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此曼妙的夏景,云澄却再也看不到了。
想及此处,一滴无声而晶莹的泪自她眼角饱满地溢出,缓缓流淌下来,滴在她的袖口上。袖口里头,她的拳心紧紧攥着云澄赠与她的那方丝帕,上头的绣案在掌心中微微凸起,如光滑肌肤上一块隆起的,粗糙的血痂。
初梦振了振臂,那眸光由暗淡萧索又转为透亮坚毅,她迈步朝紫薇花丛深入更走了走,身旁那些花丛高展齐肩,伴随着沙沙声响瞬间将她埋没。
预料之中,桃枝随着她的步履亦望前走,失了目标,她有些心焦,全然未知身后那数对眼,如黄雀在后紧盯着她。
“姨娘,桃枝姑娘许是怕初梦姑娘出事,担忧她安危才紧跟着她呢。”维桢看在眼里,心慌不已,“桃枝姑娘虽说平日冒冒然然太过直率,可心底到底是善良的,维桢瞧见那初梦姑娘恍恍惚惚的,听闻此种病症犹如白日梦游,不可打扰,倘若打断了便又恐引发痴病加重,想来应是如此,桃枝姑娘才是暗中保护着的。”
“启禀姨娘。”莺浪忙道,“是莺浪差遣桃枝姑娘前去保护初梦姑娘的。”
赵氏望了莺浪一眼:“你们倒是有心了。扶瑄,你看看你这维桢妹妹,如此心善,你还有何顾虑呢?”
“姨娘过奖了。维桢不过亦是与姨娘一般有颗怜悯之心,初梦姑娘在冰室时与维桢一同蒙难,如今维桢好了,她却病了,维桢想来,心中颇是难过,唯有尽一些绵薄之力帮着她些……况且……早日将她医治好了,也可早日得知囚禁我二人,对抗王谢世家的凶徒。”
“那凶徒不凶徒的,是老爷们操心之事,我们女人家的动那心思也是枉费。”
“妹妹。”放勋道,“冰室那事暂且交与我去操心罢,况且如此劳心费神之事,即便是哪家做的,必也寻个替罪羔羊取做,哪有正主会抛头露面的,恐怕这替罪羔羊如今早已遭他主人弃车保帅。扶瑄,你意如何呢?”
扶瑄彼时正迫切地眺望着初梦那头,被这高声一唤,才回过神来,忙回:“说得有理。”
赵氏道:“你瞧瞧,他们男儿家心中自有打算的,瑄儿与勋儿已是长大了,我们问了反倒打乱他们心中计策了。”
“倒是维桢浅薄了。”维桢楚声道,“此事交友二位兄长,维桢是最放心不过的了。”她说“放心”二字时,却觉心中一阵难以言说的心虚触动之感,又慌忙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且往湖心亭那处去罢,莫在此时直直伫着望着她二人酸劳身子了,姨娘,莲心应是已置备妥当恭候多时了。”
忽然,初梦的身影却在紫薇花丛中消失了!
