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桓冼马是落脚此处么?”
“回孙大人,正是。”
“领我去见他。”
“这……”
车夫见杂役有些为难,当即嚷道:“怎么?孙大人如此高官,见他一个太子冼马也见不得么?”
“孙大人切莫误会,小的并非这般意思,只是桓冼马嘱咐了,叫任何人不许打扰。”
孙渊笑笑,倒并不猖狂地道:“那是叫你们不许打扰,我与他相约了,若他酒醉责骂起来,只管叫他酒醒了来孙府理论,不会叫你们为难的。”
杂役们思忖了片刻,颔首躬身领着孙渊往上头走去。霏霏阁在朝中官胄之间并非生地,孙渊自也是来过几回,霏霏阁的窗棂上坠着青彩流苏丝坠仍极有特色,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的艺伎陈白阁名来由仍在耳畔回响,孙渊置身其中,仍是清乐飘飘,宛若仙境,可他心中再无当年闲适情怀。
杂役将他径直带到了桓皆长年所包的厢房内,如今以桓皆的薪俸,长年留恋于此毫无压力,可他内心却愈加匮乏起来。杂役稍稍歇脚示意孙渊,孙渊心领神会,杂役并无多话,躬身行礼走了,孙渊便一把推开了那扇吱吱呀呀的雕门,只见里头桓皆正瘫卧在坐榻上,与其说是坐榻,不如说是坐榻上的美人膝上,醉醺醺的笑容漾在他面上,微风入户,撩起窗棂上坠着的青彩流苏丝坠子微微荡漾,那清雅的风韵与桓皆迷醉情乱的神色号不相称。
那门一推,里头的歌乐便戛然而止。
“你们下去罢。”孙渊在门口道。
桓皆已醉,未知他来。
艺伎们被这推门一扰,本已仓促,更那堪孙渊发号施令叫她们退下,可她们是桓皆亲点来侍奉的,桓皆付了她们的报酬,她们理当听命于桓皆,可孙大人的面貌她们自然不会不认得,便纷纷局促地望向桓皆,见他无回应,膝上呈着桓皆脑袋的艺伎俯身在他耳畔低声软语道:“桓冼马……孙渊孙大人来了……”
桓皆眼睁也未睁,只呢喃着回:“哪个……孙大人?不见……”
孙渊上前道:“你们下去罢。转头他若对今夜我的安排有异议,只管叫他来寻我,牵连不到你们。我已给了嬷嬷双倍的价钱包下你们今夜,你们下去歇息罢。”
既然嬷嬷首肯了,连那钱也收了,那艺伎自然未有不出去的道理。一时间,淡青色莲花裙便一朵朵往雅间外头荡去,如乘着流水,桓皆听得一些些悉悉索索的动静,熏熏然睁开了眸子,眯作一道缝,缝隙中打量着眼前这有些风蚀残年的老头子。
“孙渊?”桓皆醒了些酒,那月轮的清辉如当时一般播撒在他敞露的胸膛上,“你是……来瞧落寞的我么?”
孙渊一下在他身旁踞坐下来,夺过酒来给自己斟了一觥,仰头痛饮而尽:“要说落寞,世间未有人比我更凄凉了吧?吾儿逝去,却留无尽骂名加我身。”
“你儿逝去了?”桓皆涨红了醉酒的脸,“何时的事,我怎不知……是在北境杀敌时捐躯了么……好啊好啊……真羡慕你们这班武将……为国捐躯,多么荣耀,我倒期寄如此……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孙渊深深地凝注着他,面无表情,寒目如刃,桓皆这才恍然大悟似的道:“我想起了!是因那事……我近来记性不好……不当心给忘了……可不是因我醉了,来!孙大人,我知你心里也苦,我敬你!”说罢便晃晃悠悠支起身来为孙渊斟酒。
孙渊接过,回敬桓皆,痛饮之后重重地将觥拍在桌案上,“我如今知晓你为何夜夜笙箫买醉,原是如此痛快!世道险恶,醒着又有何用,不如做个浑浑噩噩之人,那才痛快!桓冼马,我敬你!”
