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虽比他预计得更早了些许。”
这只言片语,却将初梦的心微微撩拨地乱了弦序。
他的心思从来如一张蛛丝织结而成的网,恍若晶莹无物,却疏而不漏,总能稳稳地接住她抛出去的一切。
人群当中维桢自然当仁不让冲在最前头,以彰显她的爱护之情怜惜之心。前时她为扶瑄下到手依兰迷情之药,混沌难堪了一夜,竟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仍对扶瑄如此泰然处之。初梦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的生出一丝对她的怜悯之心,女子如斯,可怜可笑又可叹。
初梦进屋时,扶瑄床榻边已然围了满满当当一圈人。赵氏敛袖涤巾,亲自为她擦拭额面。维桢在一旁喜极而泣似的,神情大悲大喜浮,夸如惊涛骇浪般澎湃汹涌,其他又有些有的没的乳母婢女也凑在前头学着维桢的样儿一道哭哭啼啼,毕竟如此一本万利之事,不费周折又可大表衷心,再讨主人欢心,平日机遇颇少,也便演得格外卖力。
初梦冷眼看着这浮世众生相,显露出与她青春娇容并不相称的深邃出离目光。她知此刻,她自是挤不入那圈人群的,但也不打算挤入人群,知情识趣是她曾多年在鲜卑为妃时积淀下的本事。
“瑄儿觉着如何了?”赵氏上下打量着扶瑄仍是显摆的唇面,不住得又问,“可有好些?身上那处可有不妥?这支腿活动可还灵光?”
锦庭劝道:“妾母如此一连串的发问,兄长才醒,亦不好回答呢。”
“瑄儿不孝,叫妾母担心了。”扶瑄玉眶中碎碎泛着莹亮,纵然全屋之人皆在做戏,但他待赵氏的感恩情意不是假的。
“醒了便好呢。”赵氏方才未哭,此刻听了扶瑄的声音,却又流下泪来,不住地以帕拭泪。
维桢忙道:“姨娘身子要紧,姨娘这些泪,便由维桢来流好了。”
“妾母。”锦庭扶住她的肩头说道,“妾母身子也不好,太医说了切勿大喜大悲,且先那处去坐着稍歇,啖茶润心,此处也好留予张神医做后续诊治。”
这一说,人群才恍然忆起张神医也被他们挤在人圈外头,忙是退身为他留开一条道。张神医却有些为难,望了一眼一旁的放勋,后者正恬然淡笑对他微微颔首。他遂微微叹出口气,将随身药箱卸置于一旁桌案上,如前时般为扶瑄号起脉来。
静待张仲仁的作答时,众人如前时一般屏息凝神,目光灼灼盯着张仲仁,纷纷企图从他的面上先行捕捉些许关于病情的蛛丝马迹。
初梦彼时却并低首垂睫,两手相持端拱于小腹上,只淡然地望着眼睫前某处虚无缥缈的焦点,她似乎深知听这答案靠的是心,而并非眼或耳。可她隐在袍袖里双掌,仍是微微收紧力道,暗自攥紧。
她与蓖芷的忧虑自是与众人截然不同。
“这……嗯……”张仲仁似憋了半晌,幽幽然只道出两个叹语之词,又将满屋众人的心提悬起来。
“烦问张神医,扶瑄兄长体内之毒如何了?”
张仲仁转身拱手道:“恭喜赵姨娘,恭喜扶瑄公子,扶瑄公子无碍了。”
“无碍了?”
人群间陡然喧起一阵骚动,四下如蝇低议,漱漱嗡嗡沙响作一片。
维桢跟着一道喜上眉梢,遂又沉了下去:“何为‘无碍’了,如何才称作‘无碍’,扶瑄兄长……兄长前时由太医们来诊,断言他会武艺尽丧,身体孱弱……眼下这‘无碍’,到底如何‘无碍’呢?”
“小姐莫慌张。”张仲仁正了正声道,“老夫所言‘无碍’,便是‘全然无碍’了。此前扶瑄公子所用品类繁杂的药,又或者那浸了水银的折梅心,也不知哪味以毒攻毒,竟意外将扶瑄公子体内的余毒拔除得一干二净,以他现如今的身子,稍加温补之药调理气血便可,来日康复后依然身强力健,武艺超群。”
这话字字如凿岩刻壁,刀刀剜在初梦心中。
怎能竟连这话也预备地一模一样呢!
