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谢府行刺的杀手全部被击毙,侍卫撕开夜行衣与面罩,杀手身上的胡人纹身赫然显露出来,竟是鲜卑族的杀手!
王谢两家人推测,这批杀手奉命行刺新官赴任的大司徒谢全,但正巧谢全不在府邸,只可怜了身怀六甲的南康公主在混战中惨受波及,不慎跌倒,一尸两命。
谢全回府后,一贯宠辱不惊的他极少见地勃然大怒,抱着南康公主的躯体哭叹了三日三夜。
幸而一月之后赵氏经太医把脉确诊有喜,谢家上下的悲痛才被冲淡一些。自从正室南康公主先去后,谢全便一直没有纳新妾,也没有将赵氏扶上正位,“母亲”这个称谓,便一直为南康公主保留了下来。
对于母亲的意外,扶瑄当下是木然的,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痛楚就好似河底沉积的泥沙,被暴风漩涡不时地翻搅上来。痛楚总在夜深人静时像梦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梦中,扶瑄梦见那片失垦的菜园里长满了篱棘,母亲在其中种植青菜,双膝被棘刺划得伤痕累累,鲜血就这么一直顺着双腿漫散开来,母亲却全然不顾,抬起头向着扶瑄温婉微笑……
在扶瑄幼小的记忆里,他不知什么南康公主,只道是母亲只是母亲。母亲温柔娴静,端庄素雅,她的脸上总是漾着一抹温婉地笑容。母亲为人宽善大气,对谢全后来纳的妾房赵氏也如亲妹妹般关照。
南康公主是先帝的胞妹,如果还在世,便是当今皇帝的姑母。
前朝,建元十年,南康公主年方十六,生养在帝王家,是建邺城里无人不知的美人,多少世家贵族倾慕追求,欲以一窃芳心。
当年,二十二岁的谢全随同当时位及大司徒的父亲谢丈一同入宫面圣,在后花园一眼便相见了正在赏花的南康公主,后花园里的花虽百媚千娇,却不及南康公主聘婷淑女素容巧笑分毫,谢全上前,撷了一朵金粉牡丹献于美人眼帘前,南康公主抬起波澜不兴的眸子,细细端详着眼前这公子,却双颊含笑着走开了。
谢全失了神,一代大司徒之子,被人拒绝还是第一次,便疾步上前拦住了南康公主。
公主却温婉道:“公子采了这院子里最盛最艳的花赠我,公子抬爱赞誉,我自是感谢。但这花在院内唯有一朵,公子采了,它便谢了,旁的人再无眼福得见了,故而我生公子的气了。”
谢全心里惊住了,世人皆以为美人通常浅薄,但眼前这美人心思如此深远淳厚,相较之下自己是如此狂妄冒然,谢全想及此处一时羞愧不已,抬眼去寻美人想要说些什么挽回,却发现目之所及之处已无美人的身影了。
谢全悻悻然回了府来,当日便命人去寻这金粉牡丹,想着移株到宫内花园里去赔美人一枝不就得了,但派去了好几个手下得力干将都不可得,他这才得知这牡丹乃从幼苗时便自西凉国千里加急连夜移株到宫里,加上花匠日夜照料数年才可得此一株盛放。
谢全年少气盛,也是性情中人,为此思来想去,夜不能寐,想着这花,想着这美人,爱上了这花,也爱上了这美人。即便年岁渐长,母亲要为他寻觅佳偶,谢全却是一个也不要。
建元年间政局动荡,各地王侯拥兵自重,先帝司马捷急需笼络王谢两家势力稳固朝政,便投其所好,将南康公主许配给了谢全。
金钗绾发芙蓉为妆,十里红轿书向鸿笺。
秦淮两岸的灯火辉煌了三日三夜。
而当时的陪嫁婢女却分明在红盖之下窥见了两道眼痕。
这些秘闻都是扶瑄成年之后,三三两两从早已年迈的陪嫁婢女那里打听来的。
陪嫁婢女现在已是霜鬓繁重,一生未嫁侍奉公主左右,公主先去后便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恍恍惚惚不得终日。谢全可怜留她在府内一隅糊口吃食,混混沌沌却也不至于流离。陪嫁婢女时而清楚时而糊涂,说话也颠三倒四,但唯独清晰地记得陪着南康公主出嫁时,乌衣巷内王谢两家的风光模样。
时过境迁二十余寒暑,乌衣巷内去了些人又来了些人,唯独不变的,是兀自静静流淌的秦淮河,与秦淮河两岸莺燕流转的琴歌。
“莫非,这件事跟母亲的事有关?”扶瑄被水雾迷蒙了双眸,“这些年来,我一直思量母亲遇刺的事,如今这坠子被夺走,难道凶徒行刺我的目的不是我的性命,而是那坠子?”
