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初梦却是淡淡地整理着维桢用下的茶具,只朝他笑了笑道:“我与她置什么气,你当我是你么,醋葫芦一只。”
这话又叫扶瑄心里一凉,怯怯地问:“怎的,你不在意我么?”
初梦笑道:“你这一病,谎称将来身子孱弱,怎的你人也多愁善感起来了,足像个小女子。”
“你倒是未知呀!”蓖芷道,“扶瑄自见了你来,已是性情大变患得患失,再也不是从前那临风洒脱的风流公子喽。”
长公子屋苑这头,原先一场窘迫狼狈却叫初梦几句玩笑吹作云淡风轻,今日屋外天色朗润,风过檐下,送来淡淡木槿雅香。夏雀轻啼,听得一些隐隐约约的清亮悦音,乘着和风扬向远方。
“哪儿来的鸟雀乱鸣!”维桢说罢,便随手将身旁一只白玉杯掷碎在地上。
前时扶瑄卧房那股吹散的愁绪,似乘着夏风,吹至了维桢所住厢苑。
“小姐,莫恼了,莺浪这便去将屋外那些燕啊雀啊的驱赶走。小姐消消气,好歹先用些膳罢。”时近正午,莺浪将一木案佳肴放于案上,“赵姨娘那头已然知晓小姐对扶瑄公子的心意了,悄悄用些膳,无人会知的,只怕小姐再饿下去便减了丰肌,便不好看了。”
“前时我倾慕于他时,只道他是建邺城中女子景仰的贵胄之首、‘玉面郎君’,怎会料到有一日他竟会沦作废人呢。”
“唉,世事难料……”莺浪将叩在菜碟上的银盖一盘一盘掀开,企图用些饭菜香气吸引维桢。
“可长姐那处,又为我谋得了皇帝为我与扶瑄兄长的赐婚,皇命出口难违,但……我堂堂通州王家的二小姐,怎可嫁与一个废人呢?”
“莺浪倒是觉得,即便扶瑄公子身子废了,可他的气韵仍比竹兰,温文尔雅,又道他生的这样俊美,将来承袭谢老爷的爵位,也并未差到哪里去呢。”
“话虽如此,可我维桢从前多少世家贵胄倾慕追求,向父亲提亲,我一一回绝了,如今最末却嫁了一个外人口中的废人,不是叫他们瞧我笑话么?”
“小姐多虑了。皇帝赐的婚,谁敢来笑呢,这世家之中又有几户小姐可亲得皇帝赐婚呢。”
维桢叹息一声:“我怎的如此命苦呢,论姿容也在世家小姐中乘算上风,可偏是情路如此坎坷。倒是姐姐,嫁入帝家侍奉君王,一身纵享荣华,又可为父亲家族增光添彩。如今她贵为娘娘,连父亲也需景仰她三分。”
“小姐为通州王家谋求之心,老爷亦是知道的。”
“知道又有何用,来了建邺这么久,不仍是一事无成么?”维桢愤然道,“即便是陛下已然赐婚这般钦定之事,仍有初梦其人从中作梗,害得我连青梅竹马的扶瑄兄长亦攻不下,简直叫我颜面扫地!”
“小姐说得是,全因那初梦!初梦身为扶瑄公子贴身婢女,有名正言顺之辞长伴其左右,近水楼台狐媚着扶瑄公子,控制着小姐亲近扶瑄公子的渠道,不然以小姐的花容月貌,扶瑄公子早已呈于掌中了。”
“可惜她此刻已不为灶房婢女,连戏弄她也未有机会!”
“莺浪倒觉着,与其与初梦争风吃醋失了身份,倒不如另辟蹊径,能初梦之所不能,将扶瑄公子一举拿下。”
“倘若说初梦不能而我能之事,便太多了,可如何能……”维桢面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放勋兄长前时离了乌衣巷去,如今何在,可有办法联络上他么?”
