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梦又低首望着掌中所握白瓷瓶,低声叹惋。
我亦心感怀,难为有情郎。
放勋当真是有心了。
可无奈情爱之事,不是朝夕人情便可买得。初梦心中隐隐荡着愧意,轻蘸取药汁来擦,药汁无所障碍渗入皮肉里,疼痛之余又多了层莫名复杂的滋味。
少时,药擦毕了,初梦穿好了衫,收敛了神色,向着屋外嚷声:“我好了。”
可屋外除了浓浓日光外鸦雀无声。也未见扶瑄入屋。
初梦满以为是她嚷声太细,隔了门有削弱了,便又道:“我好了,进来罢。”
她候了半晌,仍未见扶瑄半个身影,不知怎的竟有些不祥之感,便又艰难下榻,趿上鞋挪去屋外,可方扒开了门,扶瑄便迎头从屋苑正门那处来了,手中还端着个木案。
扶瑄于门缝中见了她,只手将门推开,晲了她一眼,又冷着面孔问:“怎的,又要出去呢?”
初梦见她安然,也当宽怀,只是方才想及了段冉与放勋,心头仍不免有些酸楚,故而兴致不高,只是欠身将门关上,低回:“没出去。”
扶瑄见佳人似心中有恙,不知是否是自己板着脸孔冷得太过火了,忙是舒缓了神色语调,半搂着她身子哄着:“你若要什么,只管躺着喊我便是了,眼下最紧要的便是你养好身子,静卧方有助于伤口愈合。”
扶瑄说着将手中木案往旁处一放,又抱起她轻放在床榻上,道:“我去灶房那里取了些凉州蜜瓜来,早前进贡的,口味清甜,拿来给你尝尝。”
初梦躺在床上远望着玉盘中的瓜瓣,清亮的碧绿之色如剔透翡翠,又经冰镇过后冒着淡淡的烟气,如天宫之物似的,看着格外诱人垂涎。
“五月光景了,也是吃瓜的时节了。”初梦幽幽然道,一算日子,她来乌衣巷内已有两个月头。凉州盛产蜜瓜,鲜卑亦是盛产蜜瓜的,初夏时节,蜜瓜已在藤蔓上结子,假以时日便可飘香,滋味甘甜沁心,初梦睹物思人,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你不喜食瓜么?”扶瑄问。
“喜食。”
“蜜瓜储存在冰水里保鲜,于你而言有些寒凉了,且稍后一阵,待瓜回温再食。”
“全凭公子……全凭你安排着。”
扶瑄望着她神色黯然,便轻攥起她的手,问:“可是身上又疼了?”
“身上总是疼的,疼着疼着也疼惯了。”
“难为你了……”扶瑄忽而振奋,眉飞色舞道,“我与你徒歌一段,给你解闷如何?”
“啊?”
“徒歌清唱呀。”
初梦一愣,见扶瑄不似玩笑,忙道:“不可不可。外头的市井氓人亦或教坊艺伎才徒歌呢,你一个堂堂世家公子怎可?又与我这小婢女徒歌,乱了尊卑规矩,乌衣巷内人多口杂,保不齐叫路过之人听见了,传出去叫外人笑话。”
“这又有何妨,但凭你笑,随他们听见了去。到时候外头去传传,我谢扶瑄的歌艺也不差呢。”不及初梦再劝,扶瑄兀自唱起: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初梦侧头细细听着,扶瑄歌艺倒也不赖,声如钟乐厚重,又如笛音悠扬,用情之间,情深细腻,虽无管弦伴奏,也颇是好听,听着听着,她便不自觉凝上他的容颜,放声的喉头在脖颈中上下涌动,唇口一张一合,弧角自现,靡声男色,昼颜华彩,通身流溢着翩然风韵,衬着他身后投来的和暖日光,竟觉着有些迷住了神。半晌,歌唱罢,她还沉在其中呆凝着扶瑄。
“怎了?好听得惊呆了?”扶瑄望着她的眸子,满目笑意。
“这歌哪处得来的?”初梦在恍神之余大抵听出了词中意味,女子思慕,忠贞不渝,无奈情郎负心,朝三暮四。
扶瑄未回答,只道:“你瞧我似不似歌中女子,被情郎抛弃却暗守情愫,念念不忘。”
“莫胡说八道,哪有堂堂公子自比弃妇的?这歌哪处听来的?”
