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梦淡笑了笑:“道理你皆明白,可为何又要去查究这真相呢?”
“便是不甘心啊!”
“恕初梦直言,你今日去寻蓖芷查探,这一招错了。”
“为何?”
“老爷们之所以不愿你插手此事,其一自是保护你,苏之公子已然出了事,倘若你再搭进去,王谢世家便是遭人重创了,其二,便是老爷们顾虑着你的秉性,太过意气用事,你平日谋略时周密,但凡这事与亲近之人有关便乱了心智,阴谋场中独怕这样的,故而老爷们拦着你去,其三,老爷们不让你知,也是在考验你的心性,瞧你守不守得住平和,果不其然,你前脚从老爷那处回来,后脚又去寻了蓖芷,如此这般,老爷们岂敢告知于你?”
扶瑄不语,暗自思忖着,眸中星瞳有些游离颤动,良久才道:“是,你说得不错,我大意了。我这心性,确实不如父亲,还需修炼。”
“也罢了,既然已迈出了这一步,收回已是不可能的,到底查来了真相,你也甘心了。”
几日后一朝,蓖芷不负他望,悄悄潜入长公子屋苑回报来了。
可偏巧蓖芷进屋时如猫撵着步似的悄无声息,他素来放荡不羁,又不叩门,直直地推门而入时,正巧瞧见了扶瑄与初梦二人相拥而眠。
床榻上二人瞬时惊醒,虽未宽衣,初梦仍是羞红了面,扶瑄亦是嗔瞪着,蓖芷连忙背身捂眼,连连抱歉。倘若在平时,扶瑄早已一通好骂于他将他吼出去,但今日这急情摆在眼前,只叫他收了玩笑肃面沉沉。
“小娘子,别害羞了,我蓖芷什么没见过。”蓖芷轻挑单眉,惹得扶瑄一飞眼刀。
他连日赶路,风尘仆仆,也不管不顾,敞着脏兮兮的衣袍便往坐塌上一靠,笑得痞痞邪邪,又惹得扶瑄怒目圆瞪。
“少胡说,苏之可好?”
“流了不少血,似刺破了脾脏。”
扶瑄心中一惊。
“费了一日一夜,血可算止住了。”
扶瑄又稍稍收了惊心。
“虽血止住了,可人还昏迷不醒着呢。”
扶瑄又将心悬起。
“虽人是昏着,但命总算是保住了,军医说待烧退了,应能醒了。”
扶瑄稍稍宽慰,又怒斥:“可否一次将话说完?!”
“大抵情况便是性命无舆,但康复仍需些时日,毕竟也伤了骨,需得静养调理。少时军报也会来的,我只是比军报快了些告诉你罢了。”
扶瑄叫他一起一伏说得心中疲累,起床入了座。初梦也已起了身,退至一旁去剔烛火。
蓖芷瞄了一眼初梦,也觉察着她面上的伤疤,雪肌落痕,也有些怜惜,但此情此景自然不宜问这个。
他望着初梦,又朝着扶瑄递了个眼色,扶瑄回道:“初梦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
这下轮着蓖芷怒瞪嗔怪,似在愤慨扶瑄出卖了他。只听他清了清嗓,道:“你料想的不错,确是南岭王府的阴谋。”
“下手的是何人?”
“说出来你都不信呢,是孙利亲自下的手!”
“他?”扶瑄也有些震惊,“他不是叫阵后交战时负伤退下了么?”
“是负伤退下了,可他腕上这伤根本没他说言的那般严重,什么提不动刀翻不了腕的都是唬人的,刀口看似大,实则伤得轻,他退下后便去了后方处理包扎,混战一起,也没人顾着他了,他便又说驾马上战场上厮杀去了,实则寻了一处乱石掩映处在放暗箭,那暗箭头一回叫苏之避过了,第二回才射中了他。”
“无怪乎苏之会中暗箭。”扶瑄目光空远,不自觉地又攥紧了拳,他适逢焦虑时便习惯如此,“苏之的武功底子与应变我是了解的。倘若不是极熟悉我军排兵布阵与战术之人,暗箭断然不可能中伤了他。”
“可不是呢。”蓖芷嚷着,“前头那么些的胡蛮……不……胡人在那处厮杀呢,有暗箭射来苏之怎能瞧不见,唯恐着暗箭是自己人从背后射来的,背后已交托于友军了,谁会料得到呢!”
