘白衣,出尘绝艳,放着亮光,宛若青莲不浊世俗,那眉眼舒淡,两道青黛蛾眉更衬身影秀美清雅之姿,同是清淡的眸子中平和地望着初梦,那面庞皓白胜雪,略显不足之症,她唇角似喜非喜,似怒未怒,神色非比寻常凡人,加之她周身袅袅萦绕的烟雾,乃言“超凡脱俗”是最恰切的。初梦望着她,却觉心中有何原本牢固之物正在松动,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我便是引你说话之人。”初梦身前女子道,她身虽立于初梦前,那声却仍是悠远,亦无凡间女子的矫揉媚俗。
“是你……”初梦怔怔望着那身影,却见那身影通身雪白,唯有一处便是一点红渍,如雪地中飘零而落的梅花。
朱梅记。
那朱梅记梅瓣鲜明,栩栩如生,朱色红如胭脂轻点,在脖颈处如同比照着雕版画上去的一般。虽身为云影,却仍清晰,更恍惚间觉着倘若细细嗅来,仍可吸纳一抔梅香,堪称绝妙。
“是你……”
“是我……”那声答来,可那声细细品味,竟与初梦自己的声比拟非常,不过那声总自遥远处传来,平添了空灵旷古之感。
“你是何人?”
“我是此地的天人,你,亦是。”
“不,我们从前……”初梦心中隐隐已有感召,她只待那声来确认,那天音又辨识人心的本事,自然读识了初梦所求,却良久仍不做回应。
初梦心中那动摇之物,瞬时山崩海啸,地动山摇,狂风卷至,碎石狂起,遮天蔽日。初梦一时把持不住,连连退身,踉踉跄跄,诚惶诚恐。
“是你……还是我……”初梦惊恐呢喃,只觉周身景色渐渐暗淡瓦解,那群山翠树,宫殿天花,亦是渐渐变得光怪陆离,搅作一团,天地星旋,混沌黑暗。她身子随之渐渐失了所托,渐渐变沉,继而下沉,眼前之景一点点朝上空飞离,愈飞愈快,那景亦愈变愈恐怖怪诞,身旁似起了无形无触的狂风将她云影般的身子翻弄回旋,入坠去万丈无底的漩涡。
“妹妹……你心中始终挂碍,姐姐无可奈何,无从救脱……去罢……去罢……不如归去……”初梦于光影变幻的混沌黑暗中,听见那天音辽远而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还身人间()
“我……瞧见了……是她!是她!”初梦猛然睁眼,那双瞳睖睁地竭力而惶恐,扶瑄本是守着她病榻打盹,一听她声,亦是猛然睁眼:“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不……不是我……是你!”初梦魔怔了般口中喃喃不断,手足挣扎跃动、扶瑄本心中一下惊喜,但瞧她这般魔怔之色,当即慌乱了神色,倘若是疼痛尚且好安慰,但这神志之事如何来说,急得扶瑄额上一下渗出了汗珠。前时太医说她颅脑内有淤血,唯恐醒了却智力受损,莫不是当下便应验了?
扶瑄忙去箍住她手好叫她挣扎之中不伤着自己,初梦仍是挣扎,扶瑄便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初梦已失了魂,便拿那细指于扶瑄身上面上乱抓,也未知她哪里来的力气,一抓便是一道血痕,而扶瑄却任凭她挠,搂得更紧更深。
“是你……是我……”初梦翻来覆去便是这一句话,眸子无神地楞望着天顶。
扶瑄心中亦如万爪挠心,只将他心抓得心血淋漓,他双手将她双颊捧过,他那张焕彩宝玉雕琢的脸庞扣得极近,道道血痕纤毫分明,任凭初梦挣扎,他双眸定定地锁于她眸上,双眉蹙凝而情深苦楚,眉下那对眸中,当中一泓清泉涌动起来,脉脉含情,滴泪结珠。
“初梦,望着我!”扶瑄强势而不由分说,“是我!扶瑄!你不认得我了么?”
