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需请示两府老爷,以免好心办了坏事。
蓖芷又匆忙拿着这封回信去禀告谢安与王导,二人合门合计了片刻,仍是应允了此时,到底蓖芷在王谢世家中还是有几分颜面的,谢安与王导已将他当做半个公子来看待,他开了亲口,颇有分量,而另一方面却是谢安与王导欲借此事向建邺乃至全朝发出一个讯号,他王谢世家无惧王侯派势力威胁,正面交锋,来者不拒!
龙葵便在如此复杂的政权斗争的背景下搬迁来乌衣巷了。
蓖芷去迎,青青赶了乌衣巷内的马车与货车去接,龙葵虽极力欲将此事做得低调,可那满建邺城一双双眼全瞧着呢,平民百姓茶余饭后可是翘首期盼着此些谈资娱性。蓖芷躬亲驾着龙葵所坐的马车一路开道,那神情器宇轩昂如同迎娶梦寐以求的娘子,向全天下宣示着车中所坐之人的主权归属。
去不去门口迎接龙葵姑娘,扶瑄亦是考虑了许久,他是愧疚于见她的,他心中难以平复,无法收拾出个君子坦荡荡的笑靥面对着她。可躲得了一时又哪里躲得了一世,往后她住到府中了,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扶瑄只将心一横,换了隆重而挺括的紫金色暗花流彩袍去乌衣后巷迎接她。
自乌衣后巷入府是龙葵亲定的安排,她竭力做得低调些,虽她知她这一迁动,已是离低调二字无缘了。
青青赶着的那架装货物的马车装得满满当当。前时达官贵人满载满载地朝那处送各色名贵物件,全由一把火焚作青烟,龙葵自己带来的物件摆在马车上空空如也,那些一盒盒锦盒与团绸布匹皆是蓖芷接龙葵的路上顺道一路采办的。
扶瑄远远便望见街面上那一顶熟稔的乌青色罩布的马车款款而来。他在七月的烈日下已垂手伫立了许久,直叫身上前后衣袍由汗液密不透风地贴在肌肤上,与龙葵,他自觉亏欠太多太多。
那马车如一叶扁舟似的于一众洪流中脱颖而出,待那铃铛声渐渐消弭于乌衣后巷的青瓦黛墙缝里时,蓖芷为龙葵打起了车帘,随着帘子缓缓提起,便见一张神色冷淡更至冷酷的面孔于车内阴蔽处渐渐浮现。
扶瑄忙道:“路途辛劳了。天气太热,快进来乘乘阴凉。”一旁候着的婢女适时为她递上抹手的湿润帕子。
蓖芷只像小婢女仆从似的架起了手臂叫她可搭着下车,龙葵落下的步点极轻巧,在这青石砖铺成的巷内雅雀无声。一只白头翁恰时飞凌乌衣后巷上空,落下几声空谷轻啼。那素白的鞋履上仍染上些火烧后的清灰斑迹,蓖芷本想为龙葵买一身新衣衫,龙葵却说这一身挺好也便未换。蓖芷搀着她,只轻道了声:“地砖烫,小心着些行。”逗得一旁候着打点的小婢女仆从们颇是震惊,蓖芷这从前气度不凡的少年公子,如今竟活脱脱像个小宦官。
龙葵走上了平地便将手自蓖芷臂上收回来,道:“多谢蓖芷公子了。我能走。”
蓖芷战战兢兢道了声“好”,便去她前头为她引路。青青与另一干仆从将采办的物件自货车上卸下,一人端于胸前捧着几件,有条不紊一列纵队在主人们后头跟从着。
龙葵经过一旁伫立的扶瑄时,抬眼朝她轻瞥了一眼,那眼波中说是无情却又含三分柔情,说是柔情却又蕴三分清冷,扶瑄忙回她以灿然之笑。那些“今后便将此地当做你家”云云的表忠心之话自然要留给蓖芷去说,扶瑄心谙其中门道,不可抢了蓖芷风头去,但他作为这一府的长公子,又对她有如此亏欠,总该需说些什么缓解当中干涩的气氛。
“龙葵姑娘的住所蓖芷以收拾出来的。”扶瑄笑得满是歉意,“其余之事蓖芷全为姑娘着想妥了。”
