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梦为放勋的青瓷莲花酒器中添了些酒,也不言语,只静静地在他身旁候着。
“不必了。今午不饮酒了。”放勋仍是闷头吃着菜,左手夹着箸,右手顺势取来塌上的书来看,翻了几页,又觉得两手翻覆不便,便道:“初梦,帮我念来听听罢。”
初梦回:“公子……初梦不识字呢……”
放勋放下书,显出他一对黑曜石般的灵犀之眸,直直地凝着初梦的眼,良久又抿嘴笑了起来,道:“不识字?那日向着谢老爷申情勤俭时,前一个《左传》,后一个《史记》的……”放勋说着又拿那对洞悉明朗的黑眸子打量初梦羞红的脸,直叫初梦心乱悸动,惶恐地香汗淋漓。
“行了。不识字便不念了。”放勋饮了一口汤盅,又将目光收回书上,形容淡淡的。
初梦轻应了一声“是”,又取来玉勺为放勋缓缓撵着汤中调味,放勋瞄见那玉臂皓腕掩在素袍之中,问道:“昨日的臂上的伤好些了么?”
初梦轻回:“好多了。”又羞颜去遮手臂,却恰如其分地露出指尖红通通的淤恨,绚成一片胭脂色染在掌心上,又有丝丝缕缕擦伤的红痂缀在期间。放勋看在眼里,又瞧着这满桌案的菜,想来大抵是她一人端来了,沉沉的攥地掌心也红了,又瞧着那些伤,便道:“姑娘要栽树,府里有大把的工具可使,不必用手。”
初梦手掌似惊了热般的一颤,赶紧去捂。放勋放下犀牛角镶箸,起身去一旁木架边拿东西,初梦忙道:“公子要什么,由小婢来拿便好了。”却不料放勋须臾之间已踞身下来,将一个翡翠瓶递给初梦,淡淡道:“拿回去擦罢。”
初梦接下的时候有些愣神,放勋讲话虽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但总潜藏着一股威严之感,叫她无力招架,平日的聪慧机敏此刻在这不大的厢房屋舍里荡然无存,只愣愣道:“谢公子……”
“公子。”初梦将瓶收好,又开声道,“公子前时言……也想说着栽花?”
“倘若栽花要惜手掌磨破的代价,我宁可不栽了。”放勋撕开一张馕饼,放入口中细品,粉面之中蕴着淡淡麦芽香,馕饼大抵存放的时间久了,有些发硬,放勋嚼了片刻仍觉得难以下咽,不禁动了动喉头。
“初梦与公子沏杯茶来。”初梦见状即刻起身,却叫放勋举上来武臂一把拉回软塌上,耳畔传来不由分说的声音道:“坐下。”放勋只轻轻一拉,但初梦却身子纤弱,下盘不稳失了重心,轻盈一跌,却正跌入放勋的怀里,香云纱袍丝质拂过面庞只觉软绵绵的,如跌入昔日蒙古高原的棉絮堆丛里,衣襟上隐透着淡淡杜若花的熏香。
“初梦平日是怎么吃这馕饼的?”放勋一手扶住初梦的背,恍若平常似的。初梦肩膀不宽,整个人都纳入了放勋的臂湾里,此时则慌忙起身整理仪容,红着面连连欠身。
“不说那些,你平日怎么吃这馕饼的?”
初梦于慌乱之中挤出一丝笑,踞坐于放勋身侧,道:“倘若公子不嫌弃,请将馕饼给予小婢,小婢为公子演示。”
放勋也未将饼递给她,只放回在了玉盘里,似默许了她。初梦取过饼,美目微抬瞧了放勋一眼,又轻笑着取过汤盅,提起纤白的指尖将馕饼一点一点扯下,轻轻落入汤盅里。初梦全神投入着,动作很轻柔,透出一股如水的温婉,放勋在一旁凝起唇角,静静欣赏着她低垂跳动的眼睫和朱点绛红的唇色。
少时,初梦将泡了碎馕的汤盅双手呈上,举过眉梢,清婉道:“公子请用。”
放勋接过,用玉勺轻轻搅动盅中物,碎馕浸润了汤汁正撑得饱满,白白胖胖,瞧上去煞是可爱,又舀起一勺来尝,细嚼慢品,半晌方道:“好吃。”
“公子喜欢便好……”初梦脸上亦是浮上了纯真笑容,如被嘉许的少女般满眼皆诉着欣喜。
放勋边吃这边又看起书,问:“前时你说栽种之术,有何明堂么?”
