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叫来!说我醴阳桓皆……要与北方楚孟……一同赛字!”
“桓公子……”初梦颇显为难道,“不必如此声势浩大罢,楚某不过是书份纪念赠予公子罢了,何来赛字一说……”
“我大晋素来好擅书法,情到浓时……饮酒赛字各提笔墨更是……一桩佳话。虽名为'赛',其实不过是切磋较量,各献其才罢了,没什么……争夺翘楚之说……楚公子……大可不必担忧。”桓皆言下之意初梦的书法水准定在他之下了,虽嘴上说着不在意较量高低,而他心里却盘算着借此在众人面前显露一把,赢些喝彩,一来添喜二来这大隐镇与建邺也近,倘若正好有几个途径此处的旅人将他的声名传到了建邺权贵的耳里,于他今后入官拜纳也是事半功倍之举。
“楚某素来不好争斗。”初梦淡淡道,“楚某只写罢自己该赠予的便罢了。请公子见谅。”
“喂,小公子,你该不是比不过这位公子胆怯了罢?”而伙计已然将厅堂用膳的食客叫了过来,这些食客酒足饭饱正愁无处打发无聊,一个个满脸期待地围上前来等着瞧好戏。
“我瞧着也是。”围观人群里有人砸着嘴到,“这小公子年纪轻轻,这书法需凭几十里历练才能称得上有了底子。我瞧这小公子,说难听些真是以卵击石!”
桓皆听罢心中颇为得意,嘴上却道:“诶,不要如此说些刻薄话……伤了楚公子的心,还未比试……怎知输赢?”
人群中走出一位老者,凑身细瞧了瞧桓皆摊在石桌上写成的字,道:“这位公子的字确实不凡,老朽走南闯北经营字画生意,这位公子之字颇有汉时大家之风,公子若不嫌弃,在下愿出十贯钱买下这字。”
人群中一片惊叹哗然,这字竟能卖十贯钱!人群又围着石桌往里挤了挤,争相一饱这“十贯之书”的眼福。
“不可……不可。”桓皆连连摆手,却喜上眉梢道,“这字桓某要赠予楚公子的,情谊无价,千金不卖。”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桓公子!”店家也来了,欢然向众人道,“今日我小栈竟得桓公子大驾光临,真乃蓬荜生辉,我曲某也颇好书法,今日不妨借着桓公子这光,以我牵头办这个赛书会,行楷不拘,以笔会友,由在场的诸位来评判魁首,赢的人,不仅住店房费全免,我曲某还奖他十贯钱!”
众人闻言交头接耳:“桓公子的书法这般好,十贯钱已是他囊中之物了啊。”
这话道也叫店家听见了,又补充道:“曲某也知桓公子技艺超群,但正因如此,曲某才愿出这十贯钱来鼓舞后起之士,诸位也知这十贯钱不是小数目,可还有敢来一赛的没有?”
初梦仍是垂首默不作声,桓皆一早也不将他放在眼里了,只是张望着围观人群里有无不知好歹前来挑战的。
“我来一试!”
人群中出来一位男子,形容打扮颇有墨客气息,但从衣着来瞧,大抵也为寒门士子。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桃山县张工。”
“好,张公子,请一书以证。”店家双手捧上了笔。
这张工也是气势威武之人,并未急着接笔,而是张开双臂作大鹏展翅之状震了震气场,又似武功拳式似的一把从店家手里抓过笔,晃了店家一个措手不及,墨都渐在了身旁伙计的脸上。张工不理,夺过笔来便是写,方才甩出去的墨似正合了他的意,笔下的字潦草枯廋,并不润致但也颇有砥砺顽强的气韵。
“张公子这幅字,与桓公子有异曲同工之处。”字画商人评道,“但较桓公子的字而言,在收笔气势上却略败了下风,显虎头蛇尾之相。”众人探出头来瞧,也似懂非懂地点头附和。
张公也是低下了头,朝桓皆作揖道:“这字自写成之时在下便知输了,但张某输得心服口服。桓公子盛才,张某佩服!”
