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瑄听罢笑道:“我们初梦原也是会训人的。”
“公子又拿初梦开心了。”初梦呢喃道,“初梦只是见不惯那些人,明明身子好好的,非不爱惜,硬是胡乱折腾自己。”
“你这般会照顾人,想来前时家中也叫你照料得十分妥帖罢。”扶瑄凑近道。
“前时……”初梦容颜中闪过一丝凄凉,又缓缓道,“前时的事不提也罢了。”
“那便不提了。”扶瑄爽快道,“我瞧着你入府也有几日了,我竟不知你姓氏。初梦,你祖上高姓为何?”
“没什么姓氏……”
“这便奇了,莫非你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姑,那也该有个天界的姓氏。”
“公子说笑了。”初梦陪着笑,心中思索着回应之言,道,“初梦自小被人捡去了,养在村人家,原姓什么已是未知,但这抱养父母姓白,公子叫我白初梦亦可。”
“那可真是一桩凄事,请姑娘恕扶瑄多嘴了。”
“既也是事实,初梦这些年也惯了,便这样过来了。初梦面上淡若止水,内心却波澜千层,黯然神伤,又道,“后来北方战事纷起,初梦与抱养人家失散了,后来便辗转莱了乌衣巷了。”
“天大地大,寻亲确实不易,况且扶瑄听闻往北之路已由官兵把守起来了。”扶瑄也颇显叹惋,见初梦神情若离,扶瑄倒高昂振奋起来,问,“你这'初梦'之名也是他们给你起的?”
“回公子,是我自己取的。从前他们只叫我'丫头'罢了。”
扶瑄道:“'焕然如初,浮生若梦',初梦倒颇有新生之意,正恰切了你的身世。”
“初梦不似公子才学,只道'初梦'好听又好记罢了。”初梦低回道。
扶瑄也是觉察了,只要话及初梦自身,她便不是很欣然的样子,支吾不语,语又不尽,二人渐渐失了话题,换作间或的沉默不语,就连这书房的空气也快凝滞起来了。
“扶瑄公子。”到底还是初梦先言打破了僵冷之局,道,“公子梦眠不畅,便暂且不要饮这洞庭茶了,明日请公子试试初梦调至的宁心安神茶,这方子是家乡祖传秘方,还是颇为灵验的。”
“要是配安神茶,太医也有些方子,怎劳姑娘带着伤帮我置备。”
“就让初梦帮公子做些事罢……初梦素来不喜欠着人情,公子权当是为初梦宽心解结了。”
“好。那样便要麻烦初梦姑娘了。”扶瑄忙行礼,“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初梦姑娘又是送茶又是献方的,扶瑄却无一二拿的得出手衬得起姑娘的物件来做回礼。”
“公子又来了,公子又赠我什么,这事却算没完没了。公子不必回什么礼了,承蒙公子照顾,初梦的伤才可好得这样快。”初梦回得清淡,似兴致不高。
扶瑄见状,端起案上未饮完的杯盏,左手拉上初梦便忘书房外泡,初梦许就为被人有如此亲密之举,一时间怔住了神,但敌不过他一手温柔,只得由他悉心牵着一径跑到了屋外花园里。
扶瑄站定,快手启了杯盏,将杯盏呈于朗月清风之下,杯还是那只杯,杯中还是那沏洒了半盏还未饮完的洞庭茶,只杯中碧茶柔光潋滟映着一园春色漾着细细波纹。
“谢公子。”初梦倒是一笑嫣然,接下了这杯盏,道,“公子赠我如此珍宝,初梦欢喜得很。”
扶瑄见初梦笑了,大舒了一口气,道:“扶瑄觉得这月是世上唯一无垢浊物,既清朗,又辉灿,我见你便想到了这月,见这月又似见着了你。但无奈这月长在天上也摘不来勾不走,只好将它捕于杯中赠予姑娘了。”