“此歌名为《子夜歌》,是从前我遇着一名唤作‘子夜’的女子,她唱与我听的。”
初梦听闻是女子,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哦”。
“怎了?吃醋了?”扶瑄笑得更欢,似计谋得逞似的,嬉笑间颇显幼稚顽皮,道,“你安心,那负心情郎可并非我。我与子夜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恭敬互重罢了,跟你可不同。”扶瑄说罢轻刮了下初梦娇细的翘鼻,又惹得她双颊生晕。
初梦别过脸去,故意道:“你们世家公子的百花艳事,与我又何干。”
“我可不是那般世家公子!”扶瑄敛起深邃眸子,极是深沉地凝着初梦,缓缓擒过她的手贴在他滚烫厚实的胸膛上,又复了一遍歌中所唱,“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口朱发艳歌,玉指弄娇弦。”
初梦自然明白这句词中所述之意,爱溢心头口难开,只寄托于口歌抚琴之中,扶瑄这直辣辣的表白倒叫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忙慌之间道:“瓜好了,快吃瓜。”
“好,凡事皆依你的。”扶瑄笑着起身取来玉盘,剜了一勺瓜肉,倾于初梦唇边,她刚启唇欲接,扶瑄又腕上一转将瓜肉送入自己口中。
初梦被他逗弄得羞红了面,嗔了一眼便闭目别过头去,却紧接着感到何物封住了微撅的唇,睁眼一望,只见扶瑄浓醉的长睫跃动眼底,他的唇正着自己的唇,口中,正有一块温软蜜甜的瓜肉伴着扶瑄温柔缠绵的舌送入初梦舌尖。
扶瑄将初梦的口接纳了瓜肉,便抽身轻笑道:“瓜还有些凉,我才替你温一温,这下放心尝罢。”
第一百一十三章 嫌隙而生()
当日桓皆于自昙巷内爽约不是无缘由的。
早于三日前,桓皆自乌衣巷回来便为自昙巷之约而排了日程,故而仆从来问膳时,他特地将那日早膳提早了一个时辰,可他不知,便是这小小一个举动,却叫司马锡起了疑。
司马锡自然不是吃素的,当即便命成济去查,不时,成济便回来了,连同他如何潜入乌衣巷的前后经过也一并查明禀报。司马锡听罢,唇角露出一个阴诡的笑,一对如鹰般的瞳仁目视前方,成济已了然如何做了。
是日一早,天还未光,桓皆早已起身洗漱,事实上他一夜兴奋期盼着天亮,辗转难眠一夜未睡,但起身时仍是格外精神,正当他换毕一身朱绛蜀锦蛛网纹衣袍,束着冠时,门外却来了人叩门。
桓皆启门一瞧,成济正披着一身日夜交替时的清辉立在门外,满面堆笑。
桓皆狐疑,行了个礼,问:“成管事早,什么风将您吹来了?”
“桓冼马早,老仆给桓冼马道喜了,王爷请冼马过去书房一趟。”
“这么早?”
“王爷素来精进砥砺,闻鸡起舞。”
“可……”桓皆迟疑了片刻,倘若与成济说稍后有约而回绝了王爷,毕竟王爷是他立身依傍之本,于情于理皆说不通,便问,“方才成管事言,管事与桓某‘道喜’,‘喜’从何来?”
“这……老仆只知一二,大抵是乌衣巷那头有传言,谢扶瑄公子托人于市面上偷偷采办了桓冼马的书法用以研习。桓冼马果真更胜一筹啊!”
桓皆听闻自然心花怒放:“当真?”
“千真万确呀!”成济又行了个礼,“恭喜桓冼马了!此事王爷说来,还要道与皇上知呢。”
“那真是有劳王爷了!”桓皆一同笑了一阵,又稍稍收敛道,“可此等小事,王爷为何特意需召桓某过去聊谈?”
“桓冼马,你才情傲人不假,但当真不谙为官之道啊!王爷如此器重与你,许是又有其他事寻你一道商议也未可知呢。”
“非得今朝么?”桓皆稍稍蹙动了两道浓眉。
“桓冼马莫不是今朝有事?”