桓皆听闻喜眉笑眼,虽这结果早已在他心中有了预判,对于书法,他还是颇有信心的。
“依我看,这小客栈里没人能胜得了桓公子了。”人群道。
见无人应战了,桓皆却不依不饶,又道:“方才楚公子说要赠与桓某一幅字,楚公子,桓某恭候多时了。”说罢行礼将笔沾了沾墨递了过去。
“这小公子,算了罢!”人群里传出一声泄气之呼,众人大有散去之势,前时观字时围了密不透风的人墙圈子也疏离得不成形了。
有人上前与桓皆道:“桓公子你技艺如此高超,怎还要这等不值钱的墨宝,纯是浪费心力。”
又有人附和:“说得正是。你瞧这小公子纤纤弱质的样子,哪里像是会书法之人,恐怕顶多是会写几个字罢了。”说罢几人哈哈大笑起来。
“楚公子。”店家上前道,“我知这赛书会,要你同桓公子赛确实难为你了,但你前时也应承了他要写,男儿需言而有信,你就随便写一些,大家知你技不如人,也不会过于苛责嘲笑你的。”
“店家说得在理。”在一旁静观了半晌的初梦款款道,“‘男儿需言而有信’,那楚某便小书一二今晚院中事纪,赠与桓公子聊作纪念罢。”
人群听闻忽然断了喧哗,专注凝视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子。
初梦接过笔,不似桓皆般气宇轩昂,只转动皓腕,手如柔荑,平和而专注地移笔写着,桓皆一看这气势便走了下风,也不屑去瞧楚公子写的是什么,待楚公子一声轻道“好了”方才睨着瞧他这字。
但这一睨却让桓皆浑然酒醒七八分。
这写的哪是字啊,简直是爬虫!
“这写的是个什么啊!”人群里有人愤愤地嚷了出来,“这哪里像是字,简直是鬼画符,小公子,莫不是你不识字还要硬来充数吧?”
后排瞧热闹的人听了更是踊跃了,纷纷踮起脚来瞧这字,旋即人群里爆发一阵哄笑。
店家瞧了瞧这字,确实不能称之为字,要说晋人也有写狂草的,也算是字迹不清不好认的,但到底还是能认出一二来,再者狂草虽字迹不清,但气韵是在的,且是足的,初梦这字连字也奇形怪状,如被折断关节的爬虫一般折转得稀奇古怪,更别谈其中藏着什么气韵了。
“小公子,你若要说这是你家乡的文字,我倒也是认了。”店家道,“但晋人赛书赛得是汉字,得是大家看得懂的。”
初梦也不急不恼,只缓缓摇首道:“店家误会了,是汉字,并非楚某家乡之字。”
“他竟说是汉字!他这汉字莫不是跟走兽学得罢!”人群哄然,又爆发阵阵讥笑。
店家笑道:“这一场我也不评输赢了,小公子收好你的墨宝。”又扬声嚷,“可还有来挑战这十贯钱的没有?”
“这一场,是楚公子胜了。”
众人听闻竟有人评是楚公子赢,无一不是心中讶异,店家不评胜负已是给楚公子面子了,哪个瞎了眼的竟还说是楚公子胜了。众人循声望去,却惊然发声之人正是阅书无数的字画商人。方才众人讥笑不已之时,只有字画商人一人仍贴面悉心观察着这字。
“老商人,你不是老眼昏花没了火烛看不真切了罢,这连字都算不得,竟敢说赢了桓皆公子?”
桓皆亦是微显愠色,静候老商人如何自圆其说。
“我未瞎,也不必我说。”字画商人道,“待这幅字自己说。”
“真是奇了!字画还能自己说话?”