“他走时留了一道口谕,若有急事可去城中驿站托人寻他。”
“拿笔墨来,我要去书一封,递与放勋兄长。”
“小姐倒是先用了膳罢!再放便凉了……”
“不用了,吃来吃去这些细软的吃食,脾胃也厌弃疲乏了,稍后你出府递信时顺道替去街市上买些面食面点回来,只要大食肆出品的。”
时光如箭急,过了三日,久违乌衣巷的放勋公子竟驾马归来,身旁还带着一名老者。
蓖芷稍于乌衣巷中人一步,自放勋入城门时便收到了风声,他本不将此事当一回事,只在清晨用膳时与扶瑄初梦随口道起,却见初梦与扶瑄二人神色黯黯,二人之间流动着一股说不出的奇异气场。本着他对男女之事的敏锐,才有些猜到三人应是纷繁纠葛过一阵,想来也是,初梦这般良善聪慧又焕若芙蓉天成的女子,他蓖芷亦是欢喜不已,更别说旁的公子了。
用过早膳,扶瑄正在床榻前稍做筋骨延展,只听送回木案餐盘的蓖芷急匆匆返身而来,道:“扶瑄快去躺好,放勋竟带了神医张仲仁来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瞒天过海()
扶瑄与初梦瞬时便知大事不妙。
“张仲仁行医四海为家,赤脚游方,素来不屑未世家王侯行医,上回司马锡那头寻他吃了个闭门羹,更羞辱了司马锡一番,险些叫司马锡一怒之下派人追杀他,眼下怎的也能寻来乌衣巷了呢?”蓖芷有些心焦了。
“是张仲仁本人么?”扶瑄问。
“是他无疑。维桢小姐当真是厉害啊。”蓖芷道,“竟托放勋请来了张仲仁来为扶瑄医治,瞧来她是当真不想你残废呢!”
“胡说什么呢!”扶瑄偷瞄着初梦的神色,“倒是你前时好巧不巧编谎话逗初梦说去寻张仲仁,此刻他倒真来了!”
蓖芷少见地凝眉起来:“如何拖住他?有何办法不叫他过来,他一号脉,扶瑄昏迷一事……”
“我体内余毒倒确是有的,号脉也可号得出,不过并非箭毒木,也并不剧烈,倘若毒因被揭穿了,中毒一事倒又复杂了。前时恰巧瞒过了太医们的眼,也未知此番可否瞒过张神医的眼呢?”
“此刻他人何在?”
“正在前厅收拾随身行囊药箱。”蓖芷回了初梦,“前时谢老爷本想先为他接风洗尘,再行医治,毕竟远道而来,而他却不在意,直嚷着要见病人先行诊治,不可耽误。”
“倒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好神医呢。”扶瑄叹了口气,“如此耿直之人,瞧来我这昏迷便要瞒不住了。”
“索性……我蓖芷委屈一把,将你打昏得了!再或者,我如法炮制,也将这长公子屋苑点一把火烧了。”
“此法终究只解了燃煤之急,却仍有诸多漏洞难圆。”初梦忧思道,“待火灭了,扶瑄仍需与他号脉,即便说太医那几贴药力已至,你恰巧在他来前苏醒了,可维桢意在身子病弱与武艺丧失上,必是叫张神医着重诊治,到时毒因只怕是又瞒不住了。”
三人惊心忧思了一阵,只见蓖芷忽的又蹿至屋外上房一望,片刻后飞身而下,道:“乌压压一群人仍是在前厅那处挤着,应当还未过来,可恶我蓖芷素来只替公子们办事,自己思索应对却是迟钝得很,扶瑄、初梦,你们倒是快想办法呀!”
“终究是得知得太迟了。”初梦正色道,“倘若早一个时辰倒多许多回旋余地,如今做这事后诸葛说这些话更毫无意义,眼下,倒有两种思路,一是委屈张神医,二是委屈扶瑄你。”
“倒还是委屈我罢。”扶瑄道。
“好。”初梦说罢便去一旁木架上翻寻起来。
“你们这说得云里雾里的,相互似做了暗记一般,偏我蓖芷听不懂,委屈张神医如何,委屈扶瑄又如何?”蓖芷忙跟过去帮着初梦一道将木架上所呈之物搬下,虽是他也未知初梦寻的是何物。
“委屈张神医便是给张神医落些昏睡迷药。”扶瑄道,“张神医来这屋替我诊治,初梦于情于理也需为他斟茶招待,可他本身已尊为神医,只怕我们落在茶水中的迷药,他还未饮便已辨析出来,到时便更节外生枝,又道是他此番连接风洗尘亦是谢绝了,也未知在替我号脉前会不会饮茶。此法好比一场博弈,命运掌握在他人手里,更况且人家千里迢迢来搭救我于水火,我却为圆前时的慌而加害于人,实在有违君子之道。”
“那委屈你呢?”
