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梦义正道:“小婢是北方落难之人,穷苦出身,自小也未读几本书,不敢在老爷面前造次,但有一个道理,娘亲自小便教诲小婢,左丘明言,俭,德之共也。小婢幼年便闻春秋时鲁国正卿季文子,‘家无衣帛之妾,厩无食粟之马,府无金玉’,旁人问他如此俭敛不怕国中他臣耻笑,不怕影毁鲁国声誉么,季文子却答他亦愿之,但他观他国之人,食粗粮着陋衣者犹然众多,他是以不敢。国家子民食粗穿恶,而他却将他的妾婢马匹装扮地光鲜亮丽,恐怕不像辅佐国君之人了,况且他素来只听闻以德荣为国之光彩,却从未听闻是以为妾与马的。反观我府,小婢来这府中不过半月有余,见府内主人们吃的用的,乃小婢家乡穷苦之人辛苦劳作十生也换不来的荣华富贵。维桢小姐指明每一日一只的烤乳鸽,灶房不敢怠慢,精心细烹了数个时辰才得,而小姐却因菜凉了而全盘弃之,不闻不问,如弃草芥。灶房婢女翘思亦是穷苦出身,不忍如此暴殄天物,思量着既与已命判于泔水桶,不如一飨下头婢女的胃口,正是践行俭朴之德,又道是此烤乳鸽已是小姐丢弃之物,已不属于小姐,又怎能算是僭越,望老爷明察。
众人不及初梦语落,已是面面相觑哑然失语,心惊这初梦竟如此胆大妄为,敢于众人前指责老爷过失,影射世家风气不俭,正静候着老爷如何发落于她,却不料谢全沉默了半晌后,少见的面露淡笑,道:“好一个伶牙利嘴,敢言敢谏的小丫头。不错,从前南康公主在时,便提倡践行俭敛,只这府大人杂,又碍于大户情面,终也未实践下来,今日由初梦提了,谢某亦是需要自省,自明日起,便由谢某做起,每日膳食菜碟减半,谢府二位公子亦是,放勋与维桢为远客,则不必拘束。另赐那偷食的小婢女翘思一季月钱以作奖赏。好在今日落毒一事乃虚惊一场,但倒是个警醒,张炳,需派人下去督察府内人员与各环节纰漏。”
初梦展眉而笑,叩首拜谢:“初梦替翘思谢过老爷!”
却见她身旁的桃枝与萃心几斤将脖颈头颅迈进云云袖袍里,嘤嘤低啜,身子剧烈地颤动着。桃枝忽而抬首道:“老爷,小婢也是心存戒心,独怕有人来害小姐公子,才来举报初梦,宁枉勿纵啊!”
“张炳。”谢全唤道。
“张炳在。”
“这两个诽谤诬告的冒失丫头,便交由你去管教了。”说罢便起身走了。
桃枝更是惶恐了,张炳素来在府里以管教严苛叫婢女们闻风丧胆,如今老爷将自己交与了他,便等同于将她半条命剥了去,而一旁萃心,已然在众人纷纷追随老爷离厅的乱步中晕了过去。
第四十一章 因果有然()
初梦由灶房婢女搀着,于人群最末退出了厅堂,而一出大门却与扶瑄撞个正着,原是扶瑄并未离去别处,只一直守在厅外候着消息,但面上则是一本正经,佯装路过,道:“咦,你们散了,落毒的凶徒抓着了没?”
初梦欠身道:“谢公子关心。并无凶徒,是桩误会,也多谢维桢小姐赶来替小婢澄清,释疑了便好,当下已然无事了。”
扶瑄凑近耳语道:“明知有毒,你还去吃,你又怎能料到她发了狠心下了重手,害你险些送命了。”
初梦一惊,她只道是这府上无人能看破她的计谋,当日她与老御厨查看鸽笼折回,正巧撞见桃枝在屋外窃听,便将计就计,自己吃下了这毒鸽肉,做了场大龙凤。她心中早已怀疑是维桢屋内人所为,但也无切实证据,而这一招借力打力,却将事件矛头引致维桢那处,叫她忌惮,不查自招,继而自露马脚,倒似维桢要害婢女们似的。
初梦飞快忖了忖,不知扶瑄是否为无的放矢的旁敲侧击之言,便抽离了脸,却正对上他的黑玛瑙瞳仁,那眸子纯净如琥珀,晶莹剔透,叫人只陷入他的明眸善睐中,无暇思量他是否为那般城府万丈之人。初梦低回:“公子之意,初梦不明呢……”
扶瑄笑得爽朗,又道:“也不知张炳叔会如何发落这桃枝与萃心呢。”
“桃枝可是公子的人,公子不过去看看,为她求情么?”