字画商人未理众人疑问,只将纸从桌上提起,初梦见了这动作,淡然地会心一笑,帮着她一同提着纸的另一角。
月光皓洁,正照于字上,容容清辉透过纸张似将极为平常的墨字镀上了银粉辉彩,众人伸长了脖颈随着这字缓缓抬高,最后齐齐地定格在与字齐高之处。
这竟是一幅反着来看的书法。
初梦所书记录的正是今晚在此小镇院落内照着月光飨宴的场景。自书法诞生之初便有人尝试着卖弄这反书。反书的字是反着的,只有成作之后翻过来瞧方可一探端倪,但反书可留世的却所剩无几,虽玩弄趣味,但正过来一瞧,往往为反而反,反失了字飘逸中劲的本来审美,故而难度极高,能驾驭者极少,渐渐也便流佚失传了,但看初梦这字,正着瞧来,广采行、楷、隶、草之众长,颇有当朝驸马王羲之的神韵,字迹秀灵安雅,行云流水,上可增添狂浪至草,下可沉淀收复至楷,飘若游云,矫若惊龙,以《洛神赋》所书“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形容却也不能道尽其中之韵。如此这般的字,在正书瞧来也高出桓皆不止分毫,更何况是反着盲写的。
众人这才悟出其中奥妙,不由得一身汗毛倒竖,惊叹地说不出话来,但看这字的始作俑者——落款“楚孟”,却依然是一幅淡然自若的模样。
皓月如洗,映照着初梦的侧颜,她于月色之下静如碧水,安之若素,飘飘衫带迎风舞动,淡淡浅笑陶然若瑾,虽是娇小的个子,内里却孕有一股骇人的气场。桓皆惊呆了,这公子究竟是何来头,怎堪如此倾国之才。
“真乃好字!好字啊!”字画商人道,“老朽经营字画几十载,有幸得见这传世的反书,是老朽之幸,老朽此生亦无憾矣。”
“老师父过誉了。”初梦淡然道。
店家道:“方才曲某有眼不识泰山,小瞧了楚公子,曲某给公子陪不是了!”又嚷声对伙计道:“快给公子取十贯钱来,另收拾了店里最上等的房给公子换!我请公子住上房!”
初梦却道:“这赏钱楚某领受了,多谢店家慷慨,但换房一事倒可不必麻烦了,楚某有瓦遮头便够了,现今的那间正好。”
围观之人瞧不下去,纷然道:“这么好的待遇旁人求之不得呢,你怎的不要呀?”
初梦并未回答,只淡淡笑了笑,向众人行了礼便穿过人群离去了,留众人一个耐人寻味的娇柔背影。
次日一早,桓皆叩响了初梦的房门,初梦应门时已然装点好飒爽男儿之貌。
桓皆手中擒握初梦昨夜之作,行礼道:“桓某昨夜饮醉了,今朝才从旁人口中得知闹腾了这一场,实在羞愧,多有得罪,给楚公子赔礼了。”
“公子哪里的话。”初梦道,“楚某托公子之福得了十贯钱,也算弥补了前时被盗的损失,是楚某要谢公子才是。”
桓皆爽朗地笑了起来,道:“如此这般,那你我二人算是扯平了!桓某即时要启程前往建邺,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初梦也回了个礼祝道:“一路顺风。”
“楚公子这幅好字大作我便一同带走了。”
初梦颔首微笑,笑容极是鼓舞温厚,丝毫不受昨晚桓皆无礼之举所恼,又转身去取包袱,将余下的几个包子一并赠予了桓皆,道:“公子,珍重!”……
第十九章 青青子衿()
苏之一去北境,扶瑄便愈加发觉百无聊赖。
自从服了苏之拿来的西凉万金丸,扶瑄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健朗,到底是稀罕的奇药,不出七日,扶瑄不仅没落下残疾,更能下地活动筋骨了。
