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突厥蒙古鲜卑各族群狼逐鹿,觊觎中原,中原各路藩王又分阀割据,内忧外患,年轻的皇帝额头渗出了微微的汗珠,将他鬓间的须发的沾凝在一起。
晋帝抬手示意群臣起身,震声道:“事情我也知晓了,众卿应也在前时知晓一二,今日在此的都是我大晋栋梁忠臣,众卿言,我晋该如何应对?”
“依本王看,这鲜卑胡蛮视我大晋为无物。”司马锡应声而出,呼喝道:“如若不给此等蛮夷一些厉色,倒叫他们以为我等晋人好欺负了!”
“臣认为此事颇有蹊跷。”王世安道,“这鲜卑族慕容部虽在蒙古高原内不断扩张,但历代首领与我大晋始终互不侵扰,此次突然来犯,莫不是其中受什么人挑拨唆使,倘若我晋冒然出兵镇压,反倒中了奸人诡计,成全了他坐收渔翁之利了。”
司马锡挑动横眉,轻哼了声,戏谑道:“本王当大司马有多大的本事,原来也是胆小如鼠之辈。区区一个鲜卑族让大司马吓得不敢出兵,当真是贻笑大方。”
王世安不温不火,朝皇帝行了个礼,恭肃道:“臣之言,并非不出兵,而是需审时度势,查明实情,既收复失城,又不做他人假借之‘刀‘。”
谢全随即也行礼道:“臣附议。晋地前时方才经历了藩王门阀混战,中央已是饱受累及,如若再冒然出兵伐鲜卑,唯恐腹背受敌。”
“战,是需战,祖先征伐来的土地岂有拱手相让的道理,但王谢二卿之所顾虑也颇有道理。王卿,收复这边塞失城,多少兵足矣?”
“依臣之见,十万足矣。”
“只是这驻守建邺的北府军也只十余万,倘若派十万去边塞……不妥不妥……”
李将军道:“臣闻兴安岭处有张捷将军驻守边塞的十二万军,若向他征调七万先遣,北府军出兵三万随后接应,功成之后归回原籍,皇上意下如何?”
“甚妙!”皇上击掌道,“这张捷将军赤敢忠胆,朕信得过!只是这北府军这边,也需有人领兵压阵。众卿言,此役谁人可托?”
李将军昂首向前一步,声如洪钟道:“臣不才,愿为大晋四方安定孝犬马之劳!”
“好!李将军几次身赴沙场,也是战功赫赫。”皇上面露喜色道,“只是难为你前时方从边境归来,又要去了。”
“大丈夫舍身为国,区区劳顿算什么!”李将军壮志豪情,额上的伤疤映着灯火炫耀着资历。
王世安道:“边塞丢城,臣有失察之罪,臣不才,愿荐小儿王苏之为随行武将,与众将军一同帅兵收复失地,赎臣失察之罪。”
“王苏之?朕有耳闻,王谢二家长公子,一人谢扶瑄,一人王苏之,文思敏捷才气傲人,在建邺有‘扶苏公子’之美称,如今已至弱冠之年,也该为国家建功立业。谢全,你意如何?”
“多谢皇上赏识,然小儿昨夜负伤,恐不能担此大任。”说罢,谢全用余光瞥了司马锡一点,后者正仰首抚须,得意之情跃然脸上。
“臣有异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孙渊陡然起身,气势如虹地呼喝道:“臣有异议!王大司马公子方逾弱冠之年,戎马经验尚浅,此行凶险万分,臣举荐臣之义子西川将军孙利前往镇压北方胡蛮,以保大晋民生安泰。”
王爷派众臣随即附和道:“王家公子天资聪颖,但如今,胡蛮骚乱争阀,此次虽是失了一个小城池,难保收复时不会再有变数。王公子年幼,恐怕难以应对,此战若败,必损我大晋国威。”“西川孙将军自前朝起就辅佐先皇征讨南北战事,文治武功皆是上成,为稳妥起见,请孙将军随行统帅!”