扶瑄摆手,凌然答道:“小童做了错事,便该管教,不可枉纵。”
“公子说得是呢。”初梦行礼,淡淡道,“初梦有些乏累了,先行告辞了。”
初梦不理扶瑄留步之邀,与陪同的婢女一同迈步灶房,扶瑄瞧着她仍是蹒跚不稳的背影,素影羸弱,映着日头如新生初柳一般叫人心生怜惜,此事寻根究底,他自知多少与他脱不了干系,而身为一府长公子,却保护不了她,反叫她以身涉险自证清白,不禁心中酸楚涟涟,无地自容。
初梦前脚方进了通铺卧房,后脚灶房里的婢女们全涌来了,脸上什么神色皆有,初梦一扫众人相,不禁心觉好笑,也便嗤嗤地笑出声来,转身问一旁的年长婢女:“姐姐们这是怎的了?”
“愧疚了呗……”年长婢女也随同初梦眼波恨瞥了一眼跪地的婢女们,道,“叫她们自己跟姑娘说罢。”
“初梦姑娘……我们万不是有意怀疑妄议你的……好在末了真相大白……不然……我……”
“你说你们,当真是这般昧良心的东西!”年长婢女骂道,“初梦姑娘对大家这般掏心掏肺的好,一到要紧时刻,你们立马翻脸无情,你们这种人,叫人以后如何敢与你们处?”
“姐姐……我们是知错了……”
“姐姐。”初梦笑着止了年长婢女的训辞,道,“此事说来,我确实嫌疑最大,也不怨姐姐们怀疑了我,只此之后,我等同心协力,全当彼此是亲姐妹,可好?”
众婢女连连泣涕感恩初梦如此心善,给她们台阶下,起身簇拥在她身旁,展了笑颜,却听墙边仍有一人细细哭咽之声,转头一瞧,原是翘思。
“瘦瘦,你还在那头哭个什么呢,你才当真是最该笑的那个!”婢女们群哄着她。
翘思过了来,也嘴拙得很,哆哆嗦嗦语不成句,大意只道:“本应受僭越之罚,不料不仅不必,还有嘉许,全凭了初梦姑娘仗义,冒着触怒老爷的危险直言。”,并要将嘉许的赏钱赠给初梦。
初梦自是婉拒了,又笑赞:“此是你勤俭应得的。”只此次事件后,初梦在灶房婢女间的威望牢牢树立了起来,同伴婢女中无不敬佩这聪慧、果敢又良善的女子,只道是今后为她马首是瞻,而初梦却并不在意这些,她思量的是,倘若始终待在灶房,打探北境消息始终不便,眼下扶瑄似正倾心于她,何不施计接近扶瑄,近水楼台利用于他。初梦目光交转惆怅迷离,内心犹豫挣扎着爬满顾虑忧思,却被一旁的婢女打断了怔忡。胖婢女嚷道:“你们说那吃里扒外的萃心,张炳叔会如何管教她呢!”
婢女们怂恿着,大有看萃心热闹去的戏谑,道:“莫不如我们一同过去瞧瞧?张炳叔为人刚正,最是憎恶这般挑拨是非之人了,这下可有这二人好果子吃!”
“听闻二人得需掌嘴呢!”
