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时,蓖芷风尘仆仆地来了,才算给这清冷的屋苑里带来一丝热络气息。蓖芷这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不必说,自是又有所斩获了,他大大咧咧将袍甩得及肩高,晃晃悠悠门也不叩便推进扶瑄屋了,他只道是扶瑄见了他必是期盼已久似的,不曾想扶瑄只是淡淡瞄了他一眼,轻道了句:“来了?坐罢。”
“可是奇了呢!”蓖芷故作扬声,“情爱之事当真有这般魔力,直叫我们玉面郎君谢长公子茶饭不思呢。”
“查到什么了么?”
“我这般模样,自是查到了呀!”蓖芷大呼道,“可你先回答我,你这屋内可有何伤人的刀呀,剑呀,匕首呀的兵器没?”
“问这做何?”
“我怕你一怒之下砍了我呀。”
扶瑄飞了他一眼:“你何时见过我谢扶瑄这么不从容?”
“这可难说,你谢扶瑄自从遇着那初梦,已然不是前时的谢扶瑄,我倒是也为安全起见,毕竟蓖芷的小命只有一条,还要留着与姑娘们长相厮守呢。”蓖芷笑笑,又道,“话说这初梦究竟是不是野狐精变化的呢,怎的将你心思这般牢牢拴住了呢?”
“我这屋内防身的刀剑倒有,倘若你再这般胡说八道,便销了你舌头下酒。”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谢扶瑄果然是变了性子了!”蓖芷佯作害怕,连连求饶,“当局者迷,自是我懂!往下可说认真的了。”蓖芷又压低了声调,道:“初梦姑娘果真是叫人威胁了。”
扶瑄那琥珀瞳仁登时收紧了。
“我多方确认了,今日府里的柴工悄无声息地换了人,又晚了个把时辰,正是桓皆乔装的。一朝你去锦庭那处阅拜作,后脚桓皆便潜入了这屋苑,又有苑外廊下走过的婢女听见里头争吵声,似说什么刺不刺的,她以为是初梦做错事,扶瑄你训她,她争辩着,你俩拌嘴呢,未敢张扬便走了。”
“行刺?刺客?”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倘若是桓皆授意初梦来行刺,初梦抗拒不从,倒也似乎可说得通,但依现状瞧来不太可能,而更有可能的情况是,桓皆得知了初梦女刺客的身份,来要挟她做什么?”
“故而她脖颈上才会有那道血刀伤……”扶瑄那眸子中燃着蓖芷从未见过的怒火,他青筋在皮肉里绷得一紧一紧,蓖芷未曾料及扶瑄恼怒起来的模样竟是如此摄忍心魄,着实将他惊了一大跳。
“无论是第一抑或第二种情况,初梦皆是有把柄攥在桓皆手里,而她却是动摇了。”
“我信初梦是不会害我的!”扶瑄将拳重重凿在桌案上,又是惊了蓖芷心跳慢了一拍。
“可初梦姑娘又在顾虑什么呢?”蓖芷揉了揉心口,小心打量着扶瑄的反应,方才一惊一乍的,扶瑄又这般震怒,他当真吓得不轻。
“索性我与她道破她这层身份得了!”扶瑄又紧了紧拳,那筋肉震在臂上起伏变化,慌忙叫蓖芷按住了拳,劝道:“可这一旦道破,初梦又会怎样思量,又如何向老爷们交代,扶瑄你切勿冲动呀!”
“我自是信她不会害我,她前时也言说了,她从前、如今、将来,皆不会害我!”
“倘若是桓皆以此身份做要挟,彼时桓皆还未投身南岭王府,妙华坊那次行刺,背后必是司马锡指使,桓皆或是授意于司马锡,或是他从何可靠处得了情报,无论哪种,他今日敢来,以他的性子应不会是故弄玄虚,应当……是坐实了。”
扶瑄将脸垂下去,冷静分析下来,蓖芷所言极是,但他心中颤乱着,不知为何,仍是笃信着初梦前时陈情。
“扶瑄,所以我说‘当局者迷’,初梦姑娘是个绝世佳人,但……”
“你不必说了,千般万般,我仍是信她!既然她正遭桓皆威胁,索性与她道破,叫她放下心中顾虑,今后种种风雨,我谢扶瑄替她承受!”