“哪敢哪敢……我只不过……是区区小冼马……哪敢叫孙大人敬我?”
孙渊涩然笑笑:“如今也只有你尊我一声孙大人,其余朝堂之人,乃至天下之人,乃至陛下,全认为我是罪臣之父,虽嘴上不说,可那态度昭然若揭,我倒不如他们明明白白地与我争论一场,也好叫我不必如此窝囊着这口气。”
“无事!你……与我桓皆说!”
“桓皆,你如此,今后有何打算?我此生政绩已无从精进了,见与你同是沦落之人,机缘相投,有些经验倒可传授与你,若你还想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桓皆哂笑,又饮了一觥酒,“我哪有那般机会,有那般机会……也也……也不会在此躲日子了,如今……我手废了,再也写不了字了……陛下不宠我了,自那事之后……司马王爷也不待见我了……东山再起,从何而起?”
孙渊也饮下一觥酒,沉然镇定道:“那字写得再好,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引荐你的敲门砖,你如此聪慧之人,对此应该心知肚明,真正叫你长久相伴陛下左右的是你的智慧,你的谋略。”
“若论谋略,可我的路……全叫司马锡那老狐狸堵死了!不……不!倒也并未全然堵死……我知他一个惊天的秘密!”
“是何?”
“这机密……天底下鲜有人知!孙大人,我今日只……与你说,是司马锡亲口与我说的……你可莫告诉旁人……前时谢扶瑄摆花街上受刺,正是司马锡派人做的……派的是一名她秘密豢养多年的胡人女丫头,不……胡人女刺客!可有意思便有意思在此了……”桓皆目光中一闪而过的落寞融化在柔和的烛光中,“那胡人女刺客啊……本名雪心,此刻正栖身于谢扶瑄身旁呢……还成了谢扶瑄的贴身婢女……化名初梦,两人呀……便这么脸贴脸身子贴身子地进进出出……在乌衣巷里招摇……你说好笑不好笑?”
孙渊惊诧地说不出话,一时间太多疑问涌入脑中:“你是说……可……谢扶瑄如此公子,竟不知他贴身婢女是女刺客?那这女刺客是还欲行刺么?可她为何不下手?你这消息可准?桓皆——桓皆——莫睡啊!桓皆——”
第二百七十一章 继子三杯()
桓皆酣然睡去,呼吸沉闷,一团酒气醺醺然笼在他头上,一团热火更笼在一旁孙渊头上。
孙渊虽饮了许多酒,可却觉着从未有过的清醒。
那窗棂中淡淡然惯着风,那风仿佛亦是流苏坠子一般的淡青色,如醍醐灌顶般叫孙渊浑身清凉透彻。
他心中生出一个计谋。
桓皆却全然不觉身旁的孙渊已是热血沸腾,咂巴着嘴鼾声如雷,与这清雅的霏霏阁内饰豪不相称。
桓皆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孙渊见桓皆今夜是不会醒了,便出了厢房去。一班他包了夜的艺伎见他出来了,忙迎上去请求此服侍,一个个捧者琵琶与琴,端庄恭敬而谨慎,毕竟是悉心调教过的艺伎,极守规矩,收了钱便要履行职责恭敬做事,可孙渊却瞧也未瞧如花似玉的她们一眼,淡淡道:“下去歇着罢,我回去了。”
艺伎颇有些为难,围在他身旁迟迟不肯退去。
嬷嬷出面了,道:“孙大人,如此实在不合规矩,传出去旁人会非议是否是霏霏阁中艺伎技艺不精,才叫孙大人弃之不用。”
“那好,你们进去服侍醉酒的桓冼马罢。”
艺伎恭敬欠身应下,鱼贯而入那酒气熏天的厢房中去。灯红酒绿,倩影阑珊,可孙渊心中藏着大多的事,太多纷扰,太多过往,风蚀残年之日,他望向厢房外头走廊尽头那盏红烛灯火,觉着自己尤像那秉烛,渐渐熔下血泪,渐渐低矮下去,不可抑制。
翌日大抵用过午膳的时辰,孙渊这等府邸主人自然不会似寻常女眷般午睡,如他心中所料,桓皆恰如其时来他府邸登门拜访了。