人群中已然一片欢腾,不广的卧房内如十月节般人声鼎沸,贺声此起彼伏。独独初梦心中竟渐渐升起一丝惊恐,便缓缓抬眼去望泰然伫立于一旁的放勋,而这次,放勋倒并未回赠目光相视于她,他只广袖盈风,翩然立着,身姿映着廊下篦入的日光,挺拔如巨石遗世。
“快去禀告老爷!”赵氏道。
“当、当真么……”维桢一下子便又流下两道泪来,伏在扶瑄身上又哭又笑,直将她贴的翠羽花钿也撞歪了,将来夫君不做废人了,她这泪亦不是假的,“太好了!太好了!……扶瑄兄长,当真是神明庇佑,祖荫庇佑……”
维桢这不管不顾伏在他身上,又是拿拳轻捶又是拿掌轻抚的,扶瑄自然有些不自在,又道是初梦在一旁望着他呢,他便朝她递了个眼色,期寄她来说些“公子身子方好,需静躺”之类的话将她劝走。可初梦似沉在自己的思绪中,目光轻飘飘不着根基又似沉甸甸坠在地下,全然不在意扶瑄这事,到底最后还是蓖芷瞧不下去了,出来将维桢劝下,替扶瑄解了围。
“扶瑄此番劫难,是‘必有后福’之兆,应是收起眼泪高兴才是。”放勋走近维桢身旁劝道。
“此番当真有劳放勋兄长了。”
“妹妹客气了,应是多谢张神医才是。”
“张神医真乃神医著世。”赵氏忙道,“莲心快领神医用茶歇息,重重嘉赏。此番神医不远千里前来替瑄儿医治,定要在乌衣巷中多住些时日,好让我们王谢世家略尽地主之谊。”
“赵姨娘过奖了,老夫倒也并未帮上何忙,连针也未施呢,重赏老夫自是愧不敢当。全是扶瑄公子自身福泽满至,才可转危为安。”
“多谢张神医,多谢姨娘与维桢妹妹关怀。”扶瑄顿了顿又朝放勋道,“多谢放勋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折扇生枝()
扶瑄卧房内又闹哄哄了一阵,待众人的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了,便有人适时而道劝各屋苑主人们保重身子早些回去,这借口通常便是病人需安静清养身子,而今日道出此言之人,却是放勋。
放勋走时,于人群内意味深长地留恋了初梦一眼,情意如丝丝牵扯,细细拉长,藕断丝连中似勾连着魂魄。
可好巧不巧,那眼神偏又叫扶瑄瞧见了。
送走众人时,初梦仍是出离着神,廊外烈日当空射入屋内,地上泛着的金光又晃得她迷蒙睁不开眼,倒叫扶瑄这处看来更显愣愣瞌瞌的。
扶瑄心中甚是黯然,明明着檐下日光正盛,可到他那处,日光愈盛,却凋敝地此处阴影愈深,但这次,他却不露声色,亦不再如前时一般对着初梦毫无顾忌地醋意满盏,喜形于色了。
“方才张仲仁道说时,此刻想来我仍心有余悸。”扶瑄自床榻上坐起,不动声色得打量着初梦脸色,又道,“好在到底还是了结了,只是此事前时做得太过轰轰烈烈,方才因张仲仁几句话戛然而止,倒有些虎头蛇尾莫名其妙的意味,也不知乌衣巷外的人看来,此事算不算圆满。初梦,你说呢?”
“了了便好。”初梦缓缓回过身道,“眼下我们也无更好的计策了,做了应做之事,悠悠众口长在他人身上,我们愁也无用。”
“初梦说得倒是有理呢。”扶瑄淡笑道,“我也在房中懒了几日了,再混下去这筋骨懈怠了倒真成了废人了,稍候用了午膳,你陪我一道去花园里走走可好?”