“前时维桢小姐带来些奇珍异草,扶瑄虽未用,但也收纳起来,如今只好先行应对上。”初梦将几个锦盒启开,纤指轻移,里头确以丝绸华缎垫衬着几段干制香花,盒盒不同,品相完好,从前只道维桢走后便由蓖芷收去一旁,他三人连盒也未启开去瞧。
扶瑄上前,拾起其中一段素白色干花,衬着日光细细端凝一番,果真称得上是奇药,竟是扶瑄也未见过。
“此折梅心确乃奇药。”初梦注视着干花道,“品相虽似天山雪莲,但比雪莲更稀罕,大抵只有西凉万金花可与之相媲美。此药通常与其他温补之药一道煎服,便助力挥扬,补中益气,而此刻煎是来不及的了,但且干嚼就着热茶饮下,好歹先糊弄着。”
“那这奇药……扶瑄干嚼吞水会不会药效太烈了些?”
“倒是还好。”初梦淡淡道,“虽称为世间罕见的奇药,但只因折梅心产量极低罢了,到底不过是叫那些附庸奢靡之人哄抬出来的,本身药效倒与一般温补的六龄人参无差。”
“小娘子,我从前倒是又小看你了,竟懂得这么多。”蓖芷嬉笑道。
“人都快来了,你仍没个正经。”初梦嗔怪一眼,又望向服了药已然在床榻上躺好的扶瑄,“你觉着如何?”
“觉着心中火烧火燎的……”扶瑄笑道。
“少胡说了,方才入了喉头,又非毒药,哪有这么快起效的,你与蓖芷一道愈混愈不正经了。”初梦又自木架上取来存储了迷药的小瓷瓶子,轻弹素指,抖落些许药粉于一盏茶水中,轻轻漾开,端于扶瑄床榻前,“我落得不多,大抵可睡二至三个时辰。”
“多一些好了,这神医千里迢迢来诊治,未有个一、二日怎会走呢,瞧他这劲头,或许十天半个月非得将我医好了再走亦是未知,落少了只怕他起疑。”
“我怕落多了伤身子……”初梦低叹一声,“倒是委屈你了,替我圆前时的慌。”
“哪里的话。”扶瑄笑得爽朗,“我们二人之间,何须再分你我,说些见外的话。”
蓖芷在一旁笑道:“哟,你二人不分你我,是阴阳合体了么?”
“出去!”二人又异口同声道。
“一言不合怎得又叫我出去……”
“叫你出去探探他们来了未……”扶瑄说罢便将混了迷药的茶饮了下去。
少时,只听得一波密集的步点匆匆朝长公子屋苑而来,扶瑄这处已敞开了大门,远远便可望见那处维桢领首身后簇着一群婢女仆从,正提着裙摆神色急切,一步三回眸望着一名仙风道骨的长者,仙鹤之羽般苍苍白发,底下却是一对炯炯有神的漆黑瞳孔,长者身形精瘦,却很有精气神,一袭白衣纱袍将他自信之态又衬出几分仙气,仿佛他自身便是一块驾驭光阴,扭转生死的活招牌。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陈仓暗度()
张仲仁入屋二话不说,便扬着凛凛之风一般的声问:“病人何在?”