“这么严重呢!初梦,一同去瞧瞧呀。”
“我?”初梦仍是沉在自己的思绪里,道,“我便不去了罢,你们替我去瞧也是一样的。我眼皮子浅,见不得挨打,怕到时一个心软替她们求情了。”
“行。那你好生休养着,我们先去瞧瞧。”婢女们纷纷簇着向外涌。
初梦除了鞋坐在通铺上,又将往外散的人群叫住了,道:“你们见那势头差不多了便得了,将那萃心捞回来罢,这丫头素来胆小,此次大抵是有何把柄叫桃枝抓住了,她一人小小年纪孤苦伶仃,也怪可怜的,今日之事她也得了惩罚了,应是长记性了,日子总要过,往后我们还当她作自家人看。”
灶房婢女们这壁去了,又道扶瑄在初梦那里吃了闭门羹,胡乱转着,心中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桃枝,桃枝这丫头恃宠而骄惯了,从来也未受过这般羞辱,面子上必然端持不下,便走去花园空地处看看。
还未走近,却已然听见那头树丛间有小女子如受酷刑般的嚎啕,其声不是旁人,正是桃枝。扶瑄听得惊心,也有些不忍,转念又忆起初梦受得罪,还是狠了狠心,扭头走了。正回卧房中途,却隔着树丛望见灶房婢女们风风火火沿着大径朝桃枝那边赶,婢女们口中呼朋引伴的,神采好不喜庆朝那头跑过去了。扶瑄仔细观了观,发觉初梦并不在其列,心中也明了了她的心思,只叹息一声,迈步回房了。
婢女们赶到时,围观的婢女却有不少,里里外外围了一圈探头来瞧,他日里桃枝欺负过的人不少,此刻全化作现世报来瞧她出丑受刑了。只见桃枝与萃心正跪在地上,双手被束于身后,桃枝垂低着头,鬓髻蓬乱,而乌丝下的脸却肿得如桃儿般大,绛紫的两颊还印着嘴角淌下来的丝丝血沫,这张不知事先知情,简直认不出那是桃枝了!
“还有两下,姑娘忍忍便过去了。早打完早回去。”张炳的声音依旧冷漠。
桃枝抬起一对失了神的眸子,痴痴碍碍地望着张炳,全无平日嚣张的气焰,也不回话,似已被打懵了神。张炳扬起刑具,是一片厚而坚实的扁行细长条木板,众人的目光也一同随着他的提臂而起,“啪”,藤条板一头结实地拍在左颊上,明显可见桃枝肉圆的小脸上肌肉狠狠抽动起了波浪,众人吓得捂眼不敢瞧,但听桃枝一声嘶嚎,将脸轻轻别过少许,又无奈被束住了手捂挠不得,还未等她缓过眉,又是一声清脆的“啪”无情地落在她的右颊上,只这一次,右颊如经不起风雪冲击纸糊窗纸一般倏地裂开一道细口子,殷红细流自口子中汨汨滴流。
“可是太惨了呢……”灶房婢女们似木板落在她们脸上感同身受似的,一个揪紧另一个的胳膊衣袖,默默使着力排遣痛楚。
第四十二章 人心似海()
府里花园那壁,维桢步足沉沉地回了厢苑,莺浪不及她家小姐走路携风,只拖着步子跟在后头。维桢进了门,脸色亦与她的步履一般沉沉的,莺浪心忖不妙了,赶忙合上门来哄道:“好在小姐觉察得早,带着药匣前去'领罪',既又避了嫌祸,将我们下药一事撇了个干净,又让小姐在府里留下个大气宽善的好名声!”
维桢却全然不将这些蜜语灌入空耳,只靠在软榻上,叹息了道:“可终究还是节外生枝了。”
“是呢,谁能料想这班婢女如此阴损,竟拿了有毒的烤乳鸽去下毒害自己姐妹……小姐,你说这是谁下得毒手?”