第九十九章 遗廊异草()
蓖芷回去后,扶瑄难熬地整宿辗转反侧,美人便在偏房,可他却寤寐思服,无能为力。
五更叫过,鸡鸣初报,扶瑄心知这夜是熬不过去的,檐下天色已泛了白,愈至夏令,天白地愈早,阳气炼熏,却搅地人愈是怔仲不宁。
这一夜,扶瑄比以往任何一夜思虑得都要多,他反反复复将此事道破后所有的情况在心中盘算一遍,到底最要紧的,还是初梦的反应,本来隔着层纱,做何事都留着些许自尊与余地,一旦道破,初梦这般敏感之人,独独怕她第二日便从这乌衣巷里消失逃离了。扶瑄又斟酌许久,关于怎样道破好叫她更易接受,亦是演练了许多遍,末了,他忽的拍床而起,不管了,说便说了!
扶瑄沉下一口气,趿着鞋下了床,瞧了瞧铜镜中他那憔悴面容,到底还是清理了一番,又自柜中取了一套新衣换上,重束了冠,才去郑重见初梦。
“公子真早。”
扶瑄方走至初梦偏房门口,那门恰巧同时开了,这声干干的“公子真早”刺破清晨沉寂润湿的空气,周身花香草绿间,那虫喧鸟鸣已是来报晓了,倒显得这声干巴巴的问候格外突兀,一道突兀的还有扶瑄那提在半空中正欲叩门的指,初梦望着他,虽整肃了一番容颜,但底子里还是透着颓唐之色,神色寡淡,而初梦她自己比之扶瑄,也好不到哪里去。
“姑娘真早。”
两个心照不宣之人,全然了然对方的心思,可便是干巴巴地立在门口,没了说话。
一时间,二人之间静得连心跳也听得清。
扶瑄清了清声,初梦便知他此来有话要说,既是期待,又隐怀惴惴忐忑,便不开声,静候着扶瑄启那玉唇。
“有一事,我欺瞒你很久了。”扶瑄迟疑再三,终究选了这么一句话开场,他心觉这样显得是他抱歉,好叫初梦心中少些愧疚。
“嗯?”
“其实……自那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已心有所感,而之所以欺瞒着你,此刻才来道破,也因顾虑太多。”
“嗯。”
“其实,我已知晓……”
初梦和扶瑄的心揪紧在一处,一个惶恐地听着,一个惶恐地说着,二人的眸子睁地亮亮的。正当此时,长公子屋苑内却忽然冲进来一群侍卫,一行七八人踏着雷霆之势,转眼已将二人团团围住,扶瑄亦是惊楞住了,那为道出的半句话只叫侍卫盔甲与兵器的雄浑之音盖了过去,初梦也是惊着了,但扫眸一瞧,这批侍卫全是乌衣巷中看护,便更是迷惑了。
维桢自侍卫中上前而出,许久不露面的她仍秉承着她一贯的华贵姿态,紫亮的光泽缎袍似鎏金辉珠,衬在身覆银鳞胸甲的侍卫之间,烘托地格外璀璨。
“见过维桢小姐。”初梦忙行礼道,但瞧这侍卫的架势,心感不妙。
“维桢,这是为何?”
“扶瑄兄长你莫管了,此是赵姨娘的意思,维桢替赵姨娘来长公子屋苑走一遭,捉拿这吃里扒外的女探子,便不劳扶瑄兄长费心了。”维桢道完,又朝侍卫大喝一声,“还愣着作何,将这女探子捉去赵姨娘那儿,余下之人,给我搜!”
“我看谁敢?!”扶瑄亦是一声喝,侍卫方起的碎步嘈杂瞬时又凝滞住了。
“扶瑄兄长,此是赵姨娘的意思,维桢只来替她办些事,兄长有何需陈情的只管寻姨娘去说,切莫为难维桢,叫维桢难做呀。”
“此处毕竟长公子屋苑,初梦是我谢扶瑄的人,无根无据,凭何来抄检我处?”