扶瑄的心疼得滴血。倘若此刻他可替初梦代受,便是百千万劫,在所不辞。
“扶瑄……扶瑄……”
初梦喃喃而念,微微扑闪了眸。
扶瑄紧绷着的心一下解脱不少,却见初梦面上渐渐显露出一抹略显稚气的笑容,那笑容天真烂漫,远非平日初梦惯常神色,更似豆蔻少女,“扶瑄……扶瑄哥儿……小蛇来了……春来了……切莫去草丛里……”
扶瑄觉这话莫名其妙,却有一股说不出的似曾相识的感受于他脑海之中竭力翻搅,正恍惚着,却见怀中初梦似断了神志一下软倒下去,恍若傀儡布偶断了丝线。
大起大落更煎心神,他忙唤着她的名字,臂弯搂过她肩,不停地唤着,声嘶力竭,痛彻感召,又将手指惶恐置于她鼻息处,好在气息仍在,虽是弱息,与前时大抵无异。
“太医!传太医!”扶瑄朝卧房外狂吼。
一名婢女立即奔入内回话,她见扶瑄青筋突得一跳一跳,形容颓然而不修边幅,于寻常的扶瑄公子判若两人,此婢女亦算乌衣巷内的久侍之人,从前从未见过扶瑄公子有如此愠怒之色,当即茫然吓得不轻,忙跪道:“扶瑄公子有何吩咐?”
“传太医!快啊!”扶瑄嘶吼之音贯彻屋苑,“初梦方才醒了!快去!”
婢女惶恐中望了一眼床榻上初梦,见仍双目紧闭,喃喃自语着“方才?”,可她不敢久作逗留,忙是转身疾奔出去替扶瑄办事。
失了平常仪态已是小事,扶瑄当下全然乱了方寸,端着初梦的身子心乱如麻。
是她……是我……
究竟她梦寐中见着何人,竟叫她如此惶恐……
扶瑄忧心忡忡,倘若是身子上的疾病倒还可医,但若初梦是中了邪魔,便如何可驱呢?他又将那汪愁苦深情的目光投向初梦,初梦确是又昏过去了无疑,因她梦寐时,从来不会寐得如此形容安详。
六月而末,夏日更盛,江南失了梅雨时节霏霏淫雨而无处清凉,却有潮热热的熏风总要吹着,总要来乱着,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却不见丝毫火球流转的迹象。扶瑄这心随这天气,又是热着,可又是寒着,一热一寒相互焦灼煎熬,如同身患疟病。
总是离愁别绪更心生。
扶瑄守着初梦候了良久,却仍不见那婢女回来报。当中须臾每每拉扯作一劫那般长,扶瑄再也坐不住,从床榻而起,既然旁人托信不过,便是他自己去办总好。
那身许久未换的便袍腾空扬起,扶瑄身形素来翩翩,他正欲迈步疾行而去,却觉衣袍由身后何物勾住,心下本已烦乱,便伸手奋力一扯,却换来一声轻吟的“哎哟”之声。
扶瑄仓皇回眸,只见初梦半个身子横出床榻外头,由他这扯,险些摔去地上,而她这莹白素手,仍牢牢攥着扶瑄同是淡素的衣袍摆。
扶瑄来不及说只言片语,忙将她环过臂将她扶起,揽入怀中。那从前的冰肌玉骨如今隐隐散着火烫,血玉芙蓉般的面颊仍透着薄薄血丝,她的唇瓣极清白,又伴着干燥皲裂,扶瑄几乎是本能,便躬身对着那唇吻了下去,他几日几夜的忧心焦虑,肝肠寸断的懊悔,扶瑄自己亦不知如何熬过来的,但全融入了这吻里,他的玉眶中,男儿有泪不轻落,只是为到动情时,她亦是心中波涛澎湃,玉眶中涌出两道泪来。
于初梦而言,便更是难得。
阴阳两相隔,纵然相逢而陌路,便更觉珍惜,仿佛于唇瓣轻吮中,她才真切感受着对方真实存在于世而非幻影,而非梦中渺渺云烟。
“闭眼。”扶瑄温柔令道。
可闭上眼,脑中分明是另一番云影变幻光景,天宫历历在目,恍若少顷之前般清晰。
二人拥吻缠绵良久后,扶瑄才依依不舍抽离身子,初梦娴静淡定,不再挣扎,只柔情似水地望着他,眸中透着纯净的光,单凭是这光,举世稀有,扶瑄便认得是她确凿。
初梦虽额上痛楚,身子虚弱,仍朝扶瑄挤出一丝宽慰笑容,道:“我醒了,但莫去叫太医。”
扶瑄眉头微凝,初梦似看穿了他疑惑,便道:“我前时惊恐,全因梦魇魔障,如今梦醒了便好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更非染了何邪魔,你且放心,但我私心想着可清静一阵,才莫对外言说我醒了。”
听闻她如此回避,扶瑄心中如明镜,便了然了:“你是瞧见了凶徒面目吧?”
“桓皆。”初梦淡淡吐出这二字,无波无澜,无恨无怨,好似平常一物件一树木之名,“如此你问,便是维桢说她未瞧见了?”