“孙将军虽主掌征伐之事,但谋略不足。王公子顺应王大司马正统,文韬武略,为逸群之才,且与众将军历练沙场多次。”“三年前津山一役,全凭王公子智勇我军方获小捷。王公子乃天然武将之才,又对北方之事了如指掌,此次胡蛮侵扰,不足为惧!”听闻党派首领占据下风,王谢派的朝臣纷纷奋起争辩。
说罢,世家派群臣便齐齐俯身跪拜,请愿呼喝:“恳请皇上恩准王苏之随行统帅!”
王侯派见状也跪拜下来,齐声道:“恳请皇上恩准孙将军随行统帅!”
太极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两派人身形未动,但两股肃杀凌厉之气早已在大殿内呈剑拔弩张之势。一双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好似利刃一般搜刮凌迟着对方党派的大臣。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众人屏息凝神,如此朝堂争辩也并非偶然,但此次尤为激烈,今夜谢家公子遇刺一事,无疑将两派矛盾推向了风口浪尖,名利场之人虽在皇帝面前不表,但内心却早已将算盘打倒了明年。
“好了,不必争辩了。尔等所言皆有道理。孙利将军战功赫赫,王家公子亦非池中之物。此行李将军与岭安军的张将军也经验颇丰,由他们带着王公子前往,朕也全然放心。封,王苏之为五品小将军。此次便派李、孙三位将军,随行王大司马公子王苏之,帅三万北府军于三日后启程前往北境支援岭安军。”
朝堂议事出来,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东方一片霞晕浸染过来。紧张的一夜总算过去,如这天色一般褪去昏暗换上明朗。
与众臣寒暄道别后,谢全与王世安并行于离宫的青砖石径上。谢全稍稍显露疲惫之色,叹了一口气,道:“世安,我知你想查失城一事,但如今司马锡依仗君势,胆大妄为,此行遣苏之去,也未免太过冒险了。”
王世安旷然道:“得到军报之时,我便心存疑虑,方才孙渊极力反对小儿随行,我心里已有几分答案了。我知此行凶险万分,但也无更好的办法。”
二人说话间已行至宫门口,两府的马车早已经在宫门外静候。
二人适才坐进各自车内,便听车外有一小厮来报,谢安掀起帘子探明何人后便放他进来与自己同坐,小厮方才低声耳语道:“大人,刺客的行踪有眉目了。”
第四章 如梦初醒()
“姑娘,你醒啦!”
当晚,女子于教坊二楼纵身一跃,也预料到磕痛双腿是情理之中的事,比起被即将赶到的房间的人当场擒获,双腿的疼痛不算什么,但若磕断了双腿无法逃跑,便是天意注定,女子只当是认命了。
但当女子真正跳下去之后,还有另一件事让她始料未及。由于女子掉到草丛时本能的保护双腿身子侧卧,脑袋顺势磕到了隐藏在草间的硬石上。女子当即就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流淌出来,但逃跑时间仓促,一分一秒的耽搁都有可能致命,女子只得捂着伤口,跛着腿边逃边打算。
大约行至百丈开外时,女子感到一阵炫目的头痛从伤口袭来,猜想头上的伤势可能已经加剧恶化了,眼前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绫黑纱蒙住双眼,路上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看不真切,纱越飘越多,越积越厚,终于,女子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姑娘,你醒啦。”换成了一个和蔼老头子之声。
女子双眸之微微张开一条缝,勉强允许人间的阳光从这破陋的扬着灰的茅草窗子里漏进来。
“姑娘,你可好些啦?”声音的主人又换回最初那个老婆子。
女子身上带血的衣衫已不见踪迹,换上了一身农家少女的粗布麻衣,此刻正躺在泥瓦糊成的茅草屋内一角的小床上。
“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昨日你昏在秀林街那片竹林子里头,我家老头子刚好打更路过,就把你带回来了。”
“秀林街?竹林子?我……这是哪里?”
农家二老相视一眼,农妇笑呵呵道:“这是我家呀。”
女子这才恍然惊觉眼面前的老人与老妪有些许不寻常,二人一身粗布短衫,配着棉麻长裤,屋内的陈设构造,这俨然是汉人的房舍!