“那根据正是在初梦房内呢,兄长稍候,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维桢话及此处,初梦已是思绪飞转,忽的灵光一顿,那秀美的眸子又沉为黯然,大抵是那事了。
“维桢小姐,既然赵姨娘传唤,那初梦自然不辞,与小姐一道走一趟。”初梦说罢低首敛眉,又抬头望了扶瑄一眼,目光浅哀,似在抱歉。
“初梦!”扶瑄急唤了声,却留不住她的步履。
侍卫见此情状,也不敢“捉拿”,又见初梦态度端好,便与她让了条空道,跟从在她身后去了,又有一队侍卫即刻冲进了初梦偏房,将那带锁的不带锁的,犄角旮旯之处一一开箱倒笼,妆盒,衾袱碰得作响,丝毫不因扶瑄在此而收敛着,扶瑄在屋外听着声响,沉着脸色,维桢忙陪笑道:“扶瑄兄长,维桢想来,初梦姑娘也应是无罪的,可偏巧有人去赵姨娘那处告发了,为正肃听不徇私,只好叫维桢来查了,兄长莫错怪了我。”
少时,侍卫果真带着一个包袱出来了,交与维桢,维桢迫不及待打开包袱一瞧,果真是一卷字轴,又展开字轴,那墨字上写得明明白白,内容书得是何已无人关心,只是那落款——“桓皆”二字,十几对眸子看得真真的,无从抵赖。
扶瑄亦是睖睁着眼,不敢置信,他日防夜防,竟不想还是出了这般纰漏。
“无怪乎方才初梦姑娘走得这般从容呢。”维桢笑道,直瞧着扶瑄愣神而得意,又扬声道,“如今人赃俱获,初梦姑娘果真与敌家王侯司马锡门下的桓皆公子私通,这还了得,当真是要罚的!扶瑄兄长大公无私,容维桢来抄检,有劳了。”
维桢得了字卷心满意足便要去回话,扶瑄也一道跟了上去,却又叫维桢身后的侍卫拦下了,维桢回眸,笑容倩楚:“扶瑄兄长,赵姨娘前言,倘若真寻着了什么,便不必请兄长一道过去了,兄长只在这屋苑里好生修养便好了。”
“我屋苑的人出了事,我为何不能去瞧?”
“此是赵姨娘的意思,请兄长莫要为难维桢,想必兄长也是聪慧之人,赵姨娘不许兄长去,也怕是兄长替初梦姑娘求情呢,余下的话,也不必维桢说得更明了了吧?”
“我只求维桢妹妹一句明白话,初梦何时能回来?”
“这……这可未知呢,需看赵姨娘的意思了,兄长也知,未婚女子私通属藏污纳垢,已为大户世家所不容,轻则杖责,重则逐出乌衣巷,而她私通之人又是当下时机如此敏感的桓皆公子,究竟她是否为南岭王府安插在乌衣巷内的女探子,本此利害之事自然应报于老爷知,可兄长也知,眼下两府老爷正去河南视察,府中当尊赵姨娘为长,她自会有决断。”
第一百章 萱蔺之身()
府中那头,初梦由侍卫相持着朝正厅走去,那一顿一顿的侍卫沉重而充满金属气息的步点恰巧落在她心跳上,她也心知,此刻两府老爷不在乌衣巷内,心怀歹念之人又要兴风作浪,朝时起身前正思索着,不曾想朝膳还未用,暴风雨便又来了。
正厅里已然跪着两个人,那熟悉的背影恍若上次,只是身着之服换了粗糙些。
初梦如上次那般跪在那二人身旁,上次乳鸽落毒一案还有转机可寻,而此次,当真是证据确凿,百口难辨了。
少时,维桢加急着步子也来了,一入门便将那如获至宝之物交于上位坐着的赵氏手中,赵氏展卷瞧了瞧,也有些惊诧,又望了一眼维桢似做确认,维桢唇角含笑,极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初梦遥望见那字,如她前时所判的一样,面对着接下来的血雨腥风,倒有几分欣慰自己的洞察力并未衰减。
“桃枝,萃心,她人来了,你二人有何需要指证的,此刻说罢,谁来先说?”赵姨娘将字收在一旁,肃然道。
萃心与桃枝互望了一眼,桃枝道:“萃心发觉得早,萃心先说罢。”
萃心收回了眸子,有些难色,又望了一眼初梦,初梦淡然垂目跪着,她愈发心虚起来,前时初梦不计前嫌肯收留她,招呼灶房婢女待她如初,萃心亦是感恩,但这状告的一步一旦迈出,便无回头路可走,跪身在此,除了说,别无它。
“启禀姨娘,前时……很久之前了,那时初梦方要从灶房调遣去扶瑄公子那屋,她临行前收拾包袱呢,萃心一不当心误闯了,瞧见初梦包袱内有一字卷,萃心思来想去觉得不妥,怕是贼赃,便又趁着初梦出去时折回去看了,才发现是一幅字。萃心字虽认得不全,但底下落款‘桓皆’二字还是认得的,从前只知这桓皆是男儿名,以为是初梦入府前的情郎所赠,后来南岭王府出了公子那档子事,才知这‘桓皆’其人大有来头。”
赵氏将身旁那卷字轴向前一丢,卷轴未系,一览无余滚散于地砖上,“你瞧瞧,可是这幅字?”