“那倒也无。”桓皆道,“敢问管事,大抵需时多久?”
“应是不会很久的,王爷辰时需进宫面圣。”
桓皆大松了一口气,舒展眉头,欣然跟随成济一道去了。
候了一阵,司马锡果然如约而来,身后随着几名端着木案的婢女,司马锡仍是那派盛气威严之相,映着朝日,又添几分抖擞。桓皆边是行礼边抬眼偷瞄这群婢女,司马锡赤丹鎏金袍袖一挥,婢女们依次陈列,将手中木案上的盘杯摆放在桌案上,一件一件的玲珑玉器中还盛着佳肴美酒。
司马锡抚须笑道:“本是皇上约本王入宫一同用早膳商议国事,可惜皇上今朝临时有事,那本王便来传桓冼马一同陪本王用早膳了。桓冼马,可好呀?”
桓皆心中“咯噔”一下吃紧,嘴上却道:“谢王爷赏识,桓某不胜荣幸。”
司马锡目光如电,连桓皆稍纵即逝的蹙眉焦色也叫他捕捉眼底,心中满意哼笑,与成济道:“给桓冼马赐座。”司马锡边入座,边与桓皆道,“你可当真赶上了。凉州进贡了一批蜜瓜,配着这热熏熏的朝阳吃来最是爽快,今日你可有口福了。”
“自是托王爷的福。”
“坐罢。本王听闻,谢扶瑄也命人在城中收集桓冼马大作用以研习呢。本王自会将此事道与皇上,虽那日赏字大会不分伯仲,但到底,本王认为桓冼马仍是技高一筹。”
“多谢王爷栽培。但桓皆素来以‘楚孟’之名落款,恐怕市面上流传的皆是假货,叫那谢扶瑄白费了一番心思罢了。”桓皆道,“桓某自信论技艺胜得过谢扶瑄,孰优孰劣,只消时间来裁决,高下立判,眼下,已然见分晓了。”
“说得好!”司马锡哈哈大笑,命婢女与桓皆添酒,“本王便是欣赏桓冼马这般潇洒不羁的人才,本王敬桓冼马一杯。”
“岂敢岂敢,桓某谢过王爷,承蒙王爷关照。”
二人便这般不咸不淡地畅论起琐事,司马锡无非是对桓皆闲话家常,说了一阵子话又上了几道菜又说了一阵子话,洋洋洒洒屋外天色大放光亮,时近辰时,俨然要将这早膳吃到晌午的模样。桓皆心中焦躁的火苗随着日头爬升俱长,司马锡愈发热烈,他答得愈发心不在焉,可任凭他如何探口风,司马锡仍是一派兴致高昂之色,丝毫未有终止早膳的意味。
“王爷。”桓皆终究忍耐不住,道,“桓某这厢早膳用得差不多了,王爷前时教导桓某多读兵法,桓某铭记于心,通常于每日辰时早读,唯恐一日懈怠前功尽弃,请王爷恕罪桓某先行告辞了。”
“桓冼马,这样的习惯可不好啊。”司马锡饮尽了酒,声色不露,“怎能每日固定时辰读书呢,冼马今日可回去读了,明日倘若是皇上召见呢?也敢推脱么?”
“桓某不敢……”
“本王又正要与你商议如何应对慕容部一事呢,眼下下一场战役即将打响,千钧一发,本王信任你是本王心底,可有什么对策敬献?”
这话一出,桓皆明白他今日自昙巷便是去不成了,既来之则安之,心中虽有些遗憾,但到底司马锡被信任器重的感觉也颇是飘飘然,便一咬牙,索性不管初梦那事了。
桓皆七七八八说了一通他对于两军战局的看法,司马锡垂敛眼角听着,眼底隐约可见闪动着灼灼光芒,桓皆最后总结道:“依桓某之见,欲擒故纵,还是先忍让着慕容部,叫他得些好处放松警惕,一来可保不生事端,二来将来也好为王爷所用。”
司马锡听罢,沉默了片刻,那片刻里只叫桓皆有些不安,他自信说得头头是道,但这只是她的看法,未必能说到王爷心坎里去。候着候着,只见司马锡的一边的唇角轻挑,抬眼凝着桓皆,笑道:“果真兵法未白看,说得极好。”
桓皆这才松了口气:“谢王爷赞赏。”
主士二人又说了许多话,添了几壶酒,司马锡直将早膳拖过了辰时才放了他走,自然,期间过程全是不着痕迹。
又关上门,成济才禀道:“派人去城中查探过了,‘她’当真是出了门了,好在此刻已然回去了。”
司马锡冷哼一声,道:“果真是头未训之兽,稍不留神便出岔漏。”
“依王爷看,今后府里如何待他?”