他说话当中分明可辨其中气十足,似中年壮汉般身强力健,相较于他的银丝飘飘,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当真不信此声与此形皆出自同一人,这无形之中亦给满屋众人添不少信念与信心。
初梦已然在扶瑄床榻边准备妥了坐塌、桌案、茶器,虽他未必有心思饮茶,但世家的礼数周到却需拿捏得体。
维桢如这屋苑的女主人一般将张仲仁引至床榻边,莺浪随着维桢一道上前,无形之中又将床边候着的初梦挤开。谢安有事在身,见过了张仲仁便乘上马车入宫而去。赵氏此次倒未凑过床边去瞧,似将此任务全然交由了维桢一般,莲心为她端来了座,只在一旁桌案后的屏风下静待。
张仲仁在众人的目光聚焦中缓缓踞坐下,卸下肩头药箱,自其中取出一个青靛色脉枕,又将扶瑄的手臂轻轻取过,置于其上。他闭目凝神,将苍松节般的三指搭在扶瑄腕上。
这静待他宣布结果的间隙,卧房内极是安静。虽满满当当涌来了一屋子人,却连远处乌衣巷后巷外清脆而过铃铛车马之音也听得清。
初梦与蓖芷心中更是紧张不已,目不转睛地盯着张仲仁将启未启的唇齿,暗自盘算着后续之计。
而当初梦目光如注着张仲仁时,却有另一人亦是目光如注紧紧盯视于她。
放勋的目光从未如此柔情过,他见她侧颊上的鞭伤已然淡了许多,心中温然一笑,明媚若五月的柔风拂动万物蓬勃生长。她应有好好在擦他给的百花秘露,他是知道的,世间再无比百花秘露更功效如此迅速的舒痕奇药了。
“张神医,扶瑄兄长如何了……”维桢问。
“这……老夫倒是不好说啊……”张仲仁面露难色。
维桢心中一惊:“他怎了?医不好了么?”
“老夫有一说一。老夫自幼时便师从父亲在外行医,至今已有六十余寒暑,倒从未见过如此怪象丛生的病症。”
“不知是中了箭毒木的毒么?神医为何如此说呢?”
“他这体内,确实存着少量毒素,瞧这位公子面色苍白,口唇无华,应是气虚血亏昏迷,但启开唇口,又见他舌红伴绿,脉细数者,应为热入营血,故神迷谵语,如此相悖之相,老夫当真从未见过。”
“那……那可如何是好?”维桢又似将哭起来,赵氏也由莲心扶着起身上前,神色慌张。
“可否将他所中毒物与近来所用药方拿来与老夫一瞧?”
初梦早在一旁备好了,此刻上前呈于张仲仁身前,又道:“除了太医开的药方,今朝还服用了前时维桢小姐送来的奇药折梅心一味。”
“折梅心?”张仲仁也微微有些惊诧,又问,“如何服的?”
“全照着维桢小姐与锦盒之中一并送来的方子,与其他几味药一道煎水服用。”初梦又摊着掌心,将其中一方名贵嵌金粉纸张书写而成的药方呈上。
张仲仁展开端详了良久,却只见他眉头愈端详愈发深锁了,维桢见情势不对,忙问:“神医,此方莫不成有不妥之处?维桢可是自名家古书上摘录来的,做过一番考据,又托人叫太医查验无误才敢送来与扶瑄兄长的。”
张仲仁又将扶瑄手腕取来,号着脉,边是摇头,低喃道:“这……便更是怪了。敢问这位小丫头芳名。”
“小婢初梦。”
“初梦姑娘,你可确信此药是今朝与扶瑄公子煎服的么?”
初梦浅首低回:“初梦确信。又有蓖芷公子在一旁与初梦一道取药,煎药,喂扶瑄公子饮下的。”
“是……蓖芷可以作证。”
“那又是奇了,如此煎服,应不该于体内呈现如此力道啊。”张仲仁衬额思索,又问,“初梦姑娘,此折梅心可还有余留未用的否?
“仍在锦盒内。”初梦自木架上端来与他,只见锦盒内的折梅心仍有半枝,切口平整,与维桢药方上记载的用量无差。
维桢问:“张神医前时言,‘不该于体内呈现如此力道’,是何种力道?”
“折梅心药性温补,虽稀世罕见,但究其药性倒也与人参近似,并无稀奇效果。只这温补之药,缘何在这位公子体内牵连起一股邪风气滞,倒是个谜团,公子未醒,与这股体内邪风有极大关系。”张仲仁说罢,拾起剩余半枝折梅心来嗅。
初梦与蓖芷暗自忖度他果然耿直,忽然却见他眉头倏地紧锁,目中异色惊恐,“这……这这……”
“怎了?”
“烦问维桢小姐,是何处得来这折梅心的?”
“家父通州府中收藏,是前时陛下赐予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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