“公子莫不是说我这脸盘子大,似这月罢?”初梦道。
扶瑄见她羞着玩笑双颊红透,犹如芙蓉血玉,细细瞧来映着月光还可见微微血丝纹理,正凝之时,一阵清风携来园中幽幽香草,和着美人屡屡宝檀发香,月影摇曳,醉乱心迷,扶瑄忍不住倾头欲向她侧颊吻去。
园中四下幽静,但闻虫鸣嘶嘶,此起彼伏,二人身后遥处,书房纱窗正笼着橙红光晕,光色融而暖,搅着月光勾勒树下美人轮廓,神妃入画,缥缈眷侣,脚踏一地水银粼粼闪光。
“这月色真好。”初梦却浑然不知扶瑄乱了方寸,只端着杯盏抬头赏月,又红着脸道,“夜里风气了,公子快回去歇着罢,初梦也要会去养这清月了。”
扶瑄暗暗收回已然架在初梦腰后的手,正干咳了两声笑道:“好。我去睡了。春考一事可莫忘了。”
初梦莞尔一笑,行礼退下,径自回了灶房通铺。这一趟夜行出来,回时竟比去时痛感轻了不少,大抵活动筋骨亦是有益康复的。伤不疼了,而初梦却愈发失了梦眠,前时刺杀扶瑄的心结犹如野火燎棘反复纠缠,细细回想今日,初梦渐生懊悔,只道自己不该冒然现身于扶瑄书房。今日这场窃事藏着太多蹊跷,从午后扶瑄来探望她起便似一个圈套,虽因打翻茶盏而慌张比单纯地去送茶而慌张显得更有声势也更为以假乱真,但说到底扶瑄置信与否才是这场戏的关键所在。扶瑄这般聪慧之人,究竟会不会信呢?初梦心里亦是没底。
“到底是关心则乱,竟连如此简单的圈套也未识破。”初梦低叹一声,覆过身来,于月光中凝睇着那只杯盏,暗暗提醒自己,往后行事需愈加谨慎,如此惊心动魄的差池,只可出一次,绝无第二次。
第三十章 春考既成()
转眼,春考之日便来了。
将春考之地设于王府后院是扶瑄提出来的,往常,春考皆是在葵灵阁里举行的。今年龙葵姑娘多了扶瑄这一个好知己,想邀他一同来做考官,便托了人传话来邀请,却不料扶瑄竟反过来邀着龙葵姑娘将春考设于王府果园里,采春日之意趣,怡情怡景,恰应了春考的“春”字。
龙葵姑娘思虑了半日,也便由着扶瑄的性子应下了,她只当是扶瑄被下了禁足令闷在府内太过无聊,便想出这么一招来解闷了。
关于这春考的日子,龙葵姑娘也是挑选过的,特选了四月的立夏之日举行,既不受前时霏霏谷雨之扰,又不受后来夏至骄阳之列,既不太亏,也不太满,取其中庸之道。这立夏也有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之意,至此春考之后,学子学成长大,归去行事,各为大家。
筹备的事宜,扶瑄命人于春考前数日便备下了。果园里剪去些枯枝旧柳,规整了泥地上的杂草,琴案也派出马车从葵灵阁陆续运达府邸了,起初摆花街上不知情的,还以为葵灵阁要迁址呢,问明了缘由,也方感叹建邺城中只有乌衣巷内承得起此等盛事。
待到春考之日一瞧,本已春林花多媚的果园更是布谷夏令新。少时,龙葵姑娘由青青护送着自后门来了。今日的龙葵姑娘虽素颜如旧,却添淡彩新衫,素白仍是素白,却在日光映射下透着浅浅的秀绿之色,配着上头莲的暗纹,犹如湖上掀着微微碧波,不必说,定是哪里进贡而来的好料子。
“扶瑄公子有礼了。”龙葵淡淡欠身道,“许久未见这园子,更是诗情画意了。”
扶瑄回礼道:“龙葵姑娘喜欢便再好不过了,扶瑄还担惊着这园子装点得太过妖娆入不了龙葵姑娘的眼呢。学子们还有半个时辰才来,龙葵姑娘不如移步园中雅座尝口春茶如何?”
龙葵只淡淡得应了一声“好”,便随着扶瑄向不远处布置好的石桌凳前走,走着走着,似又想起什么来道:“说来,蓖芷公子也有一阵子没见了,他可安好?”
