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诸家公子,虽知并不会上台比试赛书,但毕竟是皇上相邀的赏字兼赛书大会,笔墨纸砚仍是由自家带来了备着,扶瑄亦是备了一套来,北境的狼毫笔,通州的松烟墨锭,饰有烫金松柏之案于上,不曾想却真用上了。
说罢,小宦官已来至初梦跟前,摊起掌心,初梦忙醒神回来,去取那一套乌衣巷里带来的笔墨纸砚,递与那名小宦官,轻声道:“有劳了。”
小宦官应承颔首,捧着那套四宝返身回台上去,台上已有仆从端来了一张木案置于木台正中央,小宦官跪坐俯身,将一件件器物摆好。
小宦官铺好了纸,便开始在一旁的砚台上研磨,问扶瑄道:“谢公子这墨需和多少水?”
扶瑄瞧了他一眼,回:“唤我带来的婢女来研罢,我的习性她知道。”
初梦敛手于小腹前,低眉登台,细撵着步子于正中的案边挑拣了背对桓皆的位置跪坐下来,一气呵成,桓皆那头远望观来,只见一个身着南岭王府婢女制衫的女子被唤上来帮着扶瑄研磨,只当是主家平常,并为起疑。
初梦轻提墨锭,在砚中剔入二斟斗的泉水,纤指轻捻,转着圈细细研磨。果然是通州的好墨,轻轻研着便有油亮的松脂缓缓自墨中漾开,初梦细心研着,飞眸去循扶瑄的眼,似在征询他对此墨的意见,却见扶瑄正温柔瞧着他,目中满是爱怜,便莞尔一笑,低首下去接着研磨。
少时,墨做得了,扶瑄于众人目光注视下一展袍摆,款款而坐,提起笔,于砚中蘸润饱吸浓墨,擒过笔来方要落定于纸,却稍稍顿挫了一下停于半空,狼毫笔尖凝出细墨扑得滴于纸上,缓缓舒润开来。
初梦凝着他落笔之手,又循着去瞧他的面庞,只见他眉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蹙凝,臂上的烧伤处缠着纱布仍赫然在目,纱布已让内里渗出的脓液浸透,显露淡黄混着鲜红之色。
“公子……”初梦心里唤着,暗暗较着力为他疼惜鼓劲。
扶瑄定了定神,又提着伤臂落笔而书,手腕腾挪抖动,一字一画,痛楚艰难,初梦于近处清晰可见他额上渗出了一层薄汗,不知是叫烈日烤的还是叫伤口疼的。
扶瑄书法的功力,与座的诸公子是了然的。寻常书法之人讲究书写姿态需气势十足,大气磅礴,方才有劲力把控笔下之字亦作大气磅礴,但他到底是谢扶瑄,不做那番门面功夫亦可置信能写出好字来。
扶瑄书写得细致,初梦在一旁端详得细心,时光渐迁,一幅雄强烂漫的书作便自扶瑄手下渐出。
初梦微倾着脑袋细细读着,扶瑄将今日赏字赛书一事记叙下来,文辞清丽,典雅风流,有道是人如其字,这话放在扶瑄身上倒一点不错。读至最末,初梦却是笑了,闪动明眸婉笑着望着扶瑄专注的侧颜,这幅字看似寻常,却内藏乾坤,比她先前之作更是绝妙。
仆从见扶瑄写得了,便四人齐将他的字抬起,皇上急急地奔过来瞧,扶瑄从前从未与人前写过书法,这次比试只叫皇帝更是期待。只见皇上上前,以指抚着这字,一寸一寸地看,通州墨锭所融的墨脂包覆于墨字上,似有层光辉,又有零星的碎金箔闪烁期间,极衬皇帝心意,再瞧这字中风韵,更叫皇上不胜欢喜,扶瑄年纪虽轻,手下的字却极是老辣,于老辣中却蕴藏鲜活生机,疏淡中却显质朴风神,笔锋得意处彰显炉火纯青之功力,雄健圆厚中透着贵公子的豪迈气度,犹如老林松柏中孕育嫩蕊绽放浓花,竞相怒放,生机盎然。
皇上望着这字,眉眼间洋溢着欣喜,抚了片刻,只叫仆从传与众人瞧,字被端着自诸坐席前缓缓巡过,巡至维桢面前,她原本只为来与长姐尔妃娘娘相聚,对那男儿家舞弄的书法亦是不感兴趣,故而整个宴席也是心不在焉的,此刻却也破例抬起头来细巧了一番,端凝了墨字半晌,恋恋不舍道:“好字!”
