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巧那羊肉已叫人拿走了,只剩羊排了拿回去烤了,放勋公子亲自烤的,说是你应是会喜欢,便叫我拿些来与你吃。”
“放勋公子有心了……”
“说真的,初梦你当真喜欢这般明火烹炙出来的臊膻肉?”云澄见初梦接过食盒,有些惊诧。
“放勋公子特地叫你与我送来,这喜不喜欢,都得接下不是?我这一个婢女小丫头,怎好叫人家公子吃闭门羹呢!”
云澄搔了搔鬓,笑道:“我怎的未想到呢,果然初梦心思细巧,无怪乎放勋公子也夸赞你呢,叫我多与你学学待人接物的本事,果真是好呢!”
“公子谬赞了。我倒是欣赏澄儿你心直口快,整日无忧无虑才好呢。”
“那倒是,我家公子好服侍极了,样样好说,云澄从不为这些事犯愁。”云澄嘿嘿笑道,“怎的,今日怎瞧你自这破房子里出来呢,这房屋破了这么大个洞儿,还能住人?”
“扶瑄公子正在正屋会客呢,不便打扰,我只在一旁回避着,想来无事可做,也便只有去那屋坐一会儿了。”
“那太妙啦!”云澄大呼,脸上洋溢着喜色,忙去拉住初梦的臂,道,“无事可做可去我那屋苑玩呀,放勋公子午后又出去了,我也烦闷无聊呢!快走呀——”云澄说着一把夺过初梦手里的食盒,拉着她直往外跑。
穿过花径掠过湖光,初梦由云澄一路拉着疯跑来至王家兄妹所住的厢苑。初梦微微跑出了汗,便在门口稍稍歇脚,却见苑中廊下,正摆着一口与扶瑄那处一模一样的炭火炉子,炉内的炭火还未曾熄灭,正将余烬燃的通红。
云澄亦是瞧见了初梦所望,便道:“可不是那处么,放勋公子正是在那炉子上烤羊排来着。”
初梦缓步上前去瞧,那炭是府里寻常的果木炭,却有一把孜然轻留于炉子沿壁。
“可方才听来,维桢小姐并不喜这炭火炉子讷。”云澄搬起炉子道,“她出门时瞧见了,便将我训了一顿,可这是放勋公子的意思,要怒寻那放勋公子去呀,与我置什么气呢!看来我还是早些将它撤去了好,此刻也摆着凉得差不多了,再不收起,叫那南风一拉青灰吹入了她那屋,又要训我了!”
初梦听闻,便上前帮着她一道搬,云澄摆摆身子,只叫不必,又道:“你先将那食盒里的烤羊排吃了罢,进去公子那屋里吃好了,他那处有案可以坐,有银箸可以使。公子临出门前叮咛说,摆凉了便不好吃了,你吃下了我也好与公子有个交代。”
“去公子屋里吃?这不合规矩吧……”
“这有何。”云澄轻松一笑,端起炉子,果真她较初梦健硕许多,端起这青泥窑烧的炉子毫不费力,又道,“从前我得了什么点心的,也去公子那武吃,况且他时常不在,人又极好说话,随便来便是来。快去罢。”
初梦便端着这食盒入了屋去,屋内还是那寥寥无几的清淡陈设,并未点着熏香,屋外日光正暖融融地烘过来,初梦却觉着浑身道不出的不自在,似被人束缚了手脚似的,与扶瑄那处相较,那处虽是清冷的温度,却叫人心定心安。
她将食盒摆在案上,向门外望了一眼,只见云澄仍清扫着炉子里的炭灰。
眼前的这方食盒雕镂得极是精巧,浑然一体,通体便是一幅昭君出塞图,那马鬃与昭君所负的琵琶之弦亦是根根分明,木刻的手法似又混杂着些鲜卑之地的技艺,叫初梦隐隐觉着亲切之感。但这食盒分明是女用的,初梦从前供事灶房又不曾见过,莫不是放勋自通州带来,又特意挑来为初梦盛食之用?