“生活物料照旧,但今日起本王不见他,倘若他来寻我便找个由头打法走,另外,与鲜卑通情的机密之事亦不可让他知晓后续跟进。”
“老仆遵命。”
“好一个桓皆。”司马锡目放狠光,“野心竟如此之大,还妄图掌握本王机密,操控本王的人。成济,此人你务必小心看管,用他所长,但切忌给他来日反咬我们一口的机会。”司马锡说完又顿了顿,道:“鲜卑慕容那处,下一役迫在眉睫了,也需好生盯着。”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断舍离合()
有着放勋赠来的百花秘露助力,初梦又被扶瑄勒令躺在床上颐养,扶瑄寸步不离守护着,照料细致入微,初梦身上的伤很快结上了厚痂,淤青肿胀也散退不少,也不必服用曼珠沙华汤药镇痛了。
是日一早,她用过了早膳,将扶瑄叫了过来,道:“这几日我想着,总想去与放勋公子道声谢,这几日下来,我身子也好多了,可试着下床活动。百花秘露这般稀罕好物,赠予我一个婢女来用,确实太奢靡浪费了。”
“那好,你去罢。”扶瑄的笑瞬时凝收下来,初梦看得真切,他定是又不大高兴了。
“我知你不乐意我去。但只此一次。”
“哦。”
“扶瑄。”初梦轻巧拉过他的手,扶瑄此时面颊气鼓鼓的,如三岁小儿撒娇赌气似的。初梦见状笑道:“你方才是否将何物打翻了呢?”
扶瑄但叫她突如其来的一问镇住了神,忙问:“何物?”
“有一葫芦,中盛满醋……”
“你知我醋着还要去呢?”扶瑄嗔瞪着灵秀玉眸,故作气愤。
“你不放心于我?”
“你究竟知不知轻重?”扶瑄倾上身子,语带急迫,“你去放勋那处,无异于羊入虎口,叫我怎能放心?你究竟知不知自己对男子多有吸引力?”
“额?”初梦一愣,闪着明眸,“你这是恼我呢……还是夸我呢……”
“非去不可么?”扶瑄起身,浑身散发着冷峻之气。
初梦低回了一声“嗯”,见扶瑄又板起面孔了,忙哄道:“当真只此一次,绝无下例。”
“既然我决定了,我知你是不会为旁人意见所左右的,好,你去罢,早去早回。”扶瑄冷冷撇下这句话,便拂袖走了。
初梦望着扶瑄挺拔背影,堂堂八尺,锦袍加身,在日光沐浴中显得恢弘盛大,却独独在她面前显露幼稚,不禁心有所动,心波荡漾。有道是无论多成熟的男儿骨子里皆是顽童,但看他足够倾心于你便会表露。
少时,她缓缓起身,伤口已是不会流血流脓了,她便挑了件婢女素净的袍,也不打算敛妆抑或遮掩面上伤疤,便这么清白敞阔的去了。
躺了几日,人也减瘦了清肌。
初梦走在路上,夏风虽素和,但到底陌生,钻入衣袍拂得她有些透透惴惴的,但她心中只着急去往放勋那处,早去早回,也好叫扶瑄不担心。
彼时,初梦去到厢苑时,云澄正坐在廊下闲吹落花,她与放勋素来也无话说,自然也不愿在他屋中候着碍眼,她见初梦来了,初一眼还当自己看日辉青砖久了眼花了,第二眼又定了定,才敢认下这雪白的素容与清瘦的身子。
“你……你怎的来了呀?”云澄忙是迎上去,一脸不可思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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