虽已能下地行走,但伤未痊愈的扶瑄依然被禁足出府,派出去追踪刺客暗探又未回禀,锦庭忙着帮父亲料理事务分身乏术,蓖芷也不知去哪处寻欢作乐好久未到谢府一叙,所有人都在忙,一时之间只有自己无所事事。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凡经历大难不死之人,必对生命有别样感悟,扶瑄亦是如此。扶瑄第一感念的便是人,身边亲近的人,在生离死别时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把自己从小鬼的铁链下拽回来,多亏了好友与家人照料,自己才得以逃过此劫。在生死面前,旁的钱财名利身外物全是虚妄的,唯有真情是实实在在的,一想着这些亲人,扶瑄的心便倏地柔软下来,性情也变得更温和了。
扶瑄想着,已踱步至中庭,春日庭中桃柳吐穗,南去的燕子也回来做窝了,生生死死,万劫轮回,又是一年春朝始,新的生命又在这时节孕育下了。
扶瑄仔细看着这中庭的景致,从前他来去匆匆,心思都想着在外面玩,哪里有在家好好品味过这雕栏玉砌。去年冬日大雪似乎压坏了一排木栏,现在已叫人修葺好了,刷了新色,细看之下还能分辨出与周围的木栏不同。
“扶瑄哥,扶瑄哥。”
似乎有什么人在叫自己,却又压低了声,扶瑄转身四下寻了寻,也未见着。
“上面呐。”唤着扶瑄的少年吹了个口哨。
扶瑄抬头一望,青青正扶在屋顶飞檐上向下瞰。
“青青,你上屋做什么,那里危险,快下来!”扶瑄喊道。
“嘘——”青青比了个手势,满脸惶恐道,“瑄哥儿你小声些,别叫桃枝听见了捉我来。”
青青与桃枝原是一对龙凤同胞,幼时家里遭难流离了,被王谢两家领养了来,放在府上做婢女仆从,青青配给了王家,桃枝配给了谢家,这两人的名字还是扶瑄与苏之取的,分别取自“青青子衿”与“桃之夭夭”之意。桃枝现年十二三岁,青青比他再长一些,但桃枝这丫头厉害得很,在王谢府里雷厉风行的,说到底,这也是王谢两家的公子们惯的,扶瑄与苏之比这些丫鬟小子长不了几岁,自小玩乐在一起,也不究什么尊卑礼数,就这么嘻嘻闹闹像自家兄弟姊妹似的玩到现在了。
“你又怎么惹着桃枝了,桃枝这丫头,我都不敢惹她。”青青缓缓从房檐上向下爬,扶瑄张开臂膀保护着他。
“桃枝又要捉我去念书,公子你是知道的,我青青最不喜欢的就是去念书了!”青青翻身下来,抖了抖身上蹭来的尘,招招手低声道,“公子,带我一同去街上玩可好?”
“从前你苏之兄长在,也会叫你去读书的,男子讲求文武兼修,空有一身蛮力,与山上猛兽有何区别。”
青青撇撇嘴,酸道:“我只道是我瑄哥儿脾性温柔,没想到跟那冷面冷语的苏哥儿也是一个秉性,没劲透了!”说罢蹲下身子玩弄起地上的石子来。
“瑄哥哥此时不能出府去。两家老爷下了规定,这事我也不敢忤逆,等过些时日风头过了,瑄哥哥定带你去街上吃遍新馆子。”扶瑄笑容如春日午后般温良,又道,“瑄哥哥可从没骗过你呢。”
虽然扶瑄身子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但依然被谢全和王世安禁足在府内,现在司马锡意图不明,恐又生事端,还是稳妥些好,这胡蛮杀手再凶恶,也不至于光天化日闯进乌衣巷来杀人。
正想着,忽的,中庭一声噼里啪啦炸响,似有什么物件掉进院子里了。
青青赶紧躲到一旁的灌木丛里,嘴里念念叨叨:“桃枝看不见我,桃枝看不见我……”
扶瑄笑了,查探了声响的来源,原是几块断瓦从房檐上掉落下来了,便拾起一块,打了一下树丛里撅着的屁股,道:“快别藏了,你瞧,屋顶的瓦让你给蹬下来了。这屋顶经过旧冬大雪一压,也不牢靠,明日就找人来修修。我看这会儿,桃枝该是出府去采办东西了,一准抓不了你,你也别东躲XC了,更不要上房顶上去。前时我听闻陈将军家的家仆上房摔了,躺了三月都不见好,恐要落下终身毛病了。”
青青畏畏缩缩地探出头,确认了四下确是没有桃枝的身影,才放心大胆地出来,看来这青青怕妹妹也怕魔障了。
“青青,这样吧,你若无聊,瑄哥哥倒可以同你去王府花园玩上一玩。”扶瑄慈爱地挠了挠青青的头。
“那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