扶瑄本就按捺不住欲冲出去查探,勉强叫放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压制了回来,此刻她一消失,扶瑄再也按捺不住心性,他本是飒飒八尺男儿,迈步极敞,跃动之中堂下生风,一身衫袍盈动拂过一行人身侧便去径直奔去了,放勋再要去擎制他的手,却为时已晚。
扶瑄一动,不由分说地去了,赵氏亦是本能地随着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不远那处,桃枝亦是迈开步履向前处跑去。
这满园的显贵尊优竟虽着一个婢女紧赶慢赶地去瞧,想来当真是一桩稀罕事。
少顷之后,但见桃枝慢下了步子,初梦又在目之所及的花丛处现了身,扶瑄这才作罢,想起自己方才失态,放勋已然赶上来,轻轻拍了拍他肩,低声道:“你随她去罢。”扶瑄听来,心中一震,还来不及回应,但听后头赵姨娘一声一声:“瑄儿——勋儿——”的唤着,赶了上来。她与维桢走得慢,离他们稍远些,一脸荒唐莫名,更混着愠怒之色,扶瑄忙赶归去行礼,连连致歉自己鲁莽惊扰了妾母。
“瑄儿,你当真是变了,从前你可从不是如此失仪之人啊。”赵氏额上微微赶出些汗,“前时她们与我说时我还不信,今日得见,心中痛惜……”
维桢离赵氏近,见她眼中似有泪光闪闪,忙唤了声:“姨娘。”
他们这处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尖利的女音在花园中尖啸而起,那声音惊心动魄,瞬时激起林中鹊鸟扑腾而起,虽隔着层层花海,却离他们不过百丈之遥。
这声音对扶瑄而言太是熟悉了,在众人仍在鸟雀扑翅的簌簌沙沙中辨析时,扶瑄已朝一处花丛深入冲了过去。
本是目之所及的处的初梦身影,却只剩几丛仍在剧烈摆动的紫薇植株。
而桃枝,亦是一道不知所踪了。
第二百零八章 仇怨决断()
扶瑄迂过初梦消失处那面攀援着杂花藤蔓的黛墙,墙后的景象却叫他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初梦一手捂着头,另一手惊恐无比地指着桃枝,她的两手沾满了鲜血,连衣衫上也飞溅了道道血渍,那护住额的那只手正汨汨不断自指缝间灌下血。
扶瑄那泪一时间便夺眶而出,当即撕下衣袍一角帮她包扎伤口,可那额头上的血窟窿有一寸之长,那血瞬时便染透了袍布,扶瑄又撕下一道袍,那裂帛之声惊心却又暖心,他身上的名贵料子支离破碎,可他早已不在乎这些,只用尽全力帮着初梦捂伤口止血,手掌与身子颤抖不已。
放勋与赵氏等人随后赶到,见着眼前景象,亦是受惊地说不出话来,这殷红如注的景象比之那紫薇芍药的红是更骇人的灼眼。
“她……她……杀我……”初梦气息奄奄道,另一手仍不忘竭力指着桃枝。
“我没有!”桃枝本已惊得木讷了,忽然被这一句唤回了神,“噗通”一声跪在赵氏面前去抱赵氏的腿。可她双手、衣袍、发髻乃至面颊上皆是血迹斑斑点点,赵氏自然厌恶,唯恐她脏了自己的足,忙是撤身了两步。
“初梦,你会说话了!”维桢于混乱中道。
“是她……是桃枝……她要杀我……她将我推在那块石头上……救……我……”
“她本来就会说话!启禀姨娘,初梦的哑病与痴病是装的!她是本就会说话的,她还与我说过话呢!她还说是她买通了钟太医帮着她瞒慌一道欺瞒姨娘。”桃枝说着又欲扑上前抱赵氏的祥云彩绣锦缎履。
放勋一把将桃枝挡开,斥道:“混账!钟太医素来秉公严明,是连陛下也钦知的。钟太医数十年与一日为王谢世家办事,你要构陷谁也不瞧瞧他的身份!”
“桃枝,若说是旁人,我些许还是信些,可钟太医……”赵氏肃声道,“你当真是寻说错人了。”
“桃枝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便叫桃枝不得好死啊!”
“快去!快去传太医!去寻止血丸来!”扶瑄的语气中只有凛冽与急迫,那些呕哑嘲哳的审判与他何干呢,他眼中只容得下这唇色面色如浆洗褪色般不断虚弱的女子,前时他几次尝试着将她抱起身去寻太医救治,可稍稍一动,她额上的血窟窿便往外出溢血不止,他吓坏了,不敢再动,他堂堂弱冠男儿,本是不在人前落泪的,可此刻情难自禁,玉眶中的泪噙满了涌出来后又噙满了。
“赵姨娘……桃枝要杀我……”初梦失血过多,唇面惨白,却仍哆哆嗦嗦道着。
“你少说些话养着气……”扶瑄心下可怜,不忍再闻。
“不……让我说……即便我说毕这些话死了……我也无憾了……否则此事永远无处昭雪,我死不瞑目……”初梦竭力提了提息,“云澄……亦是桃枝杀的!”