“是呢。”初梦又振起神采来,“初梦今晚欲在花园湖边移栽一株花,那花原栽在灶房墙角那里,竟也灿烂生花,我便寻思着她既是这般顽强,就该有个好去处。据说这花遇湖则灵,会引异光,公子今晚要不要一道来瞧瞧?”
“哦。好。”
“那初梦今日晚些来叫公子一同去?”
“好。”放勋仍是凝神看着书,冷冷淡淡的。
初梦尽力强颜着欢笑,也不管放勋究竟有无兴趣,他应下了肯来便好了。少时,云澄也回来了,手上提着个落满灰的荷包袋子,一脸的不悦,放勋将眼眸从书上抽开,瞥了一眼,道:“找见就好。”又收神沉在书里了。
第五十章 湖光映萤()
到了晚间,初梦便算准了时辰去叫放勋了,她在下午已掘好了夜里需移栽的花,用巾帕包好放在木桶里,一道放入的还有些铲子剪子的工具。这几日夜间又回了凉风,昼夜温差颇大,初梦自花径穿行时,正被湖边劲风吹得乱得碎发飘荡于眼前,不由得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衫。
到了放勋屋前,云澄瞧是亲近人来了,忙是嘘寒问暖,初梦拜托着云澄请放勋出来,只见放勋还是午时时那套袍衫,却是换了双轻便软缎绣花靴,二人并肩朝湖边走去。
初梦午时入了放勋这屋,不知为何全然被煞地没了灵气,邀约的话也说得干巴巴的,本以为这计谋泡汤了,幸而放勋很是随性,竟答应一同前来,是连初梦也未料的意外之喜。
初梦正走着,手上拎着的木桶却倏地没了,正愣神左右瞧,却见这木桶正提在放勋手上,放勋自上而下睨着娇小玲珑的初梦,幽幽说来一句:“愣什么愣呢,花儿候着你呢。”
二人到了湖边,放勋轻放下木桶,初梦躬下身子,将工具一件件取出,最后是那包着巾帕的花枝,放勋静静地看着,巾帕极软,上用朱丝线绣着一枝典雅的梦里砂,轻轻裹在外头,映着湖边景灯掠湖送来的粼粼波光,勾勒出内藏的俏美。
“初梦开始了。”初梦说完便跪下身段以铲子翻动泥土,掘出小坑,又将花枝从巾帕中取出,修剪了一番,过程与通常移栽无疑,只是她做得很温柔,眼眸亦是专注的神色,湖光照亮她半张红颜,光彩莹润,似天上的钩月。
放勋亦是蹲下身来,在一旁看着,欣赏她巧手之下雕琢的精工匠心之作,又恍惚间映着这摆动荡漾的波光,看着她如粉团捏成似的雕琢精美的秀眸秀唇,觉得她宛若出水芙蓉般亦是一件匠心精作。
“移栽需在夜间,倘若放在白昼,方才栽下,根系吃不进水,日头一照,便易枯了。”初梦边填着土边道,“即刻栽完了,初梦去打桶水来润她。”初梦说罢起身去寻身旁的桶,却赫然惊觉里头不知何时已然注满了水,不禁惊愕地去寻放勋的眼,而放勋正抿嘴淡笑亦看着她,眼眸里涤荡着浩渺烟波。
“谢公子。”初梦低声道。
放勋仍是笑着看她,道:“继续罢。”
初梦已是乱了心绪,却也得硬着头皮将水用瓢舀着一点点淋在根须泥土里,泥土极松,瞬间便把甘露吸纳进去。初梦又将手伸入桶内,轻取了一掌水,以指弹入花瓣间,只见这花瓣触着这水便立即摒弃枯蔫,鲜活多姿起来,这要是放在往常,初梦定会满心欢喜,而此刻她意却非在花上,只余光定定地怀着花径那头的方向。
“这是何种花?”放勋问。
“回公子,梦里砂。”