孙渊屏退厅中左右,见到桓皆时,他酒已清醒,面上瞧不出是喜色或者忧愁,大抵是喜忧参半的情状,一身考究的朱砂红蛛网纹的轻衫,瞧得出是特地回府换了身洁净而隆重的衣裳才来的。
孙渊面上有些淡淡然的欣喜,又并非喜,却又有些耐人寻味的笑意,他一见桓皆如此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了,果不其然,桓皆一开口便道:“孙大人,我桓某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来不是来澄清核实,相反,昨夜我说得那事确是真的,但请孙大人千万保密。另外,桓某多谢孙大人昨夜打赏之情。”
“区区小赏,不足挂齿。桓冼马,我倒颇是钦佩,乃至钦羡你这般公子,率真坦荡,直来直往,如今官场中最欠缺的便是你这般人才,官场中太多勾心斗角之事,还未成就谋事,那阴险的伎俩便一套一套地对人使,好好的心思不放在建功立业上,却全用在尔虞我诈上。政风不淳,民心不朴,世道混沌……”
孙渊说着说着便兀自苦笑起来,桓皆昨夜宿醉,一时头脑有些混沌空白,不知如何接应孙渊如此感叹之辞,只道:“政风不淳桓某是知道的,朝政已叫王谢把持了,简直是挟天子以令天下,司马王爷如今也不为他足下之人谋求福祉,我更无出头之人。”
孙渊笑笑,道:“桓冼马,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来也并非为了昨夜区区几个艺伎的打赏吧?你放心,昨夜虽是酒后之言,但我说话算话,我定助你重夺陛下身旁地位。”
桓皆忽然“噗通”跪地,呼道:“从今往后我桓皆便是孙大人的义子,做牛做马,再所不惜!父亲在上,请受皆儿一拜!”
孙渊起先是震惊,紧接着,只见他眼中缓缓沁出了泪花,亲自上前将他扶起。一时间,太多的情绪冲涌在他心头,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定定地道了一个“好”字。
“从今往后,我便更名为‘孙皆’!”
孙渊无比感动,但思忖了片刻,道:“不可,你一旦改名,便是昭告天下你入了我门,眼下我这门中并非太平,我怕你遭受牵连,凭白毁损前途,再者,你我如今皆不受司马锡待见,你我若合谋,难免叫司马锡心中有所抵触。故而,你我合谋得是暗中的,悄无声息的。”
“皆儿明白,全听父亲教诲。”桓皆又一叩首,起身又道,“关于那女刺客之事,皆儿心中有一计谋。后几日那乌衣巷中便会举行谢扶瑄的生辰宴席,我……我的手……自然是不会受邀了,我估量着王侯一派众人亦不会受邀,但若父亲去,王谢总会看在陛下的颜面与父亲老臣子的身份上迎父亲一道参宴,届时在那宴会上,父亲若当着众人与陛下的面指证那名女刺客,呈上证据,满园权贵皆是见证,司马锡无从推脱,乌衣巷沦为天下人的笑谈,谢扶瑄更成天下人的笑谈,更有那王放勋,皆儿听闻那王放勋前时在乌衣巷小住时极是倾心那女刺客……为此与谢扶瑄争风吃醋,险些二人撕破颜面。如若他在遥远的南广郡得知了他心中倾心女子竟是女刺客,亦是心痛不已吧?如此一箭三雕之计,父亲意下如何?”
孙渊望着桓皆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勾勒着一幅活色生香的宏伟图景,他心中有些微微震惊,桓皆竟与自己想到了一处去。
“父亲意下如何?”桓皆见孙渊毫无回应,便又问了一遍,他只小心地打量着孙渊的脸色,今时不同往日,他再无猖狂的资本,更好久未为他人出谋划策。
“好!”孙渊给予桓皆倍加鼓舞的笑容,“可如今说那女子是司马锡豢养的女刺客,可有何凭证?”
“有!司马锡前时说起那女子是北境抱养来的,是他恩人的子嗣,那时护送婴孩之人,产婆接生之人,皆是证据!”