龙葵一眼便看透扶瑄心思,她本意并非叫扶瑄对她抱以愧疚,只是单纯地想帮他解忧,但如今见扶瑄对她态度畏畏缩缩,神色闪闪烁烁,因果使然,倒也没觉着有何不好。
方才后巷那只白头翁去而复返,只萦绕在一行人头顶四方天空上播撒着妙音。一行人穿行花园而过,夏日那花园中姹紫嫣红,五彩缤纷,那各色芍药紫薇开得正盛,花香扑鼻,桃李硕果盈盈直压弯了枝,果色撩人。不得不说世家大户的园林修葺地果真巧妙绝伦,自然意趣纷呈彰显,那人工假石小桥雕栏不夺自然一份纯真,恰恰有移步换景造了景景别致不同,龙葵从前来过好多次乌衣巷的花园,但夏日倒是头一遭如此漫步其中观赏,人心险恶,隔着肚皮,可这自然之景是不会欺人的。
龙葵淡淡开口道:“扶瑄公子,我可否请你应允一件事。”
“龙葵姑娘请说。”扶瑄陡然一惊,颇是郑重,他本是静静地游着园子,心中盘算着旁的事。
“葵灵阁不幸由大火焚了,不过龙葵倒还好,那焚毁的不过是色相罢了。但色相归于色相,葵灵阁的学子们仍是需地方习琴学艺的。学琴之事与书法一般,需是笔耕不辍才能孰能生巧,你也了解,龙葵那班不成器的学子仍需鞭策教会,故而可否请扶瑄公子应允龙葵将果园那处借与龙葵做琴馆教习使用,自然,龙葵并非白白来借,会馈公子些许钱币以做租借报酬。”
扶瑄心中猛然陷落一阵酸楚,只涩涩道:“龙葵姑娘说如此见外的话做何,你要拿果园,只管拿去用便好,还提报酬,倒是还将扶瑄当做朋友么?”
“龙葵素来公私分明,请扶瑄公子莫要见怪。”
“若说报酬之事,龙葵姑娘与学子们的曼妙琴音,既是滋养了两府众人,又是滋润了满园夏花,已是大报酬了。”
“扶瑄公子真是巧舌如簧。”龙葵清淡地笑了起来,“那龙葵便多谢扶瑄公子了,龙葵学子不多,公子也已见过了,只叫侍卫们稍加辨认便好,应是不会为乌衣巷内安危护卫带来困扰,只是这学子们多了些人的花园中走动,到底多少有些不便,还望扶瑄公子多多见谅。”
第二百四十二章 琴音再起()
“龙葵果真是极富责任心之人啊!”蓖芷安顿妥了龙葵,转头便在扶瑄卧房中与扶瑄赞叹道,但他转念又意识到虽他是春风得意迎得佳人归巢,可扶瑄与初梦这头仍是两房分居互不搭理着,他自觉失言,忙将话题岔开道,“你饿了未?我去灶房淘点吃食来!”
“我倒不饿。”扶瑄若有所思道,“不过我见她神色安然,我倒也安然些,但唯恐她是为了叫我安然而故作安然的,她倒当真是个好姑娘,身子伤了家园毁了不说,前时还安慰我‘龙葵倒还好’呢……可如此……”
“如此便会叫你更愧疚——”蓖芷接话道,“可事情已然发生了,再懊悔也于事无补。安心,龙葵姑娘是知晓你的歉意的,不然她若怨恨你,也不会应允来乌衣巷内暂住了。她是大气的女子,已然摆出过往不究的姿态,你再提便是没趣了,只将她在府内的生活打点完善,便是对她最好的偿还,未有哪个人愿意不断遭人揭伤疤的,你知道么?”
扶瑄猛然抬首望着蓖芷:“今日这话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你小子何时将事物看得如此通透了?”
蓖芷嘿嘿一笑,搔了搔鬓,摆弄起他披散的秀发来。
“是她教你的道理?”扶瑄冷冷道。
“是初梦教我的!如何?”蓖芷将发一甩,“你怎连她名字也不愿提,我倒是不明白了,你二人有何深仇大恨需冷战这么些许时日的?”
“你是不明白。这解铃之人不是我,我又可奈何,你当我不愿去寻她和好么?”扶瑄微微有些动气,猛惯了口凉茶,“算了算了,不说她了,我们用膳去!”
蓖芷却是来了兴趣:“以我情场圣手的嗅觉,我敏锐地觉察到,你是吃醋她与王放勋间的关系么?”