“我午后可还得去葵灵阁呢,好几日没见我家龙葵小娘子了,还叫我陪你呢?”蓖芷嚷道。
“自作多情。谁问你了,我是问初梦呢。”
初梦回道:“你身子这才‘病愈’,应当颐养才是,如此招摇去花园散步,怕是不太好罢,你若想活动,在这屋苑里稍事走动便够了,屋苑里也有院子,花草也怡人。”
“那好,听你的。”扶瑄淡淡笑了笑,便朝一旁桌案那处去。
蓖芷眉眼机灵,嗅觉敏锐地察觉了这二人对话不咸不淡的,想必颇有玄机,忙道:“那我去灶房拿午膳与糕点,你们稍候。”
扶瑄佯病了几日,虽身子未动,但明是无碍无障的却不得动,倒比真病了还难受。他缓缓撇开睡袍衣摆,在一旁桌案后坐下,身侧窗棂中正好有午间暖风送入,震得闭合上的两扇窗吱吱呀呀作响,手边的书沙沙地自翻起来。
“这几日,辛苦你了。”扶瑄随手取来一本书,淡淡然地翻了起来,日光隐隐映于他侧颊上,如将宝玉置于辉芒之中。
他方才那问,并非真想出去花园里走动,不过是试探初梦而已。放勋回来了,去花园自是增加了与他相遇的可能。归根究底,他面上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心中怎能若无其事呢。
“我倒不辛苦,辛苦的倒是赵姨娘与维桢小姐,她二人大喜大悲了一场,应是心力耗损了不少,少时你也应当去探望探望她们。”
“你这是恼我与维桢勾连不清了?旁的女子如此情状吃醋还来不及,从未见过有人将自家男子往旁的女子怀里推的。”
“我不过是说些情理当中之事。”初梦似兴致索然,回话总是淡淡的。
“赵姨娘那处我自是会去的。”扶瑄亦是学着她淡淡的,一时间,二人又陷入如前时般不咸不淡的诡异氛围中,说热络不热络,说冷淡又不冷淡,如外头五月气候一般。
二人忽然便都不言语了,扶瑄心中也有些沉,便放下那本佯装着看了半晌的《汉林广记》,随意摸索手边物,换一件新鲜的好歹也算排解了些许尴尬。
只这无心一摸,竟自乱书堆下摸出一把男子折扇来!
扶瑄心中一惊,稍加思索,终究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便当着初梦的面将此折扇迎风抖开。他见这扇时头一个念头便是:此并非他所用之物。
彼时初梦正淡淡然收拾着人群退去后的杂乱,无意间朝扶瑄处瞥了一眼,亦是睖睁起了眸子,直将原先形若桃瓣的眸子撑做如盛放一般。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扶瑄举着扇面轻笑了一声,“《凤求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呵呵,当真有意思。”
初梦忙是快步上前,只见那扇面在扶瑄手中舒展如展翼惊鸿,扇中以薄缎蒙作扇面,右侧彩绘凤凰于飞,五彩而纹,左侧留白,那笔似游龙飞凤的《凤求凰》选段便提于中白,透过淡淡的日光,显得上头的凤凰正欲凌空播撒一片橙火,扇骨以湘妃竹制成,扇柄雕镂竹兰香草,底下镶了玳瑁,稍稍靠近便可闻到其上熏香气息,虽制扇的材料图案样样精贵浮华,但这扇倒是高人雅致。
初梦脸上瞬时如这扇面上团着火的凤凰一般飞霞长晕,扶瑄见她这般,笑了笑道:“此扇并非我的,可是你前时在外头扮男儿装时所佩之物?可需收好了。”说罢便将此扇合起,交与了初梦。
扶瑄此次竟不醋了,还给了她个台阶下,已是不同寻常极耐思量了,可初梦并未有心思想及这些,她只怔怔愣愣地惊心放勋怎如此大胆,竟将物件递进扶瑄这屋来撩弄她了。
她心中不安的,便是放勋心思的不可预料。
“初梦?”扶瑄又唤着她的名字,笑得温和。
“是。”
“拿下去收好。”
“好。那便交与我罢。”初梦将这烫手的折扇的接过,恍如怀抱了冬日的烘手的火团子,“初梦定会将此类物件处理妥当,不似前时一般再给这长公子屋苑添麻烦了。”
扶瑄缓缓道:“容我多问一句,你打算如何处置这把折扇?”