“可女婴至如今,容貌差别太大,若无确实的胎记,极难辨认……”
“父亲……有些事,不必是真的……只要陛下信以为真,天下之人信以为真,那便是真的了……”
孙渊微微一镇,旋即是一抹笑容浮现在他皮松肉老的面颊上:“皆儿,你当真是成长了……”
“是父亲教诲得好!”
“为父夸得不单是你的谋略,更是你的胆识,你年纪轻轻,竟敢对司马锡下手,你可知,当今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想对司马锡下手,又有多少人下了手,又有多少人下手不成却被反咬一口么?”
“此些与皆儿又有何干呢,古往今来,天下人之需知一个桓皆,是桓皆终结了司马锡的霸政世代,那便够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较量无声()
成济守在司马锡朱彩辉煌的宫殿外头,明晃晃觉着一道黑影自身旁闪过。
近来黑影闪动地愈发频繁了,成济眯起老谋深算的笑眼,目视前方,端守着自己本职工作。司马锡前时交待他书房内有要事相谈,任何人不许闯入,即便皇帝来了也需陪去逛着园子候着。
书房内,那扇金光璀璨的屏风正灼灼着它富丽光彩。简从单膝而跪于书房大殿正中的波斯短毛祥云纹软毯上,正一五一十汇报着他这几日跟踪孙渊而获取的情报。
司马锡听后,良久不语,凝眉沉吟了半晌才道:“你是说,孙渊与桓皆沆瀣一气了?”
“简从不知如何分析,简从只报事实,他二人在霏霏阁聚首,且桓皆与他说了‘她’之事,次日又在孙府聚首,孙府厅堂瓦片烧得精工厚实,孙渊又通武艺,唯恐被获,便未探听。”
“做得好,稳谨之中求细致,稳谨才是最要紧的。”
“简从明白!天底下见过我们容颜之人,唯独存活于世的便只有‘她’了。”
司马锡轻笑了声:“你那哪里叫容颜,黑面纱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对眸子,连本王亦是许多年未见过你等的容颜了。”说罢便轻松仰首笑了起来。
简从并未领会司马锡的玩笑之意,不知笑从何来,只用力一点头颅,将头低地更是恭敬:“家主如今要简从如何做?”
“孙渊。”司马锡语调冰凉吐露出这两个字,提起二指,鹰目如电,将二指在脖颈前决然一拉。
这动作简从再熟稔不过,只又用力一点头颅。
“简从,有些事,我想你知晓,如此在那紧要关头时,你无从请示我,便可自己有了权衡,往往机遇是稍纵即逝的。”
“好。”
“你记着,无论如何,要保住‘她’的性命。她于本王至关重要,本王将来留‘她’有大用。”
“好。简从铭记于心。”
“本王所言的保住‘她’的性命,是指毫发无伤地保住‘她’的性命。”
“是。简从谨记!”简从的声音自面纱下透来,声音闷闷的,“请问家主,打算让孙渊如何死?“
“做得悄无声息。他不是自作主张妄想着去北境寻‘她’的亲属么,那便叫他在北境消失得悄无声息,连那骨头也寻不到一块。”
“可他并未躬亲前往,如何使他自觉上路前往北境呢?”
“简从,他是否当真前往北境了,重要么?只要世人以为他前往了北境,大抵因思念亡子,便身往赴,只要世人又知他确又不幸亡命于战乱纷争之地,或炮火,或疾疫,或抢掠,哪一桩不是要人性命的悲凉事呢。”
“简从明白。”
司马锡立在简从那团黑漆漆的身影前头,自上而下睨着他,他那番指点,换做桓皆,必定俯首赞叹不已,而简从却从来是语调异域而毫无起伏的应答之话,更甚叫司马锡怀疑他究竟明白了未,又明白了多少,可自前时办事下来瞧,理解上又毫无偏差,无可厚非。
一时间,司马锡竟有些怀念起张狂不羁,恃才傲物的桓皆来。
“桓皆其人,一道帮我盯着。”司马锡顿了顿又补充道,“叫束洋自先秦那处回来,那桩事不急,先盯着我府上的桓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