女子依稀想起前时跳窗子逃遁,道:“哦……是你们把我救回来的么?”
“正是呢!老头子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额头上淌着血呢,可把我吓坏了。老头子说这姑娘还有气,我们寻思着总是一条人命呐,就连夜去寻大夫,你别说,还真灵,两副药下去,姑娘就醒了。”老婆子说着乐呵了起来,老头子就在一旁点头憨笑。
“叔婶救命之恩,犹如父母再造。请受小女子一拜。”女子赶紧起身下床打算跪拜,却被老婆子结结实实地按回床上。这老婆子样貌看上去年过五旬,略显苍老,皮肉里却是一身干农活的底子,力气大的惊人。
“哎呦姑娘这是干嘛,不敢当不敢当。只是赶巧遇上,都是缘分。”老婆子说罢,将女子的双手叠在手心里拍了又拍。
“对对,缘分,缘分。”老头子又乐呵呵地附和道。
老婆子把女子的手揣回被窝中,道:“邻里乡亲都叫我王大娘,这是王大伯。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我……”女子眼神迷离地望向窗外,似乎努力回想着什么又似乎寻找着什么,脑海里漫天纷飞的大雪恍若隔世,如梦初醒,便低声道,“叫我初梦吧。”
“家是哪儿的?”
“在……北方……”
“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没有?”
“不知道……”
老婆子短叹一声,惋惜道:“真是可怜。北方现在兵荒马乱的,看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一准是逃难来的受了惊了。”
女子也不反驳,只是神色黯然地应和了一声“嗯”。
老婆子换上一副笑颜,似乎喜悦地有些过头了。她似乎打心眼儿里喜爱初梦,端详着初梦的精致的脸庞啧啧赞叹,又道:“初梦啊,那你就暂且先在我家住下吧,待到想起来了再去寻你的亲人,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好了。”
恍惚间,初梦又缓缓回过神来,温婉一笑,道:“好。初梦多谢大伯大娘了。”
和着屡屡阳光,初梦的笑容煞是好看,虽然大病初愈的脸上并不红润,笑容也略带疲惫,但病怏怏的样子倒是透着一股飘飘谪仙的美。
“初梦啊,大娘这里虽不宽敞,也简陋,但日常吃住还是没问题的。隔壁房间是我们二老的卧房,后头有厨房灶台,外面院子里种了一些农家作物,等你好一些了,起身自取就是了。这里离建邺城偏远得很,周围也鲜有人家,虽然偏远,但也清净,适和养病。”
“建邺”这个地名一从大娘口中而出,初梦心里便笃定了她身在汉人的地界,晋国都城的名字在鲜卑也是家喻户晓的。
“大伯大娘善意,但初梦也不好打扰太久,等病稍好就会动身去寻亲人。”
“着啥急呀!病刚好,哪儿都不要去,多住一阵子,安安稳稳的!”
“这……怕是太打扰了。”
“打扰啥呀!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闺女了。”老婆子转而又揶揄道:“哎呀,大娘知道了,你是嫌大娘这里地方差,住得不舒服!”