“那坠子究竟有何蹊跷?”苏之道。
“极为普通的岫岩玉,光滑如洗,并无奇特花纹,品质倒也算上乘,但论价值而言,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两次潜入刺杀。莫非,此玉背后藏着什么秘密?只可惜,母亲临终时的叮嘱我未听见。”
“你那坠子我也见过几次,圆中有小孔,深绿色,润泽而通透无暇,虽为贴身之物,但想必但府内如我一样能得见此玉的近身婢女仆从也不少……”苏之道,“那南康公主又是如何得到此玉坠的?”
“似乎母亲出嫁之前便戴着了,当年的陪嫁婢女似有提起,母亲有一块贴身宝玉。但她年事已高,脑筋也在当年的事情之后不清不楚,她说得话未必全然可信。”
苏之思索了片刻,又道:“那玉坠或许还在凶徒身上。”
“你又如何知道?也有可能落在教坊里。”
“扶瑄,为何你身子受伤,头脑也变蠢钝了?”苏之道,“教坊的嬷嬷如果知道那坠子的模样,恨不得给你连夜赶工补一块给你谢大公子了。”
“既然还有玉坠的线索,那么此事便不是一潭死水。”扶瑄稍舒蹙眉,道,“等我身子好一些,便与你一同追查这凶徒的下落。但……高手,必然是训练有素隐藏极深的,如何去寻呢?”
“顺着寻不到,逆着也许可以。”苏之微微昂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若此事真的与十六年前南康公主遇刺之事有关,那便与鲜卑人脱不了干系。明日我就要与将军们起程北伐鲜卑,到那时便可在鲜卑境内探查此凶徒的下落。”
“什么?你要伐鲜卑!”扶瑄几乎失声叫喊了出来,虽然身子还未痊愈动不得,但灵魂已从床榻上跳了起来,“你明日要出征,大把事情要做,今日却还在这里与我闲扯,给我弄什么迷魂青菜粥?”
“怎么了?”苏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云淡风轻道,“闲扯甜扯自是我说了算的。我随行出征是父亲的意思。明面上鲜卑攻城,父亲有失察之罪,儿臣代父赎罪,理所应当,暗着父亲觉察鲜卑攻城此事内藏乾坤,要我随行查探。”
扶瑄蹙起眉头,直直地盯着苏之,似要吐露千言万语却又抿紧嘴唇,他自是明白自己遇刺,若有人要对王谢不利,那么此人已然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此行无疑凶险万分。
苏之看在眼里,在心里偷笑了起来,面上却依然一副沉稳自若的样子,宽慰道,“你放心,此行并不似前时凶险,但战事瞬息万变,去多久我也无法预知,倒是你,快快养好身子才是要紧事。”
第十章 囚竹深深()
初梦微微睁开眼,忽觉自己身处颠簸之中的马车里,恍恍惚惚间驾车夫听到了车外嘈嘈切切的谈话声,待人渐渐苏醒,她才将声音听得真切,原来是大片树林间风摇枝干的“唰唰”声。
马车依然疾驰着,所行之路似很不平整,木车轴与石块的剧烈地碰撞在一起,初梦觉得身子几乎跟着马车一样吱吱呀呀要散架了似的,她低头探到,自己的手足都被绳索缚在身后,但关节似乎可以自如活动了,马车不大,一丈见方,车身四周都蒙着深蓝色的粗布,外面看不清里头,里头也看不清外面,但从漏进车内的光线可以断定,天色已然向晚。
初梦虽然醒了,但她并未声张,依然假寐侧躺在车里,保持着原先之状。天色越来越晚,但马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样子,初梦思量着,不久前她被这群黑衣人从农舍劫走,却没有杀她,此刻她身处飞奔的马车中,必是黑衣人要带她去什么地方,或者见什么人,此行要被带去哪里,她不得而知,但可以猜想此地必定路途遥远,是一个远离城镇的地方。
莫不是鲜卑族宫人发觉她没死,派杀手来捉拿她了?又或是前时她刺杀的那名公子派人来寻仇了?