“你胡说!”桃枝一下提起气血上涌沸腾,冲上去便要去封初梦的口,可自然被放勋一臂拦下,更阻得她反弹回去,踉跄不稳摔回了地上。
维桢与莺浪对视一眼,惶惶不安更乃至碎心裂胆,面色大不好。
“初梦,你说。”赵氏威严道。
“是……初梦不知为何,桃枝姑娘要来害我……大抵是憎恶我夺去了她贴身婢女的地位,那日便带了一盏毒茶来加害于我……我虽不省人事,可耳鼻皆是灵通的……那毒茶是极臭的……她欺我哑症昏厥无法说话,便揪起我来欲强行灌我……幸而放勋……公子……来了……她无下手时机便……走了……那茶却留在……”
可那“在”字未说完,初梦却是晕了过去,留下心中惊骇万分的众人涩涩伫立在苑墙下。
“初梦——初梦——”扶瑄撕心裂肺地叫着,抄抱起她不管那涌着血的伤口,便往长公子屋苑那处疾跑而去。
虽是盛夏,可赵氏却觉着背脊发凉不可抑制,她怔了半晌,才问放勋道:“这……如今初梦姑娘暂且昏了过去,此事除她与桃枝二人外,听来只你一个当事之人,你倒是说说如何?”
“是,勋儿知无不言。勋儿受扶瑄所托去初梦姑娘那处暂行照看,去时桃枝姑娘已在了,正擒着初梦姑娘的头颅,恰巧我进入了,便问桃枝姑娘是在做何,桃枝答言她替初梦姑娘垫枕,我听来觉着也有理,便未多言。初梦姑娘说得那盏茶,我倒是也是见着了,正摆在初梦姑娘床沿上,因是刺鼻难闻,桃枝姑娘言说是馊了的茶,后来我与桃枝姑娘一道回她那屋取东西,便留后来的云澄来照看初梦姑娘……可那茶……大抵是云澄想帮着倒了,可不知为何这盏与云澄姑娘一道失踪了……”
赵氏转而问:“桃枝,这些可属实?”
桃枝身子跪在地上抖得厉害,只微微颔首,又呼声道:“可人不是桃枝杀的,是初梦妄图陷害于我!初梦恨我几次直言相禀牵连了她,所以来寻仇!望姨娘明察啊!”
“桃枝,如今证据确凿,我们这数双眼可是全瞧见了!”放勋义正道,“如今额上豁了硕大口子的可是初梦,你如何抵赖!”
“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忽然跑起来,跑过那墙角转而不见了,桃枝跟过去,她……她却蹲在墙角底下等着我,对我阴诡一笑,而后……而后她自己去撞那石头磕了一额的血,我还未反应过来,姨娘与公子小姐们便来了……望姨娘明鉴啊——”
放勋冷笑一声:“姨娘,桃枝的话,姨娘信么?”
赵氏凝着桃枝渴求的眼,迟疑了半晌,道:“若是桃枝要加害初梦,为何最后殒命的却是毫不相关的云澄呢?可惜初梦话说了一半却昏了过去,如今此事毫无对证了……”
“云澄的死与桃枝无关啊——”
赵氏心下仍是惶惶:“桃枝,既然你与初梦二人各执一词,且待初梦醒了,将那话说完了,你二人再行对峙。此事事关两条人命,需得禀报老爷们定夺。放勋,叫侍卫来,将桃枝先行收押。”
“姨娘——不——桃枝是无辜的——莫要将桃枝收押——维桢小姐——小姐救我——”
维桢此刻躲得犹如见了疫症病患似的避得桃枝远远的,丢来一句:“桃枝姑娘,我虽良善,但黑白分明,若是做错了事,我也帮不了你。”
侍卫少时便来了,将这小小一方花丛墙角围了严实紧密,虽是依律办事,但到底卖着桃枝女儿家些面子,侍卫并未生擒硬拽,只候着桃枝自己起来随他们走,可桃枝抵死不从,奋力抵抗挣扎,更就地撒起泼来,污浊地周遭一片花地草地狼藉不堪。赵氏见那场面极其不好看,便命侍卫强行将她拖下去。
在这混乱的推搡挣扎间,只见一小方素纸纸包自桃枝衣衫夹层中掉出。
放勋眼疾手快,抢于桃枝之前按住了那方小纸包。
第二百零九章 柔然秘毒()
“此是何物?”放勋拾起纸包缓缓起身,呈于赵氏眼前,如此非常时刻掉出来之物,直叫人觉得非同寻常。
维桢远远望见那纸包,心下一沉,犹如遭了道惊天霹雳。
桃枝自己亦是惊恐万分,心忖着万无可能,她前时那包毒药粉悉数下在那盏毒茶里了,怎会凭空又生出一方小纸包来,但她仍下意识地扑上前,欲护住这件证物,殊不知如此在赵氏等人眼里,却更深了一层怀疑。
“侍卫,将她制住!”放勋命道。
一得此令,侍卫再无怜香惜玉之心,该是如何便是如何依律办事,一套功夫全用上,不出须臾便将桃枝束缚个动弹不得。
桃枝被拧着双臂,跪伏在地上,她两顶环形髻已是在混战中抓得散乱,可她这眼却仍射着不屈的光芒,狠狠逼视着放勋:“我未杀她——是初梦陷害我——她自己去撞石头来陷害我!”