“物归原主。”
“不打算焚了一了百了么?”
初梦自是听出这一问一答之间的双关之意,便道:“这折扇做得精致细巧,想来也花了匠人一番心血,折扇是无辜的,错便错在那粗心大意的主人将它遗落在此罢了。这扇只是万物之中的某种色相罢了,即便毁了表,于里也是无用功的。将它物归原主,它也好叫它静待下一回旁人来青睐,岂不是比焚了更高明么?”
第一百四十二章 微雨双飞()
初梦步入放勋所住的厢房,里头仍是旧貌,摆件不多,陈设简洁清雅,瞧得出应是云澄自他走后仍兢兢业业拾掇着的。
听得里头熟悉的声音飘飘然的:“我便知道你会来的。”
桌案上的紫铜兽足三角炉内,一股袅袅的依兰香气息漫漫飘至,香远益清。放勋正背倚着窗棂,坐在软塌上,一副漫不经心却慵慵懒懒的模样。
“哦?王公子又知道了?”初梦手中紧紧攥着那把扇子,淡淡然上前,启开香炉,指尖轻取,将焚着的依兰香锥灭了。
“不喜依兰香了?我可是特地自北境为你采办来的,比谢扶瑄为你焚得更精细。”放勋抿着唇,比从前笑得更宠溺温软一些。
“既来了建邺,也便应用汉人之物,从前人从前物,摒弃斩断,如云烟消弭,请王公子不必再提。”
放勋笑了笑:“放勋有一事,听闻初梦姑娘聪慧急智,想来请教姑娘一番?”
“初梦并不聪慧,但不碍为王公子抛砖引玉。”
“当北境的战报也引诱不了北境女探子时,敢问姑娘觉着,此位公子往后该如何行事呢?”
“缘分之事不可强求,初梦便会劝这位公子笑而置之,将这女探子忘了,天高海阔,云卷云舒,世间有更广阔天地可去探寻。”
放勋听了哈哈大笑:“好一个初梦,这是要赶我走了?好歹我也千里迢迢回来帮了谢扶瑄,身子还未在乌衣巷内热络,眼下便要赶我走了。”
“初梦不敢。王公子来去自由,无人敢赶走王公子。”初梦淡淡道,“也多谢王公子一番心意,偕同神医一道跋涉回乌衣巷为扶瑄诊治。”
“你已不称‘扶瑄公子’,而是直呼名讳了么?”放勋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初梦方才情急失口乱了尊卑,请王公子恕罪。”
放勋起身上前,眉头微皱,目中深情款款凝着初梦,他眼前这副温婉如花的容颜,只叫他茕茕策马于广褒疆土时望眼欲穿,夜夜入梦,却在眼下见到之时,愁肠百转,欲说还休。
放勋低叹道:“我也多么期寄,你可以叫我一声‘放勋’,而非‘王公子’。”说这话时,放勋终究将他云淡风轻的笑容卸去,在初梦面前,他已然学不会伪装逞强。
“称呼有这般重要么?不过是世人区分彼此的记号罢了,王公子思虑过重了。”
最后一缕伊兰香的余烟散尽,前时闭了些许时日的尘味便悄然弥散,却是老时光的味道,点在日头下如金丝羽绒轻扬,并不难闻。放勋想如前时一般上前轻抱初梦,却又止住了微微颤着的臂。
物是人非,小池依旧,彩鸳双戏。念当时风月,如今怀抱,有盈襟泪。
他知此刻她不属于他,而或许,从未属于过他,又或许,在梦里属于过他。
“谢扶瑄当真值得你为她背井离乡,背信母国?”放勋的瞳仁黯然无比。
“并非背信母国。于初梦而言,是从新活一回,从前经历之事如梦靥,初梦不想再重蹈覆辙,如今入得乌衣巷,生活安稳,扶瑄公子待我关怀备至,我铭恩于这新日子,也铭恩于他。”
“只是铭恩么?可我也待你这般好,为何你偏是看不见我?”
“初梦自然也铭恩王公子的悉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