一阵清凉的风自果园拂来,暗送着那头甜果蜜香,也掀动起湖面上的涟漪,剪碎了接续的幽光,摇曳在二人的袍衫上,着红得更梦幻,着素的更柔媚。新栽的梦里砂挺杆于二人中间,默默不言却孤芳自赏,放勋只隐隐觉察夜空之中似有什么神秘光影徐徐汇聚而来,萤萤点点,翅轻飘摇,放勋正看着,低头见初梦浅浅一笑,温柔道:“公子,萤仙子来了。”
放勋这才去注意这花,此时的梦里砂已然似元宵佳节点了宫灯般,整枝通着火烧似的光亮,只这火是暖融的黄栀色,叫人觉得平静而踏实。而时,汇聚而来的萤火虫愈发多了,枝上落不下,便在花枝附近萦绕着飞舞,而二人便站在这团灵动之火当中,闪闪烁烁,恍若银河星辰播撒身旁,春草将并,夜朗风轻,有道是那句,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光影流动间,亦真亦幻,自远处望来,似在二人间剔起无数盏无影明灯,在园里烁光夺目。
于如斯美空下,放勋忽的一把将初梦揽入怀里,初梦自是措不及防,额头与放勋的胸膛撞了个满怀,放勋的胸膛很厚实,袍子里肌肉的起伏似山峦分明,又是那沁心撩人的杜若熏香自衣襟幽散,而这次闻得更是迷醉。
“公子……”初梦微微挣脱,却被放勋的大掌牢牢将她的脑袋紧贴自己胸膛。放勋微微躬下身子,将头埋入初梦耳边的鬓髻里,缓缓诉语,然而还未发声,湿热的唇齿之气却叫初梦浑身酥酥地一颤。
只听放勋缓缓道:“别动,扶瑄在花径上正看着我们呢。”
初梦顿时整个人都瘫软了,惊诧地脑内一片空白,她本以为独具巧心的计谋在放勋眼里竟如小儿戏耍般一眼识破,而他却耐着性子陪着自己做完了整场戏!
“下回你直截了当与我说得了,兜了这么大个圈子。”
放勋说得轻描淡写,仍是紧紧搂着她,而初梦却心动地剧烈,全身失力,若不是放勋搂着已然倒作一滩泥。她算准了扶瑄每日此刻会穿过花径去灶房取茶喝,便邀了放勋一同来此地,梦里砂引来的萤火虫光团更叫二人的相约引人注目,借此来勾起扶瑄的醋意,好叫他对自己有所行动,而她万万没料到放勋竟会搂抱住自己,局面瞬时向着不曾预料亦不可预知的方向疾奔而去。
“要么不做,既做了,就做大的。”放勋在初梦耳畔说这话时,初梦感到他的心跳丝毫不起波澜,依旧不急不缓稳稳。初梦迟疑着欲推开他,可已为时晚矣。
风动静止,时间亦如停滞流动一般,花园内四野只闻虫鸣嘶嘶,静得令人倒寒,而在惊悚之中,身边萦绕的萤火xxxxxx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清浅的一句“好了,他走了”,放勋松了怀抱,震了震袍,极为平淡地凝着初梦的绯红的脸,后者已咬着唇角怒瞪着他,清丽的眸子里填满羞愤,而眼眸下的脸颊上沾了些许指尖乱抹红颊的泥。
放勋弯起眸子,温柔一笑,伸指去揩,却叫初梦挥动一臂推开了。初梦退身一步,唇齿颤颤,憋红了面,映着水光宛若青荷吐粉蕊,而眼眸一刻未歇瞪视着放勋,良久后方才挤出一句怒言:“王放勋!我们相熟么?你!你真是……不知所谓!”
第五十一章 迁宿惜别()
“初梦——初梦——有喜事呢!”瘦婢女提着裤摆狂奔而来,笑逐颜开。
初梦只淡淡地在灶房内涤着果蔬,历尽变故,沧海桑田,已再无事在她心中称得上是喜事,便问:“喜从何来呢?”
“扶瑄公子把初梦姑娘要过去了!”