扶瑄自是知道蓖芷帮自己追刺客去了,便道:“浪迹天涯着呢,倒是劳烦姑娘牵挂了,他日,蓖芷来了,我定叫他亲自去龙葵阁拜会。”
龙葵颔首,入了雅座,又清声道:“那日冒然邀公子去葵灵阁赏琴,牵连了公子受罚,龙葵心中当真是过意不去。”
“龙葵姑娘说这些便是不把扶瑄当朋友了。”扶瑄将茶端于龙葵面前,龙葵接过来饮,茶味烹得很是中正,不亏是世家待客之道,却瞥见扶瑄饮的那盏与自己的不同,便问:“今日真是稀罕事,扶瑄公子不饮洞庭茶了。”
“这几日扶瑄睡眠不佳,婢女帮着调制了一款宁神茶,原是花果烘干了烹成的,饮来清淡些,调理调理。”
“公子若舍得割爱,不妨让一盏也叫龙葵见识见识。”
“怕只是粗糙的茶,失了扶瑄的礼数。”扶瑄笑了笑。
龙葵朝扶瑄杯中望了一见,但见杯中漾着暖色,伴着一些果园中当季开花结果的寻常作物,晒干了搓成细条,遇水一烫正舒着卷儿。她知扶瑄也是挑剔之人,但饮这粗制平凡的宁神茶竟如此欣然,不由得对这婢女有了好奇,便道:“这茶讨得了公子欢心,也便不是平常的茶了。这婢女当真手艺是巧,心思也奇,府上有这等婢女照料打点,于公子也是幸事。”
“也不瞒姑娘,这是新入府的婢女初梦的手艺,稍时春考她也会来。”
龙葵心中生出些许不悦,前时虽将此婢女夸赞了一番,不过也是哄着扶瑄心意,婢女烹茶手艺再巧也入不了高雅之堂,春考在她眼里是件极高雅庄重之事,不是随便谁人皆能来旁听观望的,虽傲世轻物,但面上龙葵并未提出异议,只默许了扶瑄的安排,遂而将话题引向别处,清淡道:“公子可想好与学子们出什么题了么?”
“那日接了姑娘的邀请,扶瑄便日思夜想,出怎样的题恰切,思来想去,不如叫学子们在以这果园之景为题即兴谱一段曲子,但转念一想,扶瑄这个拙脑袋能想到的,葵灵阁一干聪慧的学子早已预料到了,如此一来这题便不新不巧了。”
龙葵小饮了口茶,问:“那当下公子决定好了么?”
“自是要卖个关子。”扶瑄神秘一笑,道,“此刻说破了,到时便不有趣了。”
龙葵瞧着扶瑄得意盎然的神色,嗔笑着摇了摇头。
少时,春考的学子捧着各自的琴从花园后门鱼贯而入,无意不是新奇张望的神色,建邺虽亭台楼阁纷呈百家,但想来如此精致又有情志的花园也只得乌衣巷内有。扶瑄在雅座远远得瞧见了,学子中有男有女,但无一例外全是器宇轩昂的模样,扶瑄笑了笑,暗自感叹这些学子师从了龙葵姑娘一年,竟没学着师父半点气韵。
“公子许在心里笑我这些学子高视阔步的模样了吧?”龙葵眼也未抬,只低首抿了口茶,又道,“在你我眼里,抚琴是益情的闲事,而于他们而言,却是今后出外营生的正事,他们自天南地北而来,有富贵之人也有贫穷之人,皆是倾尽心思背井离乡来建邺学琴,想着学成归去能称一方大家,想来,也是辛酸得很,故而公子也莫笑他们愚痴了。”
“什么也瞒不过姑娘的眼。是扶瑄无礼了。”
少时,初梦也来了,还是那一身婢女的打扮,正步履匆匆从灶房的方向赶来,只这神行倒是稳健了不少,面容也红润有光了,扶瑄猜着大约是她的伤近痊愈了,待到初梦立定扶瑄与龙葵跟前之时,她稍稍平复了前时赶路紊乱的气息,而脸却红彤彤的,行礼道:“扶瑄公子有礼了,龙葵姑娘有礼了,灶房临时分派了些事,初梦耽搁了,所以来迟了,请公子与姑娘恕罪。”
扶瑄笑道:“倒也不迟,正入着场呢。”却瞥见那一头的龙葵姑娘面色冷淡,正眼瞧也不瞧初梦似心中不欢,初梦正欲再次道歉,扶瑄却先然接上了话茬道:“扶瑄知龙葵姑娘是修行之人,素来清冷,今日春考之后又要惜别一批弟子,一年光景相依相伴,大抵心中也留恋不舍,但这春考还是得进行,龙葵姑娘切莫太感伤。”