“回姨娘,正是。”
赵氏冷笑一声,道:“如此一来,初梦与桓皆在她入府前便相识了,初梦你可有异议?”
“是,初梦无从抵赖,百口莫辩。”
维桢坐在赵氏身旁,道:“姨娘,我瞧她定与桓皆那人情分不一般,纵然我与扶瑄公子这般青梅竹马的兄妹之缘,他也未曾赠予我手书字画的,更何况这初梦姑娘悉心保存着,侍卫抄检时,费了好大子劲儿,自那最压箱底的木箱子里翻出来的呢,倘若不是心中有鬼,何须藏得这般深?”
赵氏道:“照理说,当下青年小辈中,儿女私交风气虽是轻浮,但也局限那些风尘烟柳之地女子,她们惯常抛头露面,收一二件公子们的馈赠也是情理之中,且都是台面上往来的,这般私递进来不报的,莫说你此刻卖身在官家做婢女,就算你是平民良家的小丫头,私定情事也为父母不耻。”
维桢接道:“姨娘也莫怪维桢多嘴,本是乌衣巷内之事,维桢是外家来的宿客,又是小辈,不便多言,可偏偏维桢性子直,又自来当姨娘似母亲般看待,母亲家中有事,维桢不敢坐视不理。这般偷藏男儿情物的龌龊事,维桢听来也战战兢兢,替着初梦难堪呢,这往小了说,是她一人脸子不要,往大了说,却是损了世家门第颜面,姨娘何不借此机遇好好整肃整肃家风,凡有类似者一律逐出府去,将这规矩牢牢立下去,瞧谁敢再犯呢。倒是幸而两府无小姐,倘若是有个小姐,全叫这般不知廉耻的婢女们带坏了,那可如何了得?”
“维桢看事通透,说得在理。”赵氏掖着维桢丰掌,极是欢喜,又向厅中跪着的初梦道,“我问你,你与南岭王府的桓皆公子是何关系?”
维桢尖酸道:“你可莫要抵赖此‘桓皆’并非彼‘桓皆’呢,那样子的荒唐话,这府里悠悠众口,自是抵不住的。”
初梦道:“此书法的桓皆,确是南岭王府的桓皆公子。但,诸位信也好,不信也罢,初梦与他并无私情,只是前时初梦逃难漂泊之时,他同为漂泊旅人,萍水相逢,便有馈赠罢了。”
“天下当真有这般巧的事?怎的那在南岭王府此刻风头正劲的桓皆,偏是与乌衣巷的初梦有了渊源?姑且当你所陈为真,可男儿馈赠与女儿,也非寻常啊!”
“实不相瞒,初梦前时漂泊时,为避祸端,乔装为男儿身。”
赵氏听着这话也便楞了楞,而维桢却掩面盈盈笑了起来,道:“初梦姑娘倒真是会编故事呢,这倘若放在摆花街,倒可做那说书人的女弟子去。”
“初梦她撒谎呢!”沉静了半晌的桃枝忽的厉声道,“桃枝昨日便瞧见了,有男子乔装柴工潜入乌衣巷会初梦呢!那男子眉眼颇有书生气质,与寻常柴工不同呢!桃枝故而特意留神了些,后来他竟脱下蓑笠径直朝初梦那偏房去了。”
“说来,此事正巧有另外人证呢。”维桢道,“传那柴工赵四上来。”
门外又来了一名身着粗麻布,体型宽厚敦实的中年男子,正由侍卫领着,哆哆嗦嗦,未到厅中央便跪倒了:“小的赵四,见过赵姨娘,见过王小姐,姨娘饶命,小姐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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