“你这消息来源可准?”
“晋军之中我自是不敢去打听,听闻军中流派众多,有亲孙利的,也有亲世家的,谁知我问来的人是敌是友呢,我是从鲜卑军队中打听来的。”
这“鲜卑”二字于初梦耳中更是敏感,她彼时正踞坐在扶瑄身后,低首敛颜,形如一般主人身后的婢女,听到这二字,心中难免动情,眼瞳颤动中露出微微光芒。
蓖芷亦是想及了这一层,便小心说着:“鲜卑军中好酒,几坛酒下去,兵卒们什么都说了。方才这些事,是从几个战场小卒口中问来的,他们亲眼目睹了。还有一事,更佐证了孙利是诈伤,鲜卑士兵言说,今日叫阵后与孙利对战的将军疏懒练武许久,刀法也差,正愁着今日要去送命呢,未曾想竟是赢了还伤了对方一员大将,回来欢欣得痛赏了手下士兵三车酒助兴。”
第一百二十二章 身之往复()
“这样的混账军队竟能胜仗,当真岂有此理!”扶瑄将攥紧的拳砸在床榻上。
“倒不是他们赢的,全是叫孙利那支暗箭给送的,胡蛮这帮只知饮酒牧羊的人,怎会打仗呢?”蓖芷说完便想将方才说的这话吃回去,便战战兢兢去瞄着一旁初梦的脸色,好在她仍是淡然低首,似沉在自己思绪中似的。
蓖芷忙补充道:“领兵打仗一事我虽是不懂,但倘若不是孙利那支暗箭,苏之断不会负伤,领兵大将不折损,也不会兵败呢。”
“孙利当真丧心病狂,如此民族生死大业的事,也敢拿来做暗算用!”
“那你有何打算?”
“我能有何打算,苏之远在天边,战场远在天边,凶徒也远天边,我能有何打算,我鞭长莫及啊!”
“好险好险,我以为你揪着这虚无缥缈的鲜卑士兵人证,要去状告孙利呢。”
“蓖芷你将我谢扶瑄当做什么人了!我虽心乱如麻,可还未丧失理智呢。”扶瑄轻瞪了蓖芷一眼,又道,“如此说来,父亲与王伯父亦是知晓暗箭是孙利放的了?”
“我猜是。”蓖芷又换了个浪荡的坐姿,“正是事关南岭王府与司马锡一派核心,老爷们才更审慎,不愿你插手。”
“可……我都弱冠了,父亲……当真把我当三岁孩童么?!”
“你瞧瞧,你瞧瞧,你这副气急败坏的语气,倘若我是谢老爷,我亦不敢叫吾儿出马呀。”
“愈发没规矩了!”扶瑄斥道,“战场之事你可说完了?说完了便下去罢。”
“诶,你这谢扶瑄,怎么过了河便拆桥?我蓖芷来来回回数万里替你办事,身上的衣袍还垢着北境的黄沙呢,你倒好,连一声谢也无,还要将我打发赶出去,照此下去,看今后谁还愿替你做事!”
“自己灶房去,我正乱着呢!”
“我今日便不乐意去了!回回拿我当家犬似的使唤,办完了事便赏我根骨头吃,我今日便不去吃这口,你能奈我何?”
“那你想怎样?”
“道谢!”蓖芷起身,一条腿蹬在案上,偷瞥着扶瑄,“今日怎么说都无用,我偏要你这谢大公子亲口说一声‘多谢’!”