待字送回来,皇上又退至稍远处品察这整体风貌,忽的却是愣住了。
皇上这一愣,众人也瞬时凝住了笑,只探这是怎了。
却见皇上旋即又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赞道:“绝妙!绝妙啊!”
扶瑄上前,款款行礼道:“皇上喜欢便好!”
却将众人蒙在鼓里,这字确是好字不假,但也未至叫皇上愣神而叹的境地吧。
而桓皆一瞧,却气得发抖,执目狠狠地盯着扶瑄。
终究还是皇上道出了玄机,笑叹:“将这幅字的首行连起来瞧,自右向左读来,便是师卦的上六爻辞:‘大君有命,开国承家。’”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瞧出端倪后亦是愣了一愣,继而连连赞叹,从前只听闻过藏头诗,未曾想这文章竟也能内藏乾坤,且文笔通达流畅一气呵成,只叫人瞧不出端倪。
而其实这爻辞后还有半句未写上去,便是“小人勿用”,分明讲矛头指向今日在此设宴炫耀的桓皆,暗讽他为小人。
扶瑄道:“谢某不才,承蒙诸公子谬赞了,这师卦便在六十四卦中主兵事,眼下琅琊王氏的长公子王苏之正为国前往北境征讨,实乃劳苦,而吾皇承应天命,开国治理,此次北伐,扶瑄未能帮上一二,只此献字一幅,愿我朝战事大捷,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皇上听闻大喜,连连称赞,只又返身仆从处抚触这字来看。
而本应在此宴席上大出风头的桓皆却只伫在一旁青了面色,盯视着扶瑄,眼中喷着怒火。
其实扶瑄选这句爻辞嵌入,还有一层用意,初梦在一旁了然于心,皇上年幼登基,玩心颇重,坊间皆传闻当朝皇帝司马熠荒废正业,只好玩娱,扶瑄正是用这句辞来提点着他。
皇上仍是笑着,丝毫不觉当中之意,只上前一臂揽过扶瑄的肩,又转头唤桓皆至台上来,另一手揽过桓皆,笑道:“朕今日大喜,得此俊才二人,左有桓皆,右有谢扶瑄!何愁无人抗衡北国蛮夷!朕说过,参与比试的一律有赏,对于桓皆,朕已然赏过了,谢扶瑄,你欲叫朕赏些什么?”
第七十二章 危机四伏()
扶瑄恭敬回道:“谢皇上隆恩,扶瑄什么也不缺。”
“你就不似桓皆这般要个官来做做?”
“回皇上,为国效力乃男儿毕生荣光使命,他日国家有用得到扶瑄之处,扶瑄自当效力任职,而此刻……扶瑄也不愿虚顶着官职的高帽却无事颐养着。”
桓皆笑得尴尬,连忙道:“启禀皇上,谢公子乃王谢世家中人,他人封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自然无需此刻便封了。”
“如此……”皇上也显得为难起来,道,“如此这般,大赏暂且搁置,待朕好好想想,先赏赐黄金百两,以彰你功。”
“谢皇上恩赏。”扶瑄叩首拜谢,却仍是淡淡的,并不为这黄金百两触动。
皇上欣然返回自己座位坐下,举杯祝道:“今日朕又得佳作,又一饱眼福,当真高兴,诸位公子切莫拘谨,一同满饮此杯,敬二位赛字公子!”
公子们一同应和着饮下了宫内带来的琼浆,仆从们适时传来了点心以佐今日为此宴开坛的陈酿枣集美酒。
“诸位公子。”皇上身旁端坐了许久的尔妃娘娘温婉道,“此鲜花饼是臣妾采集宫中桃花鲜蕊,亲自捣撵成泥烹的鲜花饼,采用的是南国古方,今日一同带来与诸位公子品尝。”
“多谢尔妃娘娘。”众公子道。尔妃比这班公子长不了几岁,素来以端庄清婉示人,亲近如自家长姐。
皇上亦是擒过一块饼来,与众人道:“朕最喜食尔妃烹的饼了,甜香怡口,尔等也快尝尝!”