扶瑄黯黯颔首,初梦轻笑一声,心中自讽,是呢,哪里有如此容易便可扳倒他的道理,一朝轻敌,一朝大意,便是输了。
“暂且帮我对外瞒着,且说我未醒,初梦素来少求于人,这次便算我求你了。”
“但凭你欢喜,如此小事又何须如此言重。”扶瑄心下亦有些波动,他大抵猜出初梦身欲隐遁的缘故,但牵连皆是身旁之人,他素来又受君子教化,无端揣测他人为君子所不齿。
初梦身躺床榻上,心中却不甚宁静,便淡淡合上眸子,将那熟稔的雕床玉器的周遭景致阻于眼睫外,那眼界中便映上了淡淡橙红色。当中渐渐有白色耀光自远处一点散射而来,各色祥云堆积足下,天花如雨。那身临其境之感如此真切,究竟是梦见了天宫,抑或是天宫中幻化了我?
雪心……是你……还是我……
第一百九十三章 泯然清静()
那钟太医匆匆忙忙来了,婢女去传是只说扶瑄公子怒了,太医不敢怠慢,鞋履也未换便来了,方才的婢女帮他端着药箱,好叫这位耳顺之年的老太医奔得快些。
而他冲入屋内时,扶瑄却是淡淡然于书案后坐着,神色平静无奇,眉间如寻常般生着儒雅之风。
太医寻那婢女相视一眼,那婢女亦是不知所以然,未免太医以为她寻他开心,慌声急道:“扶瑄公子,太医来了。”。
太医仍恭敬:“扶瑄公子,听闻这姑娘醒了?”
扶瑄轻抬了眸望了一眼那太医,又恢复了往日彬彬斯文之态,他凝淡道:“未醒,劳烦钟太医了,是扶瑄前时伏于床榻前睡着了,梦寐之中见她醒了,醒来扶瑄便致幻了,以为她当真醒了。劳烦钟太医虚走一趟,白芷,带太医下去饮茶打赏罢。”
那名婢女轻“是”了声,话音还未落,钟太医道:“扶瑄公子面色瞧来不甚好,既然来了,我便为扶瑄公子诊治瞧瞧罢,请扶瑄公子将臂伸来。”
扶瑄微微叹了口气:“是,这几日扶瑄确实身心疲惫,有人如此张狂寻王谢麻烦,扶瑄婢女更首当其冲,可却毫无头绪,方才惊醒是,还因梦魇发了脾气……”他转向那名唤作白芷的婢女道:“方才失仪,惊吓了姑娘,扶瑄向你赔不是了。”
白芷是此次应急自锦庭那处调遣来的,但自小抱养于府中,对扶瑄亦比寻常后来的婢女熟悉些,可即便如此,她仍未料王谢长公子竟会与她赔不是,毕竟她更熟悉的锦庭公子素来尊卑分明,礼法有序,白芷顿时便羞红了面,低首咬唇不知所措,口中念念:“无事无事……”
钟太医将三指搭于扶瑄脉上,那朱红色祥云纹锦缎脉枕历经岁月稍显光亮褪色。扶瑄一道臂刚劲有力在枕上横陈,而他却是眉头深锁,若有所思。如此之相,不必太医号脉,那白芷亦可瞧出来扶瑄忧愁思虑了。
太医道:“扶瑄公子,多思无益啊。脉象紧弦挺直,又有结滞,乃思虑挂念。忧愁思虑过度,因伤脾胃,虽知不思难如登天,可以公子如今身子,大体虚亏,只因公子从前身强力健的底子支持着,劝勤公子,还是少动忧思为妙。”
扶瑄凝淡道:“烦请钟太医帮我开几贴方子罢,有劳了。”
“药剂治标,治本之策,公子心中明了,便不多赘述了。”钟太医低叹一声,“如今王谢遭逢难事,我与你父辈多年故交,也无需说何有劳不有劳的话,又道是救人乃本来之事,倘若初梦姑娘病情今后有何新进展变化,只管来传便是,我定当竭力。”
钟太医临出门前,以长辈之态于扶瑄肩头轻拍了几下以示抚慰,扶瑄于此是极受用的。现如今,官场与世道日渐混沌昏暗,战火门阀四起未定,名利场中人为己私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能如钟太医般常怀初心,不苟且沆瀣之人少之又少,他的抚慰,那掌心是着实有温度的。
待扶瑄确认过周遭无人窥探,初梦才敢“醒了”。前时她与扶瑄疏忽一时,险些铸成大错,扶瑄心中愧疚不已,从此行事便更谨慎。
“当下众人只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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