“住口!”扶瑄呵道。
“这你可得想得开呀!古往今来的绝世佳人,哪一个身旁未有几名杰出男子同时围绕的?不然那也不称之为绝世佳人了,你若要吃得下貂蝉,得是有干的掉董卓的决心!”
扶瑄直将白眼一瞥蓖芷:“你这叫哪门子破比喻?”
“像我这般,寻个寻常人吃不动的,无人跟我争,倒也自得其乐。”
扶瑄瞧见他得意洋洋的神色,直叫人又觉好气又觉好笑,便起身道:“不说了,我换身衣袍,一道去灶房寻些午膳来。”
“我忽然忆起来,我家龙葵娘子是无婢女服侍的,恐怕我强塞给她一个她也不乐意使,她这午膳便我去送罢,顺道可与她一道用午膳。”
“她已是住进乌衣巷来了,来日方长,你这急功近利的猴样,吃相也是太难看了,真是只差将龙葵姑娘生吞活剥了。”扶瑄嗔瞪了一眼蓖芷,“以我对龙葵姑娘秉性了解,她是欲速则不达之人,你且把握好这程度,不然来日栽了跟头莫怨我未提点你。”
得了蓖芷,便犹如得了开心之果。二人一路嬉闹着去了灶房拿了午膳。扶瑄胃口不佳,但随着蓖芷一道走走散心倒是极好的,烦恼亦随着暂且抛至脑后,有时忽而想来蓖芷的人生哲学倒不无道理,得过一日且过一日,自在快活。
二人领了各自午膳便分道扬镳去了各自所去之处。扶瑄端着午膳,怔怔地凝望着木案中摆得齐整的菜食。那菜碟上的银盖子打得极薄,嵌了玳瑁,正反射着耀目日光。扶瑄望着,直觉着有些晃眼。蓖芷离了他去了龙葵那屋,扶瑄无人作伴,烦愁思绪一下便来寻上他了,一幕幕那话那人那影那景便在他眼前晃着,挥也挥不去。
一缕清冽的琴音自花团锦簇深处悠悠飘来。
扶瑄一下子被那琴音擒住了魂魄,飘飘荡荡随那仙乐飘来处循去。花径两旁的密林百花齐他肩头,由他身子劈开一道香径,他长驱直入,新换上的那身轻薄丝缕袍勾连了一身缤纷落英。他只暗暗听着那琴曲,曲中无不流露沧桑之意与淡泊之心,高山流水,那高山仰止,蔚为壮观,那流水不腐,涓涓温润,可此些景致仿佛与抚琴之人本身并无关联似的,抚琴之人只淡淡然在一旁观望。扶瑄心中一动,知此并非龙葵姑娘抚琴琴风,如若不是她,那如此高湛之技艺,无暇之情韵,只便有他日夜心心念念那女子了。
借此抚琴之机重归于好?
扶瑄面颊漾上了浅笑,又埋怨起如此好的点子他怎会未想到,他二人在果园琴旁结识,那琴音便是二人媒引。
扶瑄那步子不自觉地便急迫起来,三步一跑,直震地手中端着的菜碟银盖微微作响。待层林尽染的碧叶红花如拨迷雾似的层层拨开,正有窈窕淑女,花海一方。那娇然倩影正端坐与桐木古琴后头起指撩弦,翻手如云聚般轻柔,覆手如惊涛般狂烈,白指皓腕,如凝琼脂,玉质柔肌,婀娜翩然。
扶瑄望见,微微惊诧。
那琴音戛然而止,余音淡淡疏散于密林花田深处,抚琴的女子似亦觉察了背后之后,收下素手,敛袍起身,转身与扶瑄道:“扶瑄公子好。”
“龙葵姑娘好。”扶瑄有些愕然,头顶是密密树丛织作的遮阳凉棚,可他仍觉得汗津津的,“龙葵姑娘好兴致,但如此当中午时分,日光最盛,虽此地有荫避暑,到底还是需小心着些。”
“笔耕不辍,琴织不辍,我巴巴儿地教着学子们此些道理,若我自己生疏了,还有何颜面称为人师。”
“龙葵姑娘对自己要求颇高,我稍后命灶房给姑娘做些清热解暑的点心来。”
“多谢扶瑄公子关怀,龙葵入住乌衣巷已是叨扰,龙葵素来是不愿麻烦旁人的,若有所需,龙葵自己会去置办,还请公子尊崇龙葵心意。”
“那好,全凭姑娘欢喜。”扶瑄觉着稍稍未有那般尴尬了,正寻思着旁的话题,龙葵却抢先开口,那语调仍是清洌洌的如冰泉:“扶瑄公子端着午膳,是要回去用膳么,那龙葵便不打扰公子了。”龙葵瞥见那剩饭的玉碗是大号的,心下判断此份午膳不是送给初梦的。