“灶房里冰镇那缸里存了木莲冻。我再好心提醒你一句,此刻还未到辰时……”
“好吧。”蓖芷哼唧一声,嘴上掩饰不住的偷笑,“今日便饶了你了。”一溜烟便跑不见人影了,扶瑄方才与他说“未到辰时”,言下之意便是早膳还未开用,到早膳时,各屋苑的婢女们来灶房寻过一遍,木莲冻从来是夏日佳品,早便被那群如狼似虎的小丫头们抢光了。
可扶瑄这头,心中却无法开怀欣然,蓖芷走后,他仍坐着了良久,初梦也在一旁陪着他坐,她知此时,扶瑄需要的是一人独处安静的时光。
又过了良久,直至日头已悬上屋檐,卧房内熏来了五月暑热,初梦起身道:“我去灶房那处挑拣些饭食来。”
“我要进宫。”
“你说什么?”初梦猛然回头,只当自己听错了。
“我要进宫,面见陛下。”扶瑄的语调极是平静。
初梦瞬时动了心气,迎上前斥道:“你去了要做什么?求陛下恩准你去战场?你这么快便忘了前时老爷们的意图?我知你担忧苏之公子心切,可愈是此时,愈不可意气用事啊!”
“我去后会怎样,我无法预料,但我不去,便是心意问题。”
“心意重要还是大局重要?”
“苏之与我患难与共,这般袖手旁观之事,我做不到。”
“苏之公子倘若醒着,亦是不会想你去。扶瑄,你且耐下性子来听我分析一二——”
可初梦话未说完,扶瑄已陡然起身,一震长袍朝屋外去了,初梦只见他伟岸身子映衬上华袍大幅摆动着朝远处去,追也追不上他,只好一遍遍叫喊着的扶瑄的名字,声嘶力竭地,甚至有些喑哑地,可终究徒劳,止不住他半步履踏。
直至扶瑄身影消失在末路尽头,初梦心中无比黯然,她当真不想扶瑄去,从前最担忧之事如梦魇往复,既怕他冒然去送死,又怕他与段冉在战场上兵刃相接……
扶瑄这头却沉着心气,不管不顾地朝乌衣巷外行去,路上正碰上了青青,便道:“青青,替我备马,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可……谢老爷不是给瑄哥儿下了禁足令么?”
“我要进宫面见陛下,请他恩准我去北境战场杀敌效力,从前那次只当是我方是遇刺,如今我身子好了,有多一人前线杀敌有何不好,陛下定不会拒绝,我去了那处,还能照应苏之……”
“好!青青去备!”青青目中闪着泪光,却大义凌然似的十分坚毅,他深知帮着扶瑄违抗禁令出府的代价,但与苏之安危比起来,顿生了一股舍己为人之心。
“是谁要去见陛下?”
谢安冰冷冷的声音自二人身后响起,一袭乌衣墨沉蜀锦袍自廊庑后堂堂而出,虽已是焦头烂额的时刻,他仍是沉淀了一身通透高瞻的形色。青青慌忙吓得躲去了扶瑄身后,扶瑄迎身而上,照例行了礼回:“父亲,瑄儿要进宫面圣。”
“不许。”谢安斩钉截铁地回了简简单单二字。
“瑄儿倘若去了北境,一来可照应苏之,如今只他一人在蛮荒之地,又身负重伤,难免有无法顾及之处,又受人加害,二来,苏之负伤需休养些许时日,瑄儿也可替他继续调查司马锡一派的阴谋,况且男儿弱冠,慨当以慷,当以民族生死大业效力……”
“不许。”
“父亲,我已成年了,可父亲为何总当瑄儿为顽童似的?父亲不许我去,总需给我个理由罢!”
谢安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说出这番话,不是三岁顽童是什么?我既从前有言在先,下了禁令,三月内不准你出乌衣巷,便需遵守,为今尚有一月之期,倘若禁令可随意打破,今后府中何人还守规矩?你是长公子,更需以身作则。”
“父亲!法理也不外乎人情啊!”
“今日青青伙同你违抗禁令,我念你二人这步子到底还未迈出巷门,便不追究了,之后需好自为之。”
“父亲!”扶瑄眸子中闪着凌冽而坚毅的光芒,一字一顿道,“倘若瑄儿非去不可呢?”
第一百二十三章 如丝牵引()
“公子——公子——初梦见过谢老爷,见过扶瑄公子——”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初梦却自花径中跑来了,一路狂赶只促得她气喘吁吁又惊起了咳,正以手抚膺极力平息着气息。扶瑄见她因急行而涨得通红的脸上,血丝道道分明,瞬时怜惜得没了脾气,道:“你怎么来了?”