灶房里顿时炸开锅了,婢女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问着巨细。瘦婢女喘了喘气又补充道:“扶瑄公子把初梦姑娘调去他那屋服侍了,顶桃枝的位置。”
“喂……你们可小声着点,当心叫桃枝听到。”
“桃枝呢,那早知晓了!”瘦婢女特地将嗓门调高,脸色尽是得意之色,仿若她自己被扶瑄公子点中似的,又似故意嚷给外头听似的,道,“我说什么来着,好人必是有好报,今日我们这灶房也走出去个贴身婢女了,可不似某些人,本来好好的贴身婢女不当,偏要来挑事构陷,最后害了谁呢?”瘦婢女将“谁呢”二字声调拉得响亮而高,众人听闻有些心惊,怕少时桃枝一把斧子又夺门而入了。
过了片刻,门前确而来了一人,倒不是桃枝,而是张炳。
婢女们赶忙上前来问好听令,而张炳却一改平日总管事的肃然,和缓道:“我只是来传个令,扶瑄公子屋苑的偏房已收拾出来了,公子叫姑娘整理些贴身用的便可搬过去了,可带可不带的便不必带了,在那屋安置妥了可以再去采办新的。”
“谢公子,谢张炳叔。”初梦欠身行礼时仍心觉这令如梦境似的不真切,放勋那晚做得那般出格,竟歪打正着实现了她先前的意图了。
初梦回了通铺房,轻掩上门,将外头的嘈杂人声和氤氲油烟关在外头,彼时婢女们都在外头制备着午膳,生活忙碌如旧,惟她一人即将踏上新程。
初梦想及此事,心涌万分愧疚,夙愿虽达成可近身扶瑄刺探情报,而她却并不欢欣,收拾包袱时也是无精打采的。放眼望去,房内也确无什么可收拾的,本就是暂时栖身之所,又是个小婢女,来去空空身无长物。她想着,便走近屋内墙角落灰的陈旧大木箱前,凝望了片刻。木箱里头装的是婢女们进府时随身带来的包袱,自入府以后,从前那些破烂玩意与这府内的供具比来一文不值,也便少有人再去启这箱子,久而久之上头便被屋内的人遗忘了。
初梦拨开虚扣着的铜锁,吃力地将沉重的木箱盖扛起,一阵清灰不负期待地腾空而起,无声地招摇着它坐落在此的年岁。初梦一眼便认得她的包袱,天蓝色方巾系成的兜袋,放置于层层叠叠破布烂麻的最上头,一卷字轴露出一点素白映衬墨黑伸展出包袱外,似盖着春秋薄褥浅眠的书生。
这卷桓皆前时赠与她的书作,初梦此刻展卷抚来,心中依然有着别样情愫,只觉得似这春日般暖融融的,连她自己对此也有些许惊讶,明明桓皆那晚饮醉后对她这般放肆嘲弄,但她竟毫不气愤。而此刻的眼帘中,映入的虽只遒劲有力的墨字,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桓皆英武俊朗的两道浓眉,一挥节竿的血性男儿,挺身而出扫退歹人一片,救她于危难。初梦目光渐生迷离,似沉醉在无穷尽的往昔里,手中不自觉地将卷作稍稍搂紧,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初梦——初梦——午膳人手不够传,你搬去公子那屋前再来——”萃心扯着嗓门破门而入,初梦一惊,慌忙转身将字胡乱卷起藏于身后,萃心亦是见了初梦神色有些瞿然,又瞧了瞧她身后露出的小半截字卷,也未只她搞什么名堂,只换作商量着的怯怯语调将余下道了完全:“再来传一次膳。今日调令下得太突然,新来的婢女午后才可入府接承晚膳,午膳还是需劳烦你了。”
“本应是我分内事,待我收拾完这最后一点零散物件,即刻便来!”
片刻后,初梦便出发与维桢小姐那屋来的婢女一同去传菜了,而方才无意闯入的萃心仍在灶房看着火,却愈想愈发觉得不妥。无端端的,灶房通铺间里怎会出现一卷字轴呢?是哪个公子宾客赠与初梦的?倘若如此她又为何慌张呢?思来想去,萃心到底仍是忌惮着前时构陷初梦受的责罚,但又唯恐着那卷轴是贼赃,倘若真是贼赃,初梦明朝一掸衫袖走去扶瑄公子那屋再无对证,到时遭罪了还是她们灶房的这班小婢女。萃心想着,也未敢轻率道与旁人,只放下手中活,提着步子潜入通铺一探究竟。
萃心悄然推开一条缝,确认屋内无人便大着胆子进去了。兴许是知稍后便要来取,初梦天蓝色的布包正显眼地摆在通铺前头,萃心得来毫不费力,快手将绳结一解,只见里头有些女用的随身物件,小瓶小罐的瞧上去也并不值钱,另有些眉黛胭脂,是婢女们前时一同买的也不稀罕,只这字卷横陈当中额外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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