放勋冷冷道:“将她嘴堵上,咆哮鼓噪,恐污了赵姨娘的清净耳。”又当着桃枝那对鼓睛极目的眼,缓缓将那方小纸包展了开了。
桃枝的眼睁得硕大,眼睁睁地望着那纸包一页一页如剥橘皮般被无情展开,最后那一角纸自放勋手中放开时,她心狠狠地坠入深渊。
正是淡黄色的粉末。
恰巧一阵细风拂来,微微溢散了纸包上的气息,刺鼻气息直钻周围众人的鼻。
“初梦前时似乎说,那毒茶气味刺鼻难闻?”赵氏掩息问。
回答已是昭然若揭,无需赘述了。
“不——不是我——不是桃枝啊——桃枝不知这药粉来历!姨娘明鉴啊——”
“带下去关押。”赵氏稍显嫌恶道。
放勋道:“姨娘,这药粉暂且由勋儿保管了,稍后禀告老爷们,请姨娘宽心,勋儿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乌衣巷内众人一个交代。”
“云澄到底是你通州王家带来的婢女,此事由你统领去查,最是恰切了。只是需劳你费心了。”赵氏叹道,“难得今日好景,瑄儿与勋儿这两个大忙人一道陪同着,本可尽享天伦之乐,不料竟如此收场。”她又凝了一眼那血迹斑斑的石块藜草,心中浮起一丝凄凉,凝淡道:“维桢,命人去将莲心自湖心亭那处叫回来罢,我也回去歇下了。哎,苦集灭道,因果不虚。”
因说放勋是比之旁人更明晰初梦此次计谋的一个,而他心中此刻仍是难平心绪,千百万种集感竞相在他心海内翻涌,有太多的始料未及在这看似清淡温婉的女子身上发生,他自认已是机关算尽之人,却每每仍有大呼意外的情况发生,犹如眼前石墩上的一大滩血,他才是明白他从前是如何低估了她的狠辣,她对他人温柔,对自己却是不留余地的狠辣。
他同时还明白了,为何她前时寻他时特来问那盏毒茶的门道。
她问:“此时茶里落得是何种毒?我竟见所未见。”她的形容极是认真。
他回:“是柔然一种秘制毒粉,数种毒虫提炼而成,故而刺鼻难闻。”说这话时,他也心黯了桃枝背后指示之人是谁,柔然此种毒粉并无确定流传的提炼方子,全凭炼制之人心中规划来掌控各虫各草各花的配比用量,看似相似,实大不同,大同小异便是如此,故而天下间绝无两包完全一致的柔然秘毒粉,即便是炼制之人,也做不到。他前时在初梦病榻前端起观凝的那盏毒茶,所落毒粉正是与他年少交好的柔然王子赠与他的谢礼,他后又转赠了维桢用来防身。
但照这剂量来看,应是整包粉悉数落在那盏茶中了,为何桃枝身上又会搜到毒粉呢?
假使是初梦前时与桃枝打斗时偷塞进去的,可这毒粉又是何处制来的呢,她明明称作“见所未见”。
放勋心中陡然泛起一阵凛冽寒意,一旁侍卫将放勋面色不大好,满以为他是痛惜云澄之事,只战战兢兢问:“放勋公子看来,桃枝姑娘关押在哪处合适?”
“她自己所住的那间柴房罢,多派几名侍卫日夜严加看守。”放勋道,“你们带他先下去罢,留几人在此处再寻寻有无其他证据,再派另几人去云澄出事之地附近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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