“不论是谁,但从伯父不再追查来看,竟像是我们做的了!我们似要毁灭凭证似的……我气便是气这一点了,但谁让我们二次下药,漏洞难圆呢。”
“全是莺浪不好……”莺浪慌忙跪道,“是莺浪怂恿着小姐去下第二次药,倘若无这第二次,何事也没有了……”
“起来罢。也怪罪不到你头上。当日我亦是一时冲动,听闻了张炳前时允诺于我的花息丸竟悉数先赐于初梦那个贱人了,便蒙了心智,下了猛药了……”维桢说着仍是咬牙切齿,拳心用力一捶案,震得莺浪更不敢起身。
“要莺浪说,都怨这个桃枝,竟敢拿小姐将剑使,借着我们这事报她私仇,连累小姐险些败露,好在叫管事给收拾了。要我说,打她都算轻的,只将她逐出乌衣巷才好。”
“桃枝这丫头做事这般冲动,留她在扶瑄身边只会坏了我们大事。”维桢顿了顿,又缓和下来,道,“你也起来罢。说到底,药是我下的,也难为你替我去伯父跟前演这一出。”
“能为小姐分忧,莺浪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
维桢见她讲得恳切,从软榻上下来去扶她起身,动情道:“过些日子,父亲也需回通州了,放勋兄长素来与我们不是一路子人,这偌大的府里,只有你我二人相知相伴,相依为命了,只待他日能为通州王家且铺一二腾达飞黄之路,我们今日的委屈也不算白挨。”
“小姐,莺浪只有一事不明。”莺浪起来,眼含碎晶,“小姐何不索性将那药瓶子丢了,或者往那灶房通铺里一丢,嫁祸于那班婢女们呢。”
“我并非未曾想过此法。”维桢又倚回软榻上,手指摆弄着羊脂玉三足纹心香炉,“但我们这药太是显眼了,进府清点物品之时不少婢女仆从见过。我听闻建邺能人辈出,倘若有一二有学之士本领高超,仅凭几块碎骨也可断定药的类别,再在府内一查,我料这胡人奇药也只我们这有了,到时假的也成真的了,我们便更说不清了。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坦诚了倒还显得公允些。”维桢启开香炉,细捻着里头燃尽的橙花栀子熏香灰烬,若有所思道:“莺浪你倒是提醒了我了,谢伯父的膳碟减半,传话下去叫灶房将我的亦是减半罢。”
“这……”莺浪显露难色,“那小姐的烤乳鸽还要么?”
“不要了!”维桢剔掉一指香灰,搓了搓指尖,道,“这等劳什子,触了霉头,还要它作何!”
“是……小姐,莺浪这便去传……”
“等等。”维桢叫住了莺浪,“替我去准备行头,先行去赵姨娘那处走一趟。”
维桢特地挑选了一身雅静的素罗粉蓝袍换上去赵氏的屋苑,这件衣裳本是她这趟带来的衣物中最不华贵最不喜欢的,此刻倒派上了用场。一进屋,维桢便摆上一副忏悔愧疚地脸孔,眼带泪花,伏上赵氏的膝前。
“姨娘……维桢心中好是郁结,又无人可诉,思来想去只有姨娘似我母亲一般……”
“傻孩子,这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了?”赵姨娘将维桢的脸捧起,莲心恰时递上丝绢为维桢擦泪。
“府里的人都很好,倒也无人欺负我。只是……只因维桢前时不慎,险些连累了一个婢女送命……”
“这事我倒也有所耳闻了,好在是虚惊一场,怎能怪罪于你头上。”
“维桢虽是无心,但也险些铸成大错,维桢正因此无法释怀……”维桢又拭起泪来,目光楚楚地似内心苦痛非常。
“难为你一片仁爱心。”赵姨娘轻抚着维桢沾湿的鬓发,维桢听着她这话不似敷衍,是真心赞叹她的仁爱,即是目的达成,也是心中满意一笑。
“姨娘。”维桢哭了一阵又抬起眼眸,收了哽咽道,“桃枝姑娘因我牵连受罚,请姨娘出出主意,也搭救于她。她这般小小年纪,皮肉娇嫩,会将她打坏的。”
“你总是这般心慈。”赵姨娘柔声道,“可孩童不管教,只会惯成恶童,到那时做出天理难容的出格事时再管教便晚了。”
莺浪即刻接话道:“好在小姐及时赶到了,搭救了初梦姑娘,澄清了误会才不至于又冤枉了一个无辜之人呢。”莺浪这话含沙射影,指得便是桃枝挑拨是非,维桢听在耳里,只将脸埋在赵姨娘的袍里,嘴角却含笑这莺浪平日没白调教。
赵姨娘颔首,更是怜惜膝前温柔敦厚的维桢,便与莲心耳语几句似令她去打点,二人又闲话了一阵茗饮了几盏茶,维桢方才拜别赵氏。
花园那一头,对桃枝和萃心的行刑仍是伴着哀嚎进行着,人也愈聚愈多。终听得一声“桃枝了了。”桃枝一下瘫软在地。张炳则丝毫不为所动,擒着骇人的木板移步萃心面前,如法炮制,却见方才掌完嘴的桃枝两眼一翻,一头栽倒于地,她耳中眼中皆充着血,嗡鸣阵阵,已是分不清周遭之人是呼唤她还是讥笑她。
这头众人正手忙脚乱地替桃枝善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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