扶瑄低首一望端着的木案,他竟全然忘了此事,忙道:“我倒是不急,对了,蓖芷在姑娘的屋舍恭候姑娘一道用膳,姑娘不妨用毕了膳再来练琴,也正好避开日光最毒辣时。”
“龙葵亦是不饿。”她清清淡淡道。
第二百四十三章 瞻彼日月()
扶瑄亦是极聪慧之人,自然听出龙葵此是约他同聊之意,便将手中端着的木案摆到一旁石阶上。于情于理,他皆无法推脱。
龙葵垂手端立着,身子笔挺如松柏,虽她总是一副男儿装的素白简练打扮,可扶瑄总能自她身上感受一股淡淡的柔和气息,如身旁连片的淡粉紫薇花。那白头翁的啼鸣在林中间或花海繁簇中点缀中,空山未雨,鸟鸣更幽,那午时的虫儿也暂歇了喧闹,蝉虫倒无所顾忌,唱得嘹亮。一涂的华丽丽日光在密林下只被剪裁作斑斑驳驳的疏影,迎着微风轻轻摇动,密林下二人淡淡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上一回来此花园,还是春景盎然。”龙葵举目四望,欣欣然道。
扶瑄竭力揣摩着龙葵言下之意,回道:“只可惜当中发生了太多事,未有机会再邀龙葵姑娘来此抚琴赏花,实乃遗憾。扶瑄仍记得那日龙葵姑娘在此举行春考之景,琴音雅韵,趣味高洁,已是佳话。”
龙葵回眸,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扶瑄:“扶瑄公子,你我既是朋友,可否免俗不说那些恭维吹捧之语?”
扶瑄不好意思笑笑,道:“战战兢兢,全凭姑娘吩咐……如此更好!龙葵姑娘,果园那处琴案摆设已布置好,随时可做教学之用。”
“扶瑄公子办事,龙葵素来是极放心的。”龙葵缓缓坐下,拨了一下琴弦,一声低沉而余音悠长的弦音惊然而起,“如此良辰美景,且待学子们今日还未需教学,扶瑄公子何妨一坐静听琴曲,舒缓心中繁杂思绪,龙葵观来,扶瑄公子已是许久未有如此闲适清逸了吧?”
“多谢龙葵姑娘了。”扶瑄缓缓随着席地而坐,“实不相瞒,近来确实诸事困扰,许久未有如此闲情雅致静赏琴音了,若不是龙葵姑娘提点,我已忘却了,只晓得官场诸事奔劳,却荒废了如今夏日正好,满园艳丽。”
“那花儿谢了,也便落了,公子待秋日再来追忆便为时已晚,即便是来年此地花景又盛,那花儿也已不是去年旧花,是新一株不同物了。”
“姑娘说得极是,扶瑄残酷。”
龙葵轻剔食指,信手勾连了一调清脆弦鸣:“龙葵有一点子,可否邀扶瑄公子与龙葵一道二手连抚?龙葵近来对抚琴技艺颇是雕斫钻研,一人抚琴终究是一人之情调心思流露于琴音中,而二人抚琴却有交融切磋,妥协增进之意,若是成了,往后龙葵可叫葵灵阁的学子两两互组二手连抚,一人出右手拨弹琴弦,一人出左手按弦取音,既可叫他们在相互琴风摸索中学会取长补短,又可叫他们包容迁就他们。龙葵突发奇想,全当为教学试验,若有冒然之处,请扶瑄公子莫要见怪。”
“岂会岂会!”扶瑄有些受宠若惊,忙回,“扶瑄能有幸受邀与龙葵姑娘一同研习教学之法,实乃荣幸,惶恐唯有做得不周之处,还望龙葵姑娘包涵。”
龙葵于清淡中浅浅一笑,让出半个身子的琴位,示意扶瑄过去琴旁同座。
扶瑄这才发觉龙葵身袍掩盖之下并未用坐垫,只席地而坐。龙葵见着他微微一楞,便道:“既是自然之地,何须那些矫饰之物,反倒疏远了人与自然亲近。”
扶瑄忙是颔首赞同,坐在她身旁。琴案摆着之处并不火热,但二人身上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