初梦思量着,事已至此,跳车逃遁最多是拼个鱼死网破,但望着这马车四周被布罩得牢牢的,连跳车的可能也没有。
马车大约又颠簸了二、三个时辰,期间初梦因为虚弱又昏了醒,醒了昏数次,终于最后在一处四周安静之所停了下来,初梦心里盘算着此时大约是子时光景了,天地万籁俱寂,也是再平常的不过的,完全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处。随着时间流淌,饥渴感也渐渐侵袭初梦周身,但恐多有变数,初梦只好忍饥挨饿,半昏半睡地躺在车内继续装作没有苏醒的样子。
初梦不动声色地听着车外的动静,似有驾车夫与人小声交谈,旋即,马车门帘被人掀开,一双孔武有力地手将她抱到车外,又扛到肩上疾步向什么地方走去。初梦没敢偷眼瞧,生怕让这群人发现自己醒了,但见眼皮上似乎映着淡淡火光,这群人似武功极好,力气也很大,初梦伏在抱他的人的肩头,却丝毫感觉不到对方负重疾走时紊乱的气息。
片刻后,初梦便被人投到一处柔软之地,从触感来断,似乎是床榻一类的东西。随后有人将手指探到初梦鼻息处,一个声音轻声道:“她的气息很弱,本来就有伤,现在一路颠簸,昏迷了几日几夜没进食,再这样下去性命堪忧。”
另一个声音回道:“把她弄醒!倘若她死了,我们的性命也堪忧了。这段日子我们务必提高警惕,不能再出什么岔子,这是家主的意思。”
听见首领指令,原先把初梦抱到屋内来的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玲珑小巧的瓶子,拔掉布塞,把瓶口放在初梦的鼻子下。初梦顿感一阵直冲脑门的辛辣之味,忍不住呛出声来,见自己无法再掩饰装睡,便缓缓得睁开眼,虚弱问道:“你们……是谁?”
黑衣人依然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对双眼,眼里闪烁着灼灼凶光。其中一人轻蔑地哼了一声,不理初梦的疑问,倒是摆摆手向另一个黑衣人示意,另一人得令立即退离了房间,全程没有一句说辞却井然有序。
初梦迷蒙着偷偷打量着黑衣人,虽蒙着面看不到真容,但这双眼是像极了虎狼之族的鲜卑胡人。莫非这帮人真的来自鲜卑?
初梦沉着心抬眼环顾四周,这间屋子与前时收留她的农舍小屋并无太大差别,汉人筑屋的制式,一样由茅草泥墙构造,只是更简洁,所有的摆设净收眼底,一目了然,毫无任何可以藏匿的地方。屋内除了必需的家具陈设外,没有一件有人情味的东西,似乎这里不曾有人住着的迹象。此处究竟是一个赶路中的驿站,还是监禁的目的地?