初梦只将食盒盖轻启一道缝隙,熟悉而绵厚的羊肉炙火香气便四溢开来。瞧得出,这羊排烤得极好,外焦里嫩,油脂也渗润得恰到好处,初梦瞧得出,此羊排炙烤所用手法与她前时烹羊肉串时如出一辙,便觉着有几分心惊,她那鲜卑人烹羊火炙的技艺,放勋亦是掌握了,却特地来烤与她食。
初梦端望着这余温尚存的羊肉,不知怎的,却又是千丝万缕扯不断,想到扶瑄了。
扶瑄与她一道烹羊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在眼帘前一幕幕重演,扶瑄的怀抱与这肉一般余温尚存,与扶瑄在一起时那默契交融的心绪碰撞,万千琐事不必多言,只一个眼神,二人皆能体会对方的心意,会心融融于静默,亘古深远。
竟是钟情于他了。
竟是钟情于彼时倒在自己短刀下的他了。
再不愿承认也好,但这心意是欺瞒不了的,初梦于心中确认的那刻,亦是惶恐,亦是激动。
“莫不是我这羊排烤得不合姑娘心意,否则姑娘怎的不食呢?”放勋的声音却自身后响起。
初梦忙回眸去瞧,只见他不知何时正倚于门旁,也未知伫了多久,正眯着眸子,朝她抿嘴扬笑。
“公子多心了。初梦还在瞧这食盒,极是精巧。”初梦一时有些恍惚为定,只慌忙搪塞了一句。
第八十一章 契定生生()
“喜欢么,喜欢便赠予你了。”放勋于初梦耳畔温柔道。
“云澄还在外头清理炭炉呢,初梦去瞧瞧她。”初梦方欲拔腿而跑,却叫放勋擒住了她的臂,到:“我已吩咐云澄出府替我采办去了,这小丫头贪玩,天黑之前恐怕是着不了府了。”
“扶瑄公子那处应是缺里人手了,许久寻不见初梦,唯恐公子着急了,初梦先行告退了。”
放勋擒着她的臂并未松动,筋肉在袍袖底下隐约浮显,但这腕与手的力道却破温柔,他道:“谢扶瑄那处,维桢自是黏着呢。我那妹妹狐媚撒娇的本事还是有的,天色未暗之前,你那扶瑄公子应是沉浸在她海棠香之中了。”
“维桢小姐是公子遣去的?”初梦微微愠上眉梢。
“半是半不是。维桢本就对谢扶瑄有意,我只是推波助澜出了个主意罢了,想要拆散你与你那如胶似漆的谢扶瑄,倒也是需花一番心思呢。”
“那公子诱我来此,有何指教呢?”初梦肃然道。
放勋却是笑了,道:“初梦姑娘,莫要那么严肃,虽说你嗔怒时的模样亦是美态,却不及你笑容来的悦目。我今日将你只身唤来,便是要与你定个契约,或者说,做笔交易。”
“初梦素来不是生意人,也身无长物,没什么可与公子交换的。”
“可我这处,却有姑娘梦寐以求之物,姑娘当真不心动?”放勋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紫缎金缕丝锦囊,晃了晃道,“这里头装着北境战事机密要报,要不要一启锦囊一阅机密,可全在你。”
“我?我要阅那北境战报作何?”初梦竭力掩藏心底波澜,虽她内心已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好一个胡人女密探。”放勋笑道,“单凭你方才说话的这口气,叫人丝毫觉察不出破绽,放勋佩服。”
“王公子,初梦与你无冤无仇,平白无故为何冤枉我?胡人密探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初梦不敢妄承呢。”
“‘故国一夜弦霜坠,尽借落樱看冬娆。万籁此声新燕去,谁念北楼怀段皋。’这几句栽花吟,姑娘忘了,可放勋却记着呢。那一枝鲜卑名花梦里砂,如今可正在湖畔迎风招摇。那一张烤馕饼,姑娘撕来入汤,吃得可香甜?”