“绝对不是,绝对不是!”初梦连忙澄清道,“大伯大娘救了初梦的命,又给初梦一片屋檐遮头,初梦已然感激不尽,他日必将报答。”
说话间只听隔壁卧房“咣当”一声,像是砸了什么陶器罐子的声音。老婆子的脸上随即闪过一丝警觉,但立刻又恢复到原先满面堆笑的热情模样。
“那你姑且安心住下吧。动身的事不着急。这是你的药,趁热喝了吧。”还未等初梦开口询问声音来源,老婆子已经先发制人,语气虽然饱含了粗野妇人的热情,但又透着了一股叫人不可抗拒的命令感,说罢便领着老头子匆匆离去。
天下竟真有如此纯善之人,初梦心中感怀铭恩。
自打醒来开始,这位初梦姑娘便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即使面对着老婆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初梦应对也只过了耳朵,并未过心,倒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心,只是这话语到了耳边,就倏地从另一只耳朵漏走了,初梦想抓住只字片语思考,但以她此刻的头脑完全力不从心,就好像灵魂还在另一个地方游荡,而身子在人间行走一般。
初梦撑坐起来,顿时感到周身的酸痛,犹如掉入深渊一般周身骨骼被震得粉碎,说不出具体哪里疼,但全身犹如利刃穿刺般扎得生疼。
屋外阳光明媚,早春的农舍院落一派去旧迎新的蓬勃之气,藤蔓恣肆地向上生长,到底是晋人的沃土,阳光和暖,春的气息如此浓烈,此刻要是在蒙古高原,或许依旧是苍茫一片呢。
初梦蹒跚地向屋外走去,春日的暖阳映在她的脸上,把她羸弱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坑坑洼洼的黄泥尘土上。初梦抬起一只玉手,把多余的阳光挡在眼睫前,对于刚从黑暗中还魂回到人间的她来说,此刻的阳光太烈了些。阳光穿过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在她的睫毛上撒上一片金辉,她身着的素色粗布麻衣,也披上了一层淡黄的暖光,将她整个人包裹的就如同仙界走来一般。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初梦恍惚间听到一处叫喊声,似乎声音来自一个稚嫩的小童。
“是谁呀?”初梦探头四下张望,周围的篱院却如她初醒时一般平静。
许是自己幻听了吧,初梦喟叹道,走向近处目之所及院舍一角的水缸边。水缸里汲了满满一缸水,间或还飘摇着几片被风抖落的碎叶。初梦望向水中自己的倒影,衬着日光灼烈的碧空舒云,自己的面庞反倒显得暗暗地丢失了细节,只依稀能看清自己飘荡在水中波叠层层的虚影,与蓝天与脸庞交叠处的金辉。这脸如同前时一般剔透无瑕,却比身在鲜卑时更添了忧色。
她捧起一泓水来饮,手指接触到清凉之水的一刻,也不知怎的心里倏然一惊。前时冰雪的刺骨是真的,但这冰凉清水的触感又是如此真实,不像是在幻境,莫非自己真的还魂人间了不成?世上的人都有名字,都有身世,唯独自己却浑浑噩噩,前时倒在鲜卑北山脚下的雪地,最后的记忆便是眼帘前不分彼此的素白之色,而醒来竟倒在汉人的楼宇里,身旁还躺着浴血的俊俏男子,也不知这男子姓甚名谁,与自己何冤何仇,自己又如何伤了他,此刻他的伤情又如何了。
初梦想着闭上双目,任由阳光把自己的眼界染成通红。
通红,是鲜血的颜色,也是朝晖宫里玉石玛瑙的颜色,她将刚才用来遮光的手指扶住额头,另一只手臂扶着篱墙,试图思索明白这来龙去脉。
初梦本名馥蕊白,出身于鲜卑贵族世家。早在秦汉之时,东胡败于匈奴冒顿单于,分作两部,分别退保DXAL乌桓山和鲜卑山,均以山名作为族名,形成乌桓族和鲜卑族。两族皆受匈奴所奴役,馥蕊白家中祖上自那时起便为鲜卑族生死大业效力。近些年来,鲜卑族宇文部、段部、慕容部等各股政权势力纷涌而起逐鹿高原,馥蕊白之父辅佐段部首领为王,家族功绩赫赫。
说来也奇,如此战阀纷乱的高原氏族,竟孕出了馥蕊白此等玲珑玉质的美人,年方十二时便以倾城之容与蕙质之心誉满高原。匈奴王本为抢这美人来犯鲜卑,段氏皇帝本也打算一遣和亲了之,但未料送亲的队伍出行前,皇帝偏巧看了一眼美人的肖像画卷,卷中馥蕊白正侧目抚着汉人的琴,美目盼兮恰似置于玉碟中的青螺黛玉,青丝绕绕如垂流飞瀑,只这一眼,皇帝便毅然回绝了匈奴王的讨要,换作割让五百里边界线留住了这美人。
从此,赞誉与诋毁便与她朝夕相伴,即便她自己从未曾在这随波逐流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