仆从便端着玉盘向下位诸公子间走去,众人取了一块各自尝了起来,皆赞尔妃的手艺巧妙。
饼送到扶瑄这处,他也取了一块,只见饼大抵女子掌心大小,香气扑鼻,便掰作了两瓣,悄声将其中一半塞与身后的初梦道:“你也尝尝。”
初梦赶忙双手接下,谢了扶瑄,却又是瞧见他臂上的伤比前时渗着更多斑驳血迹。
皇上吃着饼,忽的又转头望向扶瑄这处来,道:“朕只回味着你方才说得那句,梅花媲牡丹的比喻,恰是如此。你的字好比青松,桓卿的字好比梅花,确实不可分个高低。”
桓皆道:“启禀皇上,如此说来,微臣倒更是好奇,倘若由谢公子来评判,微臣与王羲之驸马,笔下皆有苍松之姿,梅花之态,谁人更胜一筹呢?”
“桓冼马,为何冼马总是如此争强好胜,凡事都需较量高下呢?”扶瑄回道,“晋人所言赛字,虽是‘赛’,却是以赛代献,增加趣味罢了,而关键却还在‘字’上。倘若超越了自己,赛不过他人又有何妨,倘若做出了佳作,不赛这字又有何妨?”
皇上听得用心,不住点头,末了道:“扶瑄有理。今日本是赛字大会,却不料收获一场精彩论辩,可谓意外之意。依朕言,尔等公子皆是太拘谨了,如扶瑄桓皆一般多好,畅所欲言,直言不讳,今日又没皇叔大司马那班老家伙在,尔等少年公子想说什么便说,便要放肆,朕今日为尔等做主了!”
皇上说罢,陡然起身,以身示范,将一条腿“砰”的砸于面前龙案上,端起酒觥狂饮起来,极是效法竹林七贤的淋漓洒脱。
正酣畅着,忽然,皇上却骤然变了颜色,五官纽作一团极是狰狞,前一刻还谈笑风生的他此刻却仿佛被什么牵绊住似的定住了身子僵直在那里,旋即,伴随一阵轰然倒地之响,皇上竟举着酒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皇上中毒了!来人——护驾——”在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之际,皇上身旁的小宦官已厉声尖叫开来。
一股浓重的不安于春荣台下弥散,此刻无血却分明在空气里笼着沉闷杂浊的气息,众人瞬时心觉毛骨悚然,皇上竟当着众人面遭人下毒了!
宦官与太医立即传来,将皇上抬去稳妥处医治,司马锡正在临近城镇,亦是快马加鞭叫人去通知了。成济出面,带领南岭王府亲兵侍卫将宴会现场团团守住,而在座公子小姐随同各自婢女,分配一人一间房舍安顿至厢房歇息,门口各派侍卫把守,一切应急之举做得有条不紊。
初梦随着扶瑄一道入了厢房暂歇,二人的神色皆是凝重,扶瑄坐在案前沉思了半晌,抬起眸子来问初梦:“今日一事,你怎么看?”