“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揣测罢了,公子倘若有真凭实据,只管呈与老爷便是,自会有人发落。”
“确是些捕风捉影的事不假,可这未必指明我的揣测不为真。姑娘放心,我并不是来与你为敌的,方才我言说过,只是来与姑娘做个交易,各取所需,倘若我要真对姑娘不利,只管将我所见所闻呈报于官府,以此刻战时杀一儆百的近况来瞧,姑娘此刻已是无机会站在此处与我说话了。”
“你在要挟我?”初梦凝着她毫不怯弱的敛瞳。
“不敢不敢,只是交易。”放勋又挥了挥他手上攥着的锦囊,如锦帘下的妖媚女郎,明知一起帘子便是身心掏空,却仍极具诱惑着人们去尝。
“初梦再言一遍,初梦并非什么胡人探子,你那锦囊中的军报与我更无半点关系,初梦既不关心,亦不想看,请公子拿走罢。”
放勋并不言语,只笑得邪魅,将锦囊在初梦煞白的小脸前来回摇晃,有几时几欲蹭到她的鼻尖。
“王公子,你为何要戏弄我?!”初梦稍稍有些心虚了。
“我并未戏弄与你,倘若我戏弄你,便叫我不得好死!是真是假,你一启锦囊不就知晓了么?”放勋仍是笑着。
初梦有些心动了。
“既是交易,公子又欲向初梦索取何物?初梦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公子又怎能断言此物初梦必然有呢?”
“此物你当然有。”放勋上前一步,道,“且与你来说,得来不费吹灰之力。”
“公子莫不是叫我去做扶瑄公子的探子?背叛扶瑄公子的事,王公子想都不必想了,初梦是断不会做的!”
放勋抿着嘴,笑得更是粲然了,道:“好一个衷心不二的婢女,我倒是有几分羡慕那谢扶瑄了。可我放勋在姑娘心中,便是这般龌龊小人么?我行事素来光明磊落,倘若有一日要与谢扶瑄一决高下,那也必是用刀剑,而非暗箭。”
“那公子要何物?”
“你的心。”
初梦被这寥寥三字惊住了,回眸怔怔地望着放勋魅笑的容颜,良久回过神来,哼笑道:“恕初梦直言,王公子并不倾心于初梦罢?”
“半是半不是。”放勋道,这次却并未解释更多,只问,“那么初梦姑娘意下如何呢?姑娘从前用儿女情长接近谢扶瑄,不亦是为了这战事情报么?如今叫你倾心于我,有何分别?”
“可这心自有心的思虑,它将谁人存敛于内,初梦做不了主。”
“心未动,可这身子……”放勋伸手揽过初梦的细腰,将她温柔推入怀内,俯身凝着她微微颤动的眸子,道,“本公子素来不是强求之人,今日的交易,初梦姑娘回去好好思虑思虑。这锦囊只是见面礼。”放勋说罢将初梦的衣襟口剔起一道缝隙,把锦囊塞入其中,动作极是暧昧,又抚了抚襟口的五色丝绣花,顺带那一颈细白的肌肤。
初梦忙挣脱出来,将锦囊抽出,羞红着面怒瞪着放勋。
“锦囊你也不必推却,启不启随你,不启自可将它烧了。”放勋适时给了初梦台阶下。
“倘若无旁的事,初梦先告退了。”
“且慢。”放勋又道,“还有一事恐怕你未明,我听闻长姐尔妃娘娘已然提议皇上,将维桢赐婚与谢扶瑄,想必这般光耀门楣的喜事,谢家应是不会推脱的。”
“哦,那与初梦何干呢。”初梦垂下头去,目光瞬时黯若灰夜,迈开步履疾奔向外行去。
在花园一角树荫蔽日处,初梦终究渐渐觉着走不动了,半因心中泛着无尽苦楚似泰山压顶,半因眼中迷蒙着泪花看不清路,她背倚着一棵树干缓缓蹲下,泣涕涟涟,黄粱一梦,一朝梦醒,玉碎惊心。
哭了一阵,初梦又自怀中取出那个锦囊,锦囊在避光处呈显更深沉的色泽,似一团蓝色的火邪魅地燃着。初梦紧了紧掌心,这团锦囊携带当中的机密,此刻已全然属于自己,前时接近扶瑄不正是为此么,可为何此刻得到了,却并不开怀,更甚悲痛呢?