“你们……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黑衣人依然没有理会,转身坐到桌边的长板凳上去,挺直脊背插起手臂,一副随时警戒的模样。
初梦望见黑衣人是不会理会自己了,便佯装轻松地欲闭目养神,哪知在这茅屋里一合上眼,农家一家三口惨死的场景却开始在眼前浮现,大爷大娘固然可恨,但对自己也有救命之恩,八斤虽然粗鲁,但他本性纯良,也是被她爹娘唆使,想到这里,初梦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叹惋间,方才离开的黑衣人又折回屋内,手上还端着一只碗,坐在长凳上的黑衣人见状将初梦从床上拽起。刚进屋的黑衣人一手端着碗,另一手从绑腿处抽出一把匕首,抵住初梦细嫩的脖颈,顺势将手中那只碗推到初梦嘴边,初梦定睛一看,正是一碗清粥。
“这不明不白的粥,我不饮!”初梦故作抿紧嘴唇,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初梦心里明白此粥应该无毒,她这么问是想探查黑衣人掳劫自己的动机。如果黑衣人早有杀心,在农舍那会子便可以了结了她,何必大费周张在粥里下毒,况且方才进屋时初梦偷听到了他们轻声商议,这粥应是特地做来调理初梦虚弱身体的。
“姑娘,你应该明白,有时,知道得越多便越危险。”刚才留守在屋内的黑衣人发话了,虽然蒙着面巾使他的声音显得闷闷的,但却透着一股严冬般的肃杀之气,又道,“你是聪慧之人,应该明白这碗粥的用意,饮了它,于你于我都好过些。”
说罢黑衣人便捏起初梦的樱瓣小口,不管不顾地往里惯粥。坚硬的碗边叩着唇齿,初梦自是极为难受,奋力挣扎了几下,却在黑衣人的大手下毫无反抗的余地。
不知是否粥里有迷药,饮完粥不倒半柱香功夫,初梦便感到迷迷糊糊,头异常的沉,两眼一黑昏睡过去。确认初梦已然入眠,两名黑衣人相视一眼,一人熟稔地将两张长凳拼在一起,也不脱夜行衣也不除面巾,就这样直接躺在长凳上合眼休息起来。另一人则走到门口,双脚分立站在门外,眼睛机警地巡视着周围深不见底的黑密丛林,右手扶住剑鞘随时准备迎敌,看来两人似要轮流站岗的样子。
黑衣人深知,自己最大的危机不在于屋内这弱不禁风的质子会逃跑,而在于屋外。
次日一早,天刚微微亮,初梦便被一阵饥饿感唤醒,睁眼想去屋内外寻点东西吃,却发现黑衣人先她一步已然正经危坐在长凳上,眼神凌厉地盯视着她,依然是这幅黑衣装扮,似乎夜行衣已然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称呼诸位英雄?”初梦故作镇定,语气佯似天真俏皮。
黑衣人微微仰首不予理会。
“那我饿了,可以给我一些吃的吗?”初梦睁大了秀美杏目,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口吻,显得楚楚可怜。
黑衣人依然不理会。
少时,屋外进来一个黑衣人,如同昨晚一样端了碗粥。
这次初梦先声道自己会好好喝粥,请黑衣人帮她去了手上的绳索,她好自己端着吃,黑衣人不予理会,依然捏过初梦的下颚往里惯,只是这次动作轻柔了不少。
初梦也是饿极了,三两口便将粥饮个精光。
饮完粥,初梦道:“人有三急,我要解手,但我是个女儿家,两位英雄在场多有不便,可否先到屋外回避一下?”
黑衣人对视一望,继而将更加冷峻地目光锁定在初梦身上,初梦被这目光盯得心里一个激灵,面上却仍然泰然道:“两位英雄放心,我不会耍什么花样,我在此,两位英雄可保我性命,我跑了,两位英雄反倒要寻我,难保不会怒而杀我,这些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哼,你明白就好!”其中一个黑衣人粗道,说罢便于另一人相视一眼,退守到屋外去。
初梦挣扎着从床上跪坐起来,手脚上的绳索还束着,行动极为不便,她蹦跳着在屋内巡了一圈,终在墙角一处寻见了一只恭桶。恭桶不新像是用过些许时日,但此刻已被清洁地很干净。
初梦艰难地扯下农舍里换上的裙裤,却被什么物件膈了一下,取来一瞧,原是内衣夹层中竟藏了一支梦里砂。初梦猜想着,许是前时她与八斤道这梦里砂的典故,八斤似懂非懂地听进去了,故而趁她休憩将花藏进她的衣缝中了。
初梦一声短叹,边解手边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昨晚只道是光线昏暗自己看不真切,只觉陈设简洁,而此刻白昼时再看,果真是一穷二白。屋内摆着两条长凳一张桌子一张床,桌上立着一个烛台插着一支融了些许蜡的红烛,加上这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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