在场三人包括龙葵自己,皆知这龙葵这是为初梦迟到一事冷面呢,却不料被扶瑄如此讲话搪满了,连发作的机会也不给龙葵,偏袒之心昭然若揭,龙葵更是冷清道:“公子说得有理。那事不宜迟,快开始罢。”
三人朝着果园里走,扶瑄与龙葵并肩走着,初梦跟着扶瑄身后。果园中桃李下,十余人依次已入座于各自琴案,正紧张地做着考琴的准备,初梦见一学子不时把手在袍子上蹭着,猜想大抵也是紧张得出了一手心汗。
龙葵立于上位向众人道:“今日春考,规矩你们也知晓了,我出第一题,扶瑄公子出第二题,我与扶瑄会依照诸位的应答评定等级,二题之内若有一题答得不好,即便另一题答得再好也不能算完业。待我或扶瑄公子命题之后,诸位依次作答,但依次也有先后,以求公平,在命题前请诸位抽签以作次序。”初梦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将其中的签子取出攒握在手,走向学子案边。
初梦望着果园中琴案便一双双炯炯灵光的眼神,正齐齐地盯着龙葵走来,仿若北方正欲冲锋的虎狼之群,一个个志在必得又谨慎凌厉的模样。果园里乃至整个王府花园皆如空气凝固了一般肃静,只有龙葵姑娘的步子声在果园里清清淡淡地飘着。少顷,学子们的脸上即呈现喜怒鲜明的神色,有的捶胸郁挫有的笑逐颜开,不用问,必是得知各自抽签的结果了。
“公子,这春考当真是如此肃然啊……”初梦轻声道。
扶瑄压着声回道:“这是自然了,学了一年只看此次了,你说呢……”
“次序已定,首先答的也莫惶恐,精妙的答案但凡你想得到便是你的,最后答的也莫悲切,虽好答案让人先声夺取,但也取了前人经验。诸位若准备好了,我便要出第一题了。”龙葵见着学子们微微颔首,便道,“第一题,今日我们得谢公子盛情能来此美景怡心之园考琴,我这第一题便与这园中景致有关。”
龙葵话音还未落,却见几个学情不自禁挑高了眉,嘴角漾起弧度,但瞧这神色,他们也是猜到了这题会与王府花园有关,早做了准备。
龙葵不紧不慢接着道:“但若是用曲描眉这景,未免落了俗套,失了我葵灵阁之风采,今日我之题便是,观园中春景,思此处秋时之貌,以此园秋时之景为题,即兴谱一段曲子。我予诸位半柱香时间思考,待香燃尽,第一位,陈臻,便是你了。”
学子里显然有一人顿时慌了神,不必说,那人必是陈臻了,此刻正双目紧闭愁眉苦脸,方才胸有成竹的几个学子此刻也熄了气焰,垂头于案前凝着琴苦冥。
“诸位在我阁学艺也有一年了。”龙葵焚上自带来的檀花宝香,取过茶盏,饮了一口,轻吐气息道,“抚琴最强求的是修心养性,气定神闲,于任何危境之下皆能泰然自若,今日只是春考,诸位需将目光放得长远些,今日乃新程伊始,而非什么生死渡劫的终了。”
初梦候在扶瑄身旁,见龙葵身上有股别样震慑人心的气场,初梦虽年岁不大,但也有千帆历尽沧海浮沉的阅历,不知怎的竟从这位龙葵姑娘身上感到了挥斥方遒的气魄。
时间静默,悄然流动,伴着龙葵姑娘一声清音“时辰到”,园中众人才恍然惊觉这一炷香之时竟过得如此之快,只似扎眼的功夫,这第一位学子便要答题了。
龙葵朝陈臻所落座的方向轻抬臂膀,示意他开始。陈臻却是脸也愁得失了血色,低头看琴,颤着手指去触。“腾”的第一声起,众人虽未目视他抚,但听这声,也便知他勾指猛了,惊了琴弦,先声不妙。
初梦也不由得随着这声失误杂音微微蹙眉,但只这一个微笑的神态,却也被一旁的龙葵姑娘尽收眼底,方才那陈臻那一声失误,虽开局不利但也绝非呕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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