初梦定了定神,收了眼泪,似一只黄鹿般轻捷起身,抽开束绳,当中果真有一张纸,初梦展开来读,竟是苏之的家书!只见纸上墨迹颇新,纸张也很寻常,想必是放勋前不久潜入书房去誊抄的:
扶瑄,我去征战,一算日子,已时近二月了,可时光飞度,除了北方草长莺飞的变化外浑然不觉。近来军中士兵大抵换季不适,染了时疫,许多人患了风寒,军中军医已忙不过来,幸而我倒并未染疾。北方原驻的岭安军已与我军会师,张捷将军亲自领兵坐镇,果然大将风范,我亦是与他讨教了许多行军作战之侧,受益匪浅。另有你前时嘱托之事,蓖芷已与我互通有无,稍安静候,真相不远矣。
勿念,苏之
第八十二章 春江花月()
日色渐渐西斜偏移,暑热也渐渐收了锋芒,初梦见天色渐暗,便思忖着扶瑄与维桢那头应是唱罢浓情了,她便迈步向长公子屋苑去。
而当初梦回了屋苑,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却发觉苑内里外并无一人,大门空敞,要说维桢她回去了也是情理之中,而扶瑄此刻依照往常,总会在卧房看书,边候着初梦一道用晚膳。
初梦又在卧房瞧了瞧,桌案上的晚膳已摆好,银质的小盖一如往常般扣着,应是扶瑄已然从灶房领来了晚膳,可人却不见了踪影。
许是去旁处办何事去了,又或者叫老爷传去了,初梦想着,缓缓坐下,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不安。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月影初挂枝头,扶瑄未在的屋内只觉得更是清冷,初梦忙去剔烛掌火,将这卧房照得更通亮些,静候扶瑄归来。
大抵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屋苑外来了一通细碎而急切的步履声,初梦欣喜去瞧,但听了片刻,觉其声并不似扶瑄,扶瑄应不会有如此轻浮的步子,正往外走,却见莺浪已然在厅前立定了。
“我替扶瑄公子来传个话。”莺浪一贯冷傲道,“他叫你今夜自己用膳便得了。”
“敢问莺浪姐姐,扶瑄公子何在?”
莺浪轻笑一声,道:“湖心亭中正与我家小姐饮乐呢。”莺浪细眉横挑,洋洋得意,似她亦随着主人沾光一般。
初梦低“哦”了声,谢过莺浪,将她送至屋苑外,返身回屋,忽的心中油然而生一股物是人非的悲凉,卧房仍是那间卧房,床榻仍是那章床榻,可扶瑄不在,已然不叫作家。
她朝那冷摆着的餐碟处望了望,面上显露苦笑,又自嘲了一番,仍是掀盖去品,放凉的乌鸡汤饮至口中只觉冰彻入骨,再丰厚的滋味尝入口中也化作咸泪之味。初梦口中随意嚼着肉糜,情思却早已飞去那湖心亭处,可那处**饮乐的二人却承蒙皇上钦定,又门当户对,而她只是个卑微的婢女,纵然两情相悦又如何。
“原是天下最酸的不是吃醋,而是无权吃醋。”放勋缓缓步入,笑道,“想来这吃醋一事也是需讲求名分的,与他相思相守,钦赐婚约的是另一个人,他的醋也便轮不到你吃,凡事自有另一个人光明正大地吃。”
“公子在笑我。”初梦道。
“我不过是在笑自己罢了。”放勋道,“初梦姑娘,那笔交易,考虑得如何了?”
“初梦心中已有旁人,再容不下第二个。”
放勋笑笑,道:“不急。”又抬眼环视了卧房四壁,那一案几乎未动的菜碟仍规规整整摆在那里,便道,“我瞧你这屋内也怪冷清的,你心中那人一时三刻也回不来,不如与我一同去外头走走,也好排遣你心中烦闷。放心,此番散步,放勋发乎情,止乎礼,绝不会做半点逾矩之举。”
初梦沉着心,抬眼望着他,内心似在挣扎。
放勋温柔一笑,道:“今夜外头月色正好,不出瞧瞧当真可惜了。”
二人各怀心事朝出了长公子屋苑,初梦为避人耳目,提议了一条青石小径去走,她不想再被人目睹他与放勋有何牵扯,继而传出那些风言风语,放勋知她心中顾虑,也便欣然同意。
穿梭于密丛间,初梦并未吐露半个字,只面无表情地疾行着,放勋昂藏七尺,自然迈步更大,只稳稳地跟随在初梦身后,不急不缓。二人所行此处,人迹罕至,草也长得更葱茸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