“回公子,启禀老爷,赵姨娘……姨娘那处得知了王苏之公子负伤的消息,正哭得凄厉……我怕姨娘身子受不住,便来寻公子过去劝慰他。”
“我去罢。”谢安冷冷睨了一眼扶瑄,又道,“你随这小丫头回屋苑歇着罢,好自反省。”
“可……”
“公子,我们回去罢,姨娘那处有老爷去了你全然可放宽心了。”
“锦庭去了么?”谢安问。
“回老爷,已然过去了。”
谢安微微仰首,深深地凝了扶瑄身侧这娇小玲珑的小丫头一眼,哼笑一声,便与张炳一道朝赵姨娘那处去了。
扶瑄与初梦回去的路上,扶瑄只沉郁着面容,低垂着长睫,初梦小心地侍在她身侧,不时抬眼打量扶瑄形色。日光收入卷云里去,透着闷闷的光,二人一路无话,快至长公子屋苑时,扶瑄低叹了一口气,道:“方才之事,多谢你了。”
“嗯?”
“方才我与父亲正剑拔弩张,倘若不是你来,我与父亲已是正面相冲,后果不堪设想。”
“初梦不过是恰巧过来通报罢了,幸而赶上了。”
“赵姨娘那处,亦是你将苏之之事捅过去的吧?”
“啊……是……”
扶瑄又叹了一声,抚了抚初梦仍是涨着气血的小脸:“辛苦你了。”
“你不怪罪我冒然便好了。初梦亦是无奈之下才出此下侧,可相较而言,王谢世家此刻已然伤损了苏之公子,倘若你再与老爷交恶,便更给了外人可乘之机了。我想着,王谢世家这般的大家族,从外头攻来,一时是难以溃败的,独独怕中内自乱阵脚,从内而溃。权衡之下,便只好委屈了赵姨娘了。”
初梦说时,扶瑄自怜爱地凝着她形若桃瓣的眸子,愈凝愈是喜爱,待她说罢,他已迫不及待将她搂入怀中,吻着她的香发,道:“嗯,多亏了你,我们进屋罢。”
初梦抬头望了望云层中隐着的日头,道:“该可领午膳了,你先进屋坐,我去灶房那处一趟。”
“你饿了么?”
“我倒不饿,我怕是你饿了。”
“我也不饿。”扶瑄道,“陪我一道回屋坐一会可好。”
“好。”
即便屋外在闷热,卧房内总是丝丝凉凉的清爽,广藿香的气息自古青玉香炉内袅袅腾出,窗外有几枝木槿花先色夺人映入屋内,木槿花朝妍昔落,循环不息,如生命轮回往复。
初梦替扶瑄沏上了茶,道:“前时你走得急,还有好些话未听我说完。”
“前时是我起了性子了,辜负了你一番周全之心。”
“大抵前时王苏之公子出征后,老爷们便想及了今日之事,老爷们太是了解你了,故而才定下那般禁令规矩。如今你冷静了细细想来,可有觉着整件事当中有何处不妥?”
扶瑄提过壶也替初梦斟了一盏,又低饮了一口,沉思片刻,道:“如今想来,处处皆是疑点,倘若我冒然去了北境征战,倒更中了司马锡的下怀。”
“说得正是,且初梦注意到一点,颇觉奇怪,有何缘由,非得孙利亲自动手不可呢?倘若动手之时叫随行兵士抓住了把柄,岂不身败名裂?孙利冒着此等危险也要亲自动手,初梦想来不简单。”
“确实,依照司马锡惯用伎俩,从来是派小卒去做,即便事发也可弃车保帅,断不会如此不稳妥,莫非此是孙利自己一时兴起,非得手刃此仇?”
初梦微微摇了摇头,眼眸低敛,却比沉浮名利场的权贵更深邃,从前她在鲜卑追随段皇时见过太多这般勾心斗角之事。她幽幽道:“初梦想来,这孙利好比一只纸鸢,纸鸢单凭有翼,放得再远也不是问题,但这背后牵引之人才是关键,不将牵线之人除去,即便这只纸鸢陨落了,又可起那只纸鸢。自孙利亲自动手来瞧,初梦估断,这牵引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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