“恐怕皇上中毒,只是个开端。”初梦为扶瑄沏着茶,语调极是平淡。
扶瑄颔首,接过茶,却并未饮,只道:“你接着说。”
初梦将茶壶放下,对迎着扶瑄的目光,道:“此事应分作两个问题。一、谁要害皇上,二、谁能够害到皇上。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皇上有事,谁能得益?吾皇好玩乐,对战事素来构不成威胁,应不是胡人派刺客来杀,但国家突然失君的话,又正值门阀外敌内忧外患之际,自然需有个人立刻顶上君主之位,此人是谁?其二,此刻身处之地南岭王府,守卫森严,倘若不是借力天时地利,谁人可近得了皇上身边去落毒,而这两个问题,恰巧答案却指向同一个人。”
“你当真独具慧眼。”扶瑄道,其实他亦是想及了这一层面,却又想听听初梦的见解,照初梦这番回答来瞧,她应是已对自己卸下伪装了,想及此处,扶瑄于心焦之中觉得稍许宽慰。
“既然落毒行刺,要顺理成章享受成果,必是要寻个落毒的替罪羔羊。”扶瑄道。
“关于这点……初梦暂未想到他们会以何种方式嫁祸于人。”
扶瑄沉默了良久,又低叹一声:“也未知皇上的病情如何了!若要变天,可是大事。”
初梦的心也一同沉了下来,屋舍内一时如时光静止般静默。
“皇上吉人天相,应有神明庇佑的,公子且放宽心,眼下,我们着急也是无用,更需冷静。”
正在此时,厢房的雕门却叫人踹开,来人三五成群,极是粗鲁,倘若不是见着他们身着南岭王府的侍卫制服,初梦恍惚以为又是贼人了。侍卫行动迅捷,一列横队而开,将初梦与扶瑄团团围住,正在二人警觉相觑之时,门口的侍卫让出了一条道,成济于高大威严的侍卫中迈步上前,神色失了往常的和颜悦色。
成济令道:“谢扶瑄行刺皇上,罪当诛九族,来人——将谢扶瑄与其婢女一同囚禁于此,严加守卫,不得外出。”
“成管事!”初梦上前,疾言厉色,“公子并未行刺皇上!捉贼且要拿脏,行刺圣上这般人命关天的事,成管事岂以可莫须有的罪名草菅人命!”疾呼之间,侍卫却横眉冷对,举刀一横,冷光映着刀鞘晃着初梦的眼,直将她的小身子抵了回来。
成济彼时正向屋外走,听了这话,止住步履,转身凝着初梦,脸上浮现了诡异却和蔼的笑容,道:“若无证据,老仆怎敢轻易来动谢家长公子呢?老仆已派人查检宴席上所有陈列之物,唯独于谢公子带入南岭王府的墨腚里验出了毒,也算是人赃并获了罢!”
第七十三章 冰雪伶俐()
大门砰然叫侍卫从外头关上,接着是透凉的加锁之声,从屋内望去,侍卫高大的身影仍层层叠叠地映在窗棂上。
毒竟被下在墨腚里,初梦与扶瑄皆是觉着不可思议。
二人于案前坐下,初梦低眉沉思了良久,道:“公子,这墨我是查验过的,直至献上台前仍是全新未启封,倘若要在其中下毒,只可在研磨作墨汁后,可这墨却也是我研的……”
扶瑄伸臂去握住初梦的手,坚定的凝着她的眸子,道:“我从未怀疑过你!我们且再细细想来,既是这毒落在墨里,为何我这个用墨之人未中毒,而皇上只是赏字,却中毒了,况且,这字倘若有毒,在座诸公子悉数赏了,为何只皇上中了毒了?”
“如今皇上仍在危殆之中,生死未卜,司马锡定很快回府主持相关事宜,独怕他们是想‘快刀斩乱麻’,将公子迅速处置,了结此案。”初梦面上显露焦急之色,握住扶瑄的手道,“公子,如今敌在暗,我在明,歹人已将一切布置妥当,只待时机一到我们往陷阱里跳。此刻将我们囚禁于此,与世隔绝,只作任人宰割的羔羊。初梦想来,既是嫁祸,便绝无可能毫无破绽可寻,倘若有机会出去查证,便必能查到些蛛丝马迹以证清白。初梦有一计,不知公子愿意配合否?”
扶瑄望着初梦坚定的眸子,澄亮透彻,他只说了三个字:“我信你。”
厢房内沉静了良久,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声哀嚎,刺破长空:“公子——公子——你怎么了!来人呐——救命!救救我家公子——”
初梦哭嚎着去拍紧锁的大门,坚凿阵阵,用力非常,直将门梁上的灰也震落下来。门外侍卫听着这恳切女声,又被耳畔的轰砸之音扰着,松动了心里的防卫,相互望了一眼,为首的侍卫将锁解开,启了一条缝隙,问:“何事惊呼?”
初梦却用尽毕身力气,将门猛地拉开,侍卫们被这力量惊了一跳,几欲起刀威慑,却见初梦扑通一声跪于领头侍卫足下,抱着侍卫的护腿,道:“求求你们——救救我家公子!”一抬面庞,已是泪水纵横。
“谢公子怎了?”侍卫也有些吃不准了。
“公子前时救火时伤了手臂,此刻已是化脓流血,怕是感染了,在拖延下去恐要断肢了,求侍卫大哥去传太医来看看——公子这般才情,倘若失了手臂便无法写字,是万万不行的啊——”
门前的侍卫冷回:“谢公子这